秦月他们这个项目所建造的船上的几大主要系统中的液压系统和电力系统,前者被合资公司的荷兰合作方HDM旗下的一家分公司承包,后者的供应商也是一家荷兰企业。这两个系统就像一个人身体里的血管一样重要。液压系统里的管系中的一部分是船厂负责,因为尺寸过大,超过船厂设备所能加工的能力,只能外包。而电力供应商是荷兰船东的供货范围。结果在调试过程中,电的部分却出了事。
这段日子里,船东、船厂、合资公司项目组都忙疯了。几十家国内外供应商在这两个月里都聚在船厂,每天在船上检查、安装、调试的时间最长的要有十二个小时。调试的费用原本是包含在设备的售价中的。可再高的价格也只含了有限的免费调试期,最长的不超过两周。一旦有一个设备或者系统出现了延迟,整条船的调试期就会像多米诺一样地向后倒去,时间和金钱上的损失将无法估量。尤其是国外的那些进口设备,他们派出来的调试工程师都是资深的、昂贵的,一旦超时,船厂每天要支付的额外人工费用,每个人就要八百到一千二百欧元,更不用提他们的食住行费用了,也得由船厂买单,外加百分之十五的财会费用。当然,设备出了问题的供应商,也将面对高额的索赔。因此,这段日子,所有的人都绷紧了皮,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秦月和陈瑞这段日子不再上船,除非被Adam或者船厂拉过去帮忙翻译,怕给大家添乱。秦月上次上船,发现这艘船基本已经造完了,只是太乱了。电线在地上扔得到处都是。十几个供应商穿着自己公司的厂服在船上忙碌着,像二战时期的战场,有荷兰的、德国的、芬兰的等等欧洲各国的人来往穿梭,戴着的安全帽和头盔差不多。有的人在安静地工作,有的人在抱怨,有的人在争执。他们按照合同要求必须有船厂的人陪同。秦月越发觉得造船不易,需要同时协调这么多供应商的工作,光是沟通一项就已经是极大的工作量了。
调试的时间已经过半,其他的设备基本上还算勉强过关,只有电气系统无论怎么调试都不行。可是电气系统的作用太过要紧了,很多设备如果没有它的支持根本无法断言调试结果究竟如何。所有的人都急了,Adam也好房厂长也罢,无论怎么跟电气供应商沟通,他们都坚持说他们时按照合同执行的,他们的设备没有问题,反而是船厂上的一些支持设备没有到位,导致了他们的系统调试无法顺利进行。所有人都无能为力了,因为如果按照合同而言,事情的确和他们说的一样。HDM与荷兰船东在这件事情上也起了争执,因为电气部分是船东供货范围,如今造成这种状况,他们应该负责,可船东归根结底是为一切买单的金主,他们当初之所以把这部分划到自己的供货范围之内就是想更少地被HDM控制,因此,即使是知道自己理亏,也态度强硬地不肯低头。船厂与船东没有合同关系,根本就说不上话。合资公司与船东也没有合同关系,合资公司是作为HDM进行监造的,它的身份仅限于此。因此,一切都得指望着HDM母公司那边与船东在荷兰的总部打嘴仗的结果。可所有人当中,船东是最沉得住气的,因为如果出现延迟交付,他们是唯一一家无需付代价的一方。
到了这个时候,秦月才得知,船东与HDM的关系也是相爱相杀。船东多年以来从HDM高价购买了很多艘船,也在HDM的船厂监造了很多艘船。可船东的航海记录,对这些船只使用中所发现的问题的反馈对HDM来说也是不可估量的巨大财富。HDM虽然是一个不小的集团公司,但它最值钱的地方在于数百年来累计的造船经验和数据库,这个数据库的建立与完善离不开与船东在售后使用过程中的不断沟通。与此同时,船东也厌倦了每次造船都要花很多的钱。他们将自己因为长期操船所建立的用于维护维修的船务部,扩充改变,建立了设计部门,负责按照市场的需求,构想出新的船型来,并参与到新船的建造中。设计部门越强大,他们对HDM的依赖性也就越小。HDM的另一个核心价值在于它在疏浚方面的核心设备,这些设备有些是只有他们才能提供的,没有错,全球只此一家。这也就导致了店大欺客的现象。没有买家喜欢在消费的时候被卖家轻视,所以尽管不得不从HDM购买这些核心设备,船东还是越来越多地选择在其他方面减少HDM的供货范围。所以,他们尝试着将船体放到波兰这样的国家去造,然后再把那些分段拉到HDM的船厂进行拼接。与此同时,他们还将非系统的核心设备,诸如主机、推进器等划到自己的供货范围。但将电气系统归到自己名下,他们也是第一次尝试,结果却是灾难性的。
HDM也希望抓住这个机会给船东一个教训。操船的和造船的毕竟不同。HDM希望船东能明白他们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所以不能太过妄自尊大,无论是液压系统还是电气系统都应该仍放到HDM的手中。话虽如此,可目前的问题却不是他们之间角力的胜负,而是如何保证眼前的这几条船可以顺利完成调试工作,能够按期下水,按时交付。
神仙打仗小鬼遭殃,老外争斗,国人买单。事情就是如此的不公。秦月把一切事情捋清楚的时候,只能叹气。她一直都把船东和HDM看成一体,反正他们都是荷兰人,有什么事不好直接说清楚的,可没想到的是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激化到了如此的地步。最令人气愤的是,火烧房子了,他们还在那里扯皮。真正上火的是一切的驻厂人员,除了船厂以外,无论是Adam还是K都跟着着急,因为他们面对的只有眼前的这个项目和眼睁睁从面前流逝的一分一秒。战略上的,政治上的,全局上的得与失,是总部高层们需要操心的事。然而,蝴蝶效应却在此处展现得淋漓尽致。荷兰双方会议室里的咳嗦无不在远在万里之遥的中国船厂造成海啸般的噩梦。
秦月把这件事在心里反复思量,设想着,如果自己是厂长的话,该怎么解决,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头绪。船厂是最弱势的,处于食物链的下端,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老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在那里浪费时间拉锯战,因为他们下面有人垫着,即使摔倒了,也不疼。就在这个时候秦月被叫到了厂长办公室。
秦月当时就在船厂,这段日子里,厂里的气氛很糟糕。与项目有关的人员多多少少都有点儿怒气和怨气。也有人抱怨合资公司的无能,说那么多年没有合资公司也挺好的,HDM还不是直接面对船厂,沟通上也没出过什么问题。秦月明白这是迁怒,但这话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合资公司就像婚姻一样,一旦两个人结了婚,远距离产生的美就会消失,剩下的必然是各种近距离相处产生的摩擦。Adam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他的关系被他的上级放到了合资公司里,也就是说在他荷兰同事的眼里,他已经换了单位。可他却仍需要不断地跟HDM沟通设计和质量的问题,消耗的只能是多年来的同袍情分。不仅如此,他经过大半年的相处之后,越来越认同船厂的很多做法和想法,所以很多的时候与荷兰沟通的时候,他的同胞拿他当中国人看,他也很为难。秦月看到Adam因为这些事情把嘴唇抿得越来越紧,越发地像只河蚌了,在百烦之中也能笑出声来。这下可好,自己不再是唯一的那个因此受挤兑的人。中国人拿你当外国人,外国人拿你当中国人,这就是秦月一直过的日子。比这更糟糕的是,中国人逼着你当彻底的中国人,外国人也逼着你当彻底的外国人,这种出于赏识而产生的逼迫,常常让人苦不堪言。秦月不想睁眼说瞎话,也不愿意被人当成汉奸来看。眼见着Adam也上了这条贼船,虽然并不能解决她的问题,但还是觉得好受了不少。
秦月走进厂长办公室的时候,里面主抓生产的副厂长也在。高高大大的一个老爷们,在大厂长面前,苦着脸,一副打死我我也没辙的样子。这种表情,秦月这些天见得多了,都已经麻木了。跟两位领导打完招呼,秦月就安静地退到了一旁。这时,大厂长说话了,“你先回去,这件事情我来处理。”副厂长听了这话如释重负,欢欢喜喜地走了。秦月看到这些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才好。她不知道大厂长的解决方法是什么,因此仍邹着眉,可看到副厂长那欢喜的样子,觉得好笑,因此嘴角也不由得上翘,所以,秦月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怪怪的。
大厂长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得笑了。“小秦啊,麻烦你下去接一下老外,他们刚才来电话,应该马上就到了。”说着这话,他递给秦月一张名片。秦月接过去一看,正是电气供应商荷兰总经理,便点头应下,转身出去下了楼。
秋高气爽,阳光普照。秦月向船厂大门走的时候,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空。临海市的秋天一向都是秦月最喜欢的季节。天格外的高,碧蓝的天空中常常没有一丝的云,日照却总是出奇地充裕,让人心胸开阔。只要到船厂的日子,在往来的路上,总要经过一片海域,海面上偶尔会有几艘小渔船漂着,有时什么都没有,只有飞翔的海鸟和日光下的波光粼粼。无论心中有什么样的烦心事,只要看一眼这样的美景,都会烟消云散了。在亘古不变的大自然面前,人类的烦恼显得那么地微不足道。因为船会老旧,人会死亡,只有眼前的这片海仍将在那里,荡漾着波浪,不悲不喜,无欲无求。
正当秦月眯着眼睛望天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三个黑衣人。他们的打扮太惹眼了,很难忽略掉。三个人都是一身的黑西服,戴着墨镜,一个高大的老外在前,两个华人一左一后地跟在老外的身后。穿着像打手,气势像明星。秦月扫了一眼不远处船厂大门旁听着的空车,又看了他们一眼,便迎了上去。“是V公司的吗?”
几个人听了都停下了脚步,为首的那个老外点了点头,“是。”
秦月摆手引路,“厂长已经久候诸位了,这边请。”说完就领着他们向着领导的办公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