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文版序:寻求文化与科学的通约性

《文化科学》的中文版问世,令我们十分高兴。我们感谢本书译者深圳大学的何道宽教授。他承担这一任务,面对不熟悉的题材而卓有成效,并不吝赞赏本书的“创意视角”。我们为此而深感荣幸。试图用新的方式说新事物时,难免会遭遇特殊的问题:令我们放心的是,中国读者在何教授的手里“十分安全”。当然,任何可能的误读盖由我们承担。

我们还感谢我们深圳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SICI)的同仁,我们当中一人(哈特利)自2013年以来在此担任客座教授。这里的同仁有:深圳大学副校长、文化产业研究院院长李凤亮教授、该院项目管理主任温雯博士。温雯博士是我们文化与创意经济研究的同事。我们赞赏深圳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勇于担当,推出文产研究的一套译丛,并将本书纳入其中,借以促进不同“亚部落”(见第三章)的思想交流。

本书中文版的出版对我们而言是一个重要时刻,不仅因为它使我们的成果送达中国读者手中,而且标示了我们这本书的主题。跨界传播是新信息最重要的意图,也是任何文化创新的源头。在过去的二十年间,全球快速社会经济变革的热点一直是中国。但文化和思想交流往往要慢半拍,发展也不均衡。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世界各地的人通过社交媒体、通俗文化、贸易和旅游前所未有地连接在一起,但苦于不同的知识和感知,全球性媒介化的意义与地方的群体身份发生冲突。

学术研究承担特殊的责任去理解并转化陌生人的思想和经验。然而,像不同的民族文化一样,学术文化常常抗拒外来影响,就像我们习惯于(颇有道理)逗留在我们的学科边界和专业特长里,习惯于满足本地机构、组织与读者的需求一样。建构一个通用的模式,以显示文化如何运转,何为文化功能,同时又显示如何分析在众多地方差异的语境下分析文化的运行机制,以建构一个通用的模式,这是否可能呢?文化差异往往既意味着群体的合作与交流,又意味着竞争与冲突——在这样的情况下,建构一个通用的模式是否可能?本书对此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为撰写本书,首先要跨越的边界之一是两位作者之间的学科边界。贾森·波茨的领域是演化经济学和制度经济学,他兼有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训练;约翰·哈特利是媒介理论家和文化理论家,兼有文学研究和符号学训练。这些不同专业的方法论迥然殊异,而且常常是相互对立的,它们含有意识形态的附属关系,而这些关系又很容易挑起“我们”和“他们”立场的对立。这类分殊的文化、传播和创意路径如何整合呢?多年来,澳大利亚研究委员会属下的创意产业中心(Australian Research Council's Centre of Excellence for Creative Industries and Innovation/CCI)努力回答这个问题。本书就是这样的研究成果。

如今,我们把思想袒露在世人面前,类似的挑战就摆在我们面前了:面对自有独特思想的社群,如何表达有关文化的新鲜而有用的问题呢?面对中国时,这是一个特别微妙的问题。中国历史很悠久,人口又最多,有五千年绵延不绝的历史和全套独特的治理机构。几百年间,中国与域外人的关系动荡不定,常感到痛苦。难怪它对外来思想的疑虑挥之不去:这不仅是对恶邻的防卫机制,而且是有能力面对任何挑战而感到骄傲的标志。

与此同时,对政治思想和经济实践的西方影响,中国又持开放态度——虽然有时它不太情愿让外来影响覆盖民族文化的现存模式。在目前的语境下,在新兴的网络技术和媒介这些经济建设和文化表达的全球平台上,这个复杂的过程尤其明显。互联网技术是中性的,但中国的互联网使用和规制是独特的。结果,和有些互联网技术发明、思想和革新源头的西方国家相比,中国就产生了非常独特的用户生成内容的创意产业和文化产业。在这样的语境下,历史和政治在互联网故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就像经济学家和文化学者对各种过程感兴趣一样。在这样的情况下,像其他学科解释自然(气候、洋流)和文化(贸易、名望) 的全球性模式一样,构建一个通用的文化理论,以解释思想和想象的进出口,那就不仅更难,而且更为重要了。

中国的经济已赢得世界的钦慕,但中国文化的国际影响尚不广泛。中国仍然是思想的“净进口国”,在科学(在形式知识领域)和审美(在消费文化领域)两方面都要进口。无论在制造和运输系统所需的工程技术方面,还是开发吸引人的时尚品牌方面,中国的声音并不经常在世界市场上响起。无疑,中国各级政府(国家、省、市)大量投资创意产业和文化产业,其原因是:发展经济基础和国内市场;把重点从低成本、模仿-追赶的制造业转向高价值的创意革新,以促进中国的文化产品和创意产品。在这个过程中,中国自己的文化也传播到世界各地,成为中国的“软实力”。这是国家竞争力的至关重要的战略。

也许,这些抱负意味着,中国与世界各国无异:一个“我们”社群需要确保自己与其他任何外部的“他们”社群有所不同,同时它又用自己的历史和文化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使自己的身份、故事、价值以及产品和服务在世界舞台上流行,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果吗?无疑,这有利于中国的政治经济福利,促进国内外的和谐,使世界各国更好地理解中国,促进未来的合作、减轻有些国家对中国崛起的担心,同时又使世界各国多带上一点点中国味儿。

由此可见,无论看上去多么独特,任何一种文化都是全球体系的一部分。从长时期来看,影响是相互的,就像对话是有来有往地轮换一样。21世纪有可能是“中国世纪”,中国正强有力地传播自己的声音,让他人倾听,以前的中国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他人说话。但微量分析这个过程时,有必要识别文化和创意生产力的大系统,这样的交流成就于大系统。这个系统是全球性的,其产品各有不同。

(一) 全球化与差异的加速

电脑、电讯、媒体和互联网广布全球,全球的知识流布日益广泛,但文化“领域”仍然是撕裂的。我们至今难以把“符号圈”(Lotman 1990)表征为单一的单位,因为其变量要素使用不同的语言、技术和软件去表达不同的信仰或不同的政治,去生成表面上看不可通约的现实;在这里,“差异”被视为对立的、敌对的。在民族文化层次上,你们的全球性娱乐(美国)被视为对我们的现实的入侵(习近平的中国;激进伊斯兰;记录片《第一批人类》)。在个人层次上,“差异”并非总是受欢迎。它遭遇的可能是强化边界的敌视(常常因制度框架比如新闻业或政党而层层叠加),我们看到一个更大的网络,人们的身份可能各不相同。

目前,全球符号圈处在过渡期,位于“微观”的攻击性狭隘主义和“中观”的全球综合的半途;攻击性狭隘主义需要的是承认差异,使之维持异质的地位;在全球综合的层次上,典型的交流立场不是不制造敌人,而是转变,是跨越文化的(居间的)和知识的(跨系科的)边界。在公司基础设施的层次上(即标准化平台上),这个过程运行良好,至于促进不同人群间共享“互操作性”的文化,人们给予的关注却要少得多。技术进步固然受欢迎,同时又显示,在新思想的社会传播、吸收和普遍使用上,我们还任重而道远。技术壁垒妨碍人的社会交往,使人难以通达全人类不同的群体,这样的障碍仍然使人望而生畏。而文化的防卫机制更加令人望而生畏:“我们的”群体要防御“你们的”群体,不惜一切代价。

这一切似乎都影响我们如何考虑社交媒介和数字文化,这是在以美国为中心的英语用户强大环境中产生的媒介和文化。和许多现代科学一样,和全球新闻、小说和娱乐的凯歌高奏的形式一样,在技术(科学-军事)方面和商业方面,互联网都是英语用户的技术,从域名开始直到1990年代开始主宰互联网的公司,互联网都是英语用户的技术。于是,把“我们”(用英语的美国)用来指称“世界上的每个人”的泛化习惯就轻松迁移到社交媒介了,因此,对许多国家的许多用户而言,尤其对有组织的新闻界和评论界而言,“互联网”就意味着谷歌、亚马逊、面谱、亿贝等美国降生的技术巨头。

这是很容易养成的习惯,因为直到不久前,世界上最大的公司往往都是美国公司。1995年,在世界互联网公司15强(以市场资本化为标准)中,只有两家的总部不在美国(图1)。到2015年,市场资本化已从17亿美元增长到2.4万亿美元,但这15强里只剩下一家美国公司,其余的美国公司都被取代了。现在的15强包括4家中国公司:阿里巴巴、腾讯、百度(在中国名为BAT)和京东。显然,“天”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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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顶尖互联网公司市场总值比较(计量单位:百万美元)1995—2015注1

互联网是世界网,这个意识已经增强,但互联网的表达仍然是陈旧狭隘的民族国家竞争力:“我们的比你们的大。”就公司而言,局面仍然是“白雪公主”(谷歌)对“7个小矮人”(所有其他公司)。(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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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互联网公司(每个国家前三位)的市值比较(美元)注2

注意图2的比例尺是对数。《经济学家》(The Economist)的解释是:美国的亚马逊和脸书排名第二和第三,除了中国,它们在任何国家都算最大。谷歌大于其余48国顶尖的互联网公司巅峰价值的总和。(The Economist, July 12, 2014)

然而,商务和新闻话语的记录显示,中国在“赶上”,它还有庞大的未联网的人力资源库去为互联网的发展提供动力。“普通话互联网”的议论在2010-2012年间已开始流传。

与此同时,中国公司也在国际化,领头的是电子商务巨头阿里巴巴(总部在杭州)和电信公司华为(总部在深圳)。中国互联网公司的规模和实力(图4)显示,许多中国公司在继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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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十大网络语言(计量单位:百万用户)(2015)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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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中国最大互联网公司的市值 (2014)注4

自然,西方守成国对自己的领先和市场份额感到不安。正如总部位于伦敦的《经济学家》(见图2)所言:“令欧洲焦虑的是,在互联网五强中,没有一个是欧洲国家。”对其他英语国家比如澳大利亚和加拿大而言,情况更令人焦虑。它们根本就没有在顶尖的排行榜中露脸。印度尼西亚、肯尼亚、哥斯达黎加、科索沃和埃塞俄比亚都排在他们前面。讯息是清楚的:全球对话的主要参与者在交换位置——新的语言在世界舞台上发声。我们还需要理解这个舞台。

(二)新时代的新对话

1820年代,贝多芬写道:注5

朋友啊,不弹奏这样的音调!

调换调子,弹奏更愉悦的乐章!

用那个欢快对话的精神,我们用一个对话结束这篇中文版序。我们的英国出版社布鲁姆伯利(因出版轰动全球的文化创意作品《哈利·波特》系列而声名崛起)想要为读者提供我们的洞见,并介绍《文化科学》,因为这个书名可以归入两类书单:媒体类和经济学。于是他们采访我们两位作者,为其布鲁姆伯利学术片《电影与媒体博客》拍一个短片。注6 以下是我们经过编辑的访谈。


布鲁姆伯利(以下简为“布”)导语:

我们出版社许多论电影和媒介研究的书放进电影研究是非常合适的,它们谈的是导演、电影、样式、国家电影业和跨国电影业;其他一些书适合放进媒介研究,它们探索媒介权力、广告效应、名流麇集的文化都会。然而偶尔之间,我们出的书却摆脱了一切清晰界定的范畴。

无疑,《文化科学:故事、亚部落、知识与革新的自然历史》就是这样一本难以归类的书,显然,它至少是一本论文化的书。但除了把人民、世代、地点等一网打尽之外,文化这个用起来方便的语词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如果用近乎科学的方式,你如何研究一个如此宏大、难以界定、难以名状的领域呢?

约翰·哈特利、贾森·波茨两位作者综合了跨度可观的若干学科,推出一种新的文化研究方法,即进化论的研究方法。因为这本书几乎难以归类,所以我们请他们向读者介绍这一开疆拓土的工作。


布:对没有专门知识的读者,你们如何解释本书的概念和轨迹呢?

作者:这本书讲“文化的性质”。那是什么呢?我们怎么知道文化的性质呢?问题就从这里开始!

我们两人在同一研究所(澳大利亚研究委员会的创意产业中心)共事,但我们的学科背景迥然不同,所以研究“文化”问题时,我们很难有共同语言;我们理解文化、探索文化的方式影响我们对知识、创意、权力和增长等当代问题的处理,在这些方面,我们的共同语言少之又少。学科语言和传统对我们帮助有限,阻碍却相当大。

文化研究的基本问题是,它不是科学研究。研究文化建构成进步学术运动,它表征的是政治问题。有一段时间,“政治”遮蔽了“文化”。文化研究被用来抗拒媒介与社会的当代问题,尤其是有关媒介化身份和关系的政治维度问题,至于文化研究里的基本文化观念究竟为何物,反而不清楚了。于是,从外部引进新观念,似乎是好主意,从进化科学和复杂科学(经济学、生物学、网络理论和知识论)引进新观念,尤其是好主意。

但另一条路径——文化的科学研究——也带来问题。比如,进化人类学研究并不是文化研究。这是一个反问题。换言之,文化的自然科学苦于理解“意义”,难以理解文化在日常情况下的建构和使用。原则上,这正是文化研究的长处。

起初,我们准备用书名“表意功能的演化”(The evolution of meaningfulness),可见我们的目标心比天高——我们试图重新发明文化研究,我们的意图是:利用科学方法的最佳方面,绕开其弱点(意义研究),将其与文化研究最富有洞见的方面结合起来,同时又抛弃文化研究预先选边站的倾向。

这就使我们开题时遭遇到“问题”:知识问题。知识问题也是本书的课题,因为我们断定,用知识系统和技术的进化来解释文化是最好的方式。

“文化用作什么目的?”我们提出不一样的答案。在理科里,文化是社会复制的信息,是一种机制,一类信息借以在社会里传承——正如基因是生物复制信息的单位一样。在文化研究里,文化是权力和较量的场所;文化研究并没有在功能上分析文化。我们提出的答案是,文化造就群体,这就是“文化科学”的路径。这就是文化的功能。创造知识的是群体,通过与其他群体的互动,群体创造知识。文化造就的群体是创造知识的群体,这就是我们所谓的“亚部落”(deme),亚部落由语言和故事等元素组成。

故事的基本特征是,既有主角,又有“我们”(英雄)和“他们”(恶棍)的区分。亚部落也有这两种人。对内部人而言,亚部落是知识之源,能解释世间的一切:其范围遍及寰宇。同时,“我们的”知识是有对手的——原则上“我们的”知识与“他们的”知识对立。在讲故事的系统里,从新闻业到娱乐业,都可以见到这种对立的形态结构。同理,科学也难免这样的“对立主义”。由此可见,文化造就的知识是亚部落的——文化偏爱和复制与他人竞争的群体。因此我们认为,不同的亚部落互动和竞争时,革新和知识增长的力度最大:知识变化,并且在群体之间的边界(又是敌对的边界)上冒出来。

布:循着同一思路,你们如何用一句话解释“亚部落”?

作者:在生物学里,亚部落是一个杂交的种群;在政治学里,亚部落是一个投票选举的群体;在文化科学里,亚部落是一个互相认识的人群;他们与其他亚部落争夺新知识。

布:什么力量吸引你们去论述“亚部落”?

作者:波茨是演化经济学家,这门学科建基于进化生物学;在进化生物学里,“亚部落”概念和总体的种群思维高度发展、司空见惯。哈特利长期研究文化突变、故事、新闻和受众(“民众”)。他注意到自己的领域与演化经济学知识增长概念的关系。我们都欣赏卡尔·波普尔,这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这就是本书核心概念孕育的起点!

关键的突破是我们认识到,亚部落概念使我们能绕开个人层次和群体层次的战场,那是经济学家和生物学家两军对垒的战场。亚部落站在两边,既是经济学概念,又是生物学概念。这一突破是人类行为在种群层次上的解释,使我们能对文化研究的许多概念进行再加工,隐含的结果令人吃惊;比如在市民身份、文化奔溃与征服、故事的创作和新闻的意义等概念方面,我们都有了新的发现。这就开辟了一个全新的研究计划。反过来,这就为经济学提出了新的问题;我们挑战经济学的个人主义方法论,以及它对行为(可观察到的选择)的倚重,而不是对知识(群体分享的意义)的倚重。

布:撰写书稿的过程中,你们向谁求助?换句话说,你们发现什么书需要反复参考?为什么?

作者:我们追踪几个典型的跨系科作家,他们楔入的领地与我们类似。何梦笔(Carsten Hermann-Pillath)尤其给我们启迪。他提出文化科学的演化经济学逻辑。他是演化经济学家、汉学家。最近,他把这两方面结合起来,完成了一部重要的著作《中国的经济文化:国家与市场的仪式秩序》(China's Economic Culture: The Ritual Order of State and Markets)。注7

进化生物学和语言学家马克·培杰尔深深地吸引了我们;他关于语言演化的基本观点与我们提出的观点路子相同。在我们推出合作模型方面,数学家和经济学家赫伯特·金迪斯(Herbert Gintis)起到了推动的作用。我们并不认识培杰尔和金迪斯,无缘谋面,承蒙他们对本书进行评论。

赫伯特·金迪斯是美国圣塔菲研究所外聘教授、匈牙利中欧大学经济系教授,与人合著《合作的物种:人的互惠性及其演化》(A Cooperative Species: Human Reciprocity and its Evolution 2011)。他写道:

人在演化过程中重造文化,亦如鸟类在进化过程中筑巢、蜘蛛在进化过程中结网。更说明问题的是,文化数十万年间演化,使人性如此。在这本雄心勃勃、说服力强的书里,哈特利和波茨向我们展示行为科学和文化研究统一的愿景,粉碎了传统学科的疆界。

马克·培杰尔在英国雷丁大学执教,是进化生物学教授、英国皇家学会会员,著有《联通的文化》(Wired for Culture 2012)。他写道:

哈特利和波茨的《文化科学》牢牢扎根于达尔文的进化论框架,强调指出:知识、道德、革新甚至个人身份如何在群体或亚部落的力量中兴起,亚部落追求共同的目标,常常与其他类似的亚部落竞争。《文化科学》适合非专业读者,也是现代学术型文化研究的参考文献。注8

不过,对我们影响最大的也许是语言学家和社会学家尤里·洛特曼(Yuri Lotman)、尼克拉斯·卢曼(Nikolas Luhmann)、大卫·斯塔克(David Stark)的著作。它们研究语言、社会和组织的路径是系统本位的和进化论的。这些著作使群体的形成和冲突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上,将群体的形成和冲突视为自然界根本的创造力。

布:请描绘这个思想的形成过程。你们是否始于一个立场、终于另一个立场呢?

作者:我们初始的模式聚焦于社会学习,将其视为文化机制。这是演化人类学家认可的模式,演化经济学家也会认可这一模式。这是标准的文化演化的一步棋。过了一阵子,我们才意识到这个模式(基于个人行为)的局限性,它漏掉了一些东西,尤其漏掉了意义的社会元素和创意元素。于是,我们开始研究亚部落的概念,将其视为系统生成的、划定边界的过程,这个概念最终把我们引向本书的核心理念,一个两阶段的模式:文化造就群体;群体创造知识,知识在(冲突的)群体边界上强劲增长。自此,一切都纲举目张、各得其所了。

布:你们觉得,这本书的探索里有什么其他学术著作里没有充分探究的东西呢?

作者:我们重温英国作家C.P.斯诺1950年代率先提出的“两种文化”理念,他借此描绘他感知到的科学和人文学科的割裂。我们认为,我们这个版本的“文化科学”实际上是科学和人文的调和,是文化的“现代综合”——文化与科学是“一致的”(consilient,爱德华·威尔逊语)。我们兴趣盎然地期待读者对这个问题的想法。

本书的重点是推出革新理论的全新路径,这是源自文化动力学而不是经济环境的研究路径。实际上它探索的是这个全新概念的结果,在一些令人惊异的方向追踪其发展:这些方向瞄准公民身份、城市性质、湮灭、浪费和征服——这些领域是革新的标准模式通常不问津的地方。所以我们认为,我们在这里开启了一种新的对话。

布:写作过程中哪一段最令人愉快?

作者:这本书里有大量的跨界探索,它把文化研究、语义学、符号学、复杂理论和进化论、社会性、人类学、认识论哲学糅合在一起。杂交的东西免不了难看,难以在学界讨人喜欢,学界朋友往往投以怀疑的目光。所以,我们在世界各地的研讨会邂逅了千锤百炼的辩论,比如,经济学家本能地讨厌它,因为它有那么多文化研究的元素;文化研究专家本能地讨厌它,因为他们觉得我们的书有一些新自由主义成分,如此等等,每一群人都有各自的异议。

正如珍视学术界激烈交锋的人所体验的,最令人愉快的是,这些交锋令人深省,亦令人惊叹。本书就是在跨越这些不同方法论和世界观而“获利”的过程中闯荡出来的。我们从中找到核心的概念,并以为,这些概念既简单明了又极富价值。

布:还有其他让我们分享的收获吗?

作者:我们想说,像电影《卡萨布兰卡》(Casablanca)的人物里克(亨弗莱·鲍嘉饰)和路易(克劳德·雷恩斯饰)一样,我们认为,“这是美好友谊的萌芽”——科学与文化的交友。这是电影的最后一句台词,但我们希望这一友谊在“银屏”上继续上映。文化科学如初生婴儿:我们的《文化科学》是第一卷,系列的故事将陆续登场。

其中一些故事将用普通话来讲。


约翰·哈特利(弗里曼特尔) 

贾森·波茨(墨尔本)     

201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