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代汉语语法的功能、语用、认知研究(二)
- 张伯江
- 2610字
- 2022-09-02 12:18:02
2. 功能语法和认知语法的主要差异
2.1 动态和静态
功能语法关注言语交际的实际进程,是一种动态的(dynamic)、在线(on-line)的视角;认知语法更关注各级语言单位在大脑中的存在状况,包括记忆、储存、激活度等状况,是一种偏于静态的视角。
功能语法眼中的句子,是在话语推进中出现的语言单位,不管是独白体语篇还是对话体语篇,句子及其组成方式总是与语篇的推进状况密切相关,因此句子只有放在语篇的推进过程中去考察才能看出其句法构成并理解其意义。句法规则被功能语法视为语篇构造方式凝固下来的产物,例如下举Thompson(1998)的分析,所以有“今日之句法为昨日之话语模式”的口号(Givón 1979:209)。在语篇推进过程中呈现出来的语调单位、话轮、话题-述题/主位-述位、焦点、回指、前指、已知信息、新信息、信息量、交际对象间的互动等等现象和机制,成为语法分析的重要环节(参看方梅2005及所引文献)。这些现象都是即时存在、在线改变的动态物。例如,上一句的新信息,到下一句中就成为已知信息。而这一句的焦点,也可能到下一句中成为话题。布拉格学派所注重的“交际动能”(communication dynamics,又译交际动态)这个概念本身,就典型地反映了功能学派对交际的动态的重视。
相对来说,认知语法更重视语句的静态认知背景,关注一些恒久存在于头脑中的现象和机制。譬如,被认为在语法构造、语句解读和语法演变中作用很大的隐喻、转喻(Lakoff & Johnson 1980),都基于相关意象在头脑中恒久性的认知地位,如人们一般都是用头脑中具体可及的概念域作为源域(source domain,传统称喻体),来喻指头脑中抽象的较难理解的目标域(target domain,传统称本体。Taylor 2002:491)。更广义地说,认知语法关注词句所代表的概念、命题在头脑中的可及度,而可及度取决于在头脑中的恒久性的存在状况或等级地位。这些本质上是静态的现象。
2.2 过程和机制
这是动态和静态对立的重要具体体现之一。功能语法重视实际呈现出来的交际过程。认知语法必然更重视言语现象背后的机制——语言单位进出大脑(解码和编码)的机制。
言语交际是一种动态的过程。功能语法认为句法是交际规则在语言系统中固定下来的产物,与交际过程,尤其是听说者的呼应和互动有密切的关系。因此,功能语法必然十分重视交际过程本身,以从中发现孕育句法规则的根本原因。例如,Thompson(1998)认为否定句和疑问句形态-句法手段的普遍性差异,就与否定句和疑问句不同的交际互动方式有关:否定是说话人单方面的行为,而疑问则是要求对方回答的互动行为。
2.3 表层和深层
功能语法重视言语交际行为的过程,过程首先就体现在交际时呈现出来的语言单位的表层状况中;认知语法重视语言产生和理解的机制,机制不会自动呈现,必须由学者去做深层的开掘。例如,功能学者Du Bois(1987)以Scapultec玛雅语的实际话语语料的统计和信息流分析来解释作格语言的形成。该语言口语实际中多数句子只有一个名词性论元,通常是不及物动词句的唯一论元(S)或及物动词的受事论元(P)。句子的唯一论元不需要标记,因而两者合成通格;及物动词的施事(A)一般只以动词上的互参标记来表示,在因信息流需要而出现为名词性论元时作为更有标记性的成分而加上标记,从而形成作格。离开了对表层语料的统计分析,就无法得出这样的解释。
认知语言学所倚重的解释工具,例如基本概念层次(Ungerer & Schmid, 1996: 60—73),理想认知模型(ICM, Lakoff, 1987: 68—74; Taylor, 2002: 202—203)等,都诉诸人的内在认知能力和认知模型的分析,不必像功能语法那样直接诉诸实际语篇的分析。
2.4 组合和聚合
言语交际只能在线性语流中呈现,功能语法必然重视线性序列中的各单位的组合规律。语言单位的隐现、排序、停顿长短,位置变化(左右出位)等组合现象成为关注的重点。
认知语法关注语言单位及其观念对应物在头脑中的存在状况,而这些单位在头脑中不是以线性方法存在的,每个单位都存在于跟其他单位的多维关系中(神经语言学应当能证明其与神经元、神经网络和神经脉冲等的关联),这种关系就是索绪尔所讲的聚合关系或称联想关系。这些单位在头脑中的凸显等级,相互关联、编码与解码机制等成为认知语法的重要关注点。
2.5 语篇和内省
功能语法重视交际过程及其规律,就必须关注真实语篇的实际状况,因此功能语法依靠真实语篇特别是无准备(unprepared)语体作为主要研究材料,这种语体对自然真实的交际过程的反映最为直接。例如上引Thompson(1998)关于否定标记和疑问标记的分析,都基于真实话语语料的分析。上引Du Bois(1987)也属于这类研究。
认知语法重视头脑中的内在机制,无法靠直接观察出现的语料获得规律,主要依靠内省测试来判断语句的优劣,从而探求语句构造与解读的规律,构建语法理论的框架。在依赖内省测试这点上,认知语法与功能语法有较大差异,反而与形式语法有共同点。认知语法与形式语法的区别主要在于,前者对语句合格度的考量不严格区分句法和语义,而后者努力区分合格度的原因是句法的还是语义语用的,集中寻求其中独立于语义语用的句法规则。认知语法已开始借用口误这类特殊的外显语料或眼动仪之类实验仪器来探求语言行为背后的大脑“黑箱”机制,以弥补纯内省判断的不足。
认知语法的句法研究也有重视实际话语的一面,尤其表现在近期的“基于用法的模型”(usage-based model)中(参看Croft & Crose, 2004: Chap.11; Evans & Green, 2006: Chap.4)。这类取向与功能语法有一定程度的合流。但是,认知语法的用法研究,主要集中在构式语法等对语法单位作为“形式-意义配对”(form-meaning pairings)的注重,强调不同层面的构式都是具体使用中形成、发展、巩固、演变的,话语环境和使用频率在此过程中起关键的作用。换言之,认知语法对实际话语的研究重在关注话语中的构式,而不像功能语法那样关注话语本身和话语构造规律包括信息结构等。而构式或任何“形式-意义配对”,说到底仍是某种程度的抽象的产物,跟活的话语还是不同的对象。也因此,认知语法基于用法的取向没有影响本文探讨的相关概念在两个学派中的根本性分歧。
2.6 实证和假设
由于功能语法的理论建树植根于真实语料,因此其研究较符合经验科学的实证性。另一方面,由于语篇内的语言单位及其句法表现多少受制于语料的内容,统计结果较容易因语篇而异,因此有些研究结论可能会遇到可重复性偏低的情况。
认知语法要探讨现象背后的隐性机制,就难免要借助假设、验证的反复操练。而一旦经过测试论证,可能对同类的语料有一定的可重复性。不过,早期的认知分析很少采用语篇统计等客观手段,也不容易提出证伪的条件,因而其科学的精确预测性也难有充分保证。
下面我们根据以上归纳的总体框架,探讨功能语法和认知语法在具体观念上的差异,特别是在“凸显”等核心概念上的貌合神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