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X”与“X说/是”的功能对立

根据前文的考察,“说”和“是”与关联词语组合较多地出现在口语性强的语篇中,但是书面语中也不乏用例,网络语言中更少受限。很多“X说”和“X是”可以自由替换,但也有一些不能互换,而且“X说/是”与“X”之间也构成对立。本节讨论“X说”和“X是”以及与“X”的功能对立问题。

4.1 “X说/是”与概念域表达

“说”和“是”主要加在成组关联词语的前项上,只有少数后项关联词语可以与之组合(如“所以说、那么说”等),前后两个关联成分同时加“说”和“是”的仅限“与其……不如……”。值得注意的是,“与其……不如……”只在前项加与前后项同时加“说”或“是”功能不同:只在前项加“说”或“是”时,“说”和“是”可以互换并删略;前后项同时加“说”属言域用法,不能替换为“是”,“说”也不能自由删略。“如果……那么……”和“或者……或者……”与“说”或“是”组合也往往形成言域与非言域用法的对立。

4.1.1 “与其……不如……”与“说”和“是”

邢福义(2001:151—157)曾将“与其……不如……”中的“说X”和“说Y”分别看成小句p和q,认为“与其说X,不如说Y”表示对说法的择优和推断,强调“说Y”比“说X”更为准确或更能说明问题。这种用法之下,“说”必须同时加在前后两项上。例如:

(29) a. 与其说暴露了中国孩子的弱点,不如说暴露了中国教育的弱点。(《1994年报刊精选》)

*b. 与其说暴露了中国孩子的弱点,不如暴露了中国教育的弱点。

*c. 与其是暴露了中国孩子的弱点,不如暴露了中国教育的弱点。

(30) a. 射击运动与其说是技术战,不如说是心理战。(新华社2004年新闻稿)

*b. 射击运动与其说是技术战,不如是心理战。

*c. 射击运动与其是技术战,不如是心理战。

上面(29)a和(30)a中的“与其……不如……”前后项同时加“说”为言域用法,不加“说”或只在前项加“说”或“是”时,为非言域用法。例(29b)(29c)和(30b)(30c)不成立,分别是因为人们无法对两种已然行为和事物的客观性质进行优劣选择,但言域不受此限。

上述言域与非言域用法的对照,不但形成“X”和“X说”的对立,同时形成“X说”和“X是”的对立。前项单用“是”和前后项并用“是”均为非言域用法。例如:

(31) 与其是让警察把我送上绞刑架,不如被你杀死。(翻译作品《白发鬼》)

(32) 很多领域,我们与其是要求一个标准化的答案,不如是一起来探索。(《百家讲坛》)

上面例(31)和例(32)表示两种行为间的优劣选择,“与其是”可用“与其说”替换,但“不如是”不能同时替换为“不如说”。

4.1.2 “如果……那么……”与“说”和“是”

有些“如果说”用例看似存在违背逻辑蕴涵的现象。例如:

(33) 如果说这是问题的话,这是最根本的问题。

(34) 如果说她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什么遗产,那就是继承了为科学而献身的精神遗产。

“问题”和“根本问题”、“遗产”和“精神遗产”两组词语中,前一个的外延大于后一个。为什么前一种说法可以是后一种说法的充分条件?沈家煊(2009)认为是会话的事理在起作用。根据“合作原则”之“适量准则”(Grice,1975),说话人提供的信息要足量。上面两例都是后一种说法提供足量信息,而说出一个信息不足量的命题显然是说出一个信息足量命题的充分条件。[6]

“如果说”用于言域时,“说”删略后仍可以做言域理解,而“与其……不如……”加不加“说”表义完全不同。比较下面两组例句:

(35) a. 如果说钢琴是“乐器之王”,那么小提琴就是乐器的“王后”。(《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b. 如果钢琴是“乐器之王”,那么小提琴就是乐器的“王后”。

(36) a. 与其说(是)治本,不如说(是)治标。(转引自沈家煊,2009)

*b. 与其治本,不如治标。

上面例(35)“如果”后加不加“说”都成立;例(36)“与其……不如……”后不加“说”就不成立(除非“治标”和“治本”换位)。这说明加“说”与否在言域与非言域用法上存在对立,而导致这种功能对立的是语言系统中现实与非现实情态的对立(详参看前文4.2小节)。

4.1.3 “或者……或者……”与“说”和“是”

沈家煊(2009)指出,“或者……或者……”格式中待选的两个连接项在概念上是互相独立的,或者是互相交叉的,不能是一个包含另一个,但加上“说”就成为两种说法之间的选择,不受上述限制。对比下面的用例:

(37) *a. (或者)吃面,或者吃炸酱面。

b. 吃面,或者说吃炸酱面。

(38) *a. 这个人对党还是有意见,或者,有不少意见。

b. 这个人对党还是有意见,或者说,有不少意见。

“或者说”和“或者(是)”同样也有言域和非言域用法的倾向性对立:“或者说”表示“换言之”,即后一小句是前一小句的另一种表述形式,不能两项并用;“或者是”用于非言域的并列关系,可以前后两个“或者是”并用。比较下面的用例:

(39) 在我们周围的树干、土壤上,或者是裸岩悬壁中,甚至是高山寒漠、极地和沙漠里都有地衣的踪迹。(《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40) 我一直觉得我可以比他们更好,或者说我想做到更好。(《我的世界我的梦》)

上面例句中,“或者是”指涉两种不同的事物,“或者说”用于同一事物的两种不同说法。因此,例(39)中“或者是”不能替换为“或者说”,例(40)中的“或者说”也不能换成“或者是”。

“或者说”用于言域,根据前后两种表述形式的语义所指是否具有同一性可以分成平列式和择优式两种。平列式用例如:

(41) 所谓东西文化,或者说“黄色文明”和“蓝色文明”之争,又重新成为人们的热门话题。(《1994年报刊精选》)

(42) 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来告诉你我是怎样改变的,或者说人们的注意力如何改变了我。(《我的世界我的梦》)

上例中,“或者说”前后成分的语义所指基本相同,只是表述形式不同:例(41)换用不同的词语,例(42)换用不同的语法结构。由于两种说法是平列关系,前后成分换序也基本不影响句意。

择优式“或者说”可以用“更准确地说”来替换,前后小句顺序不能改变。例如:

(43) 这次欧盟之所以破天荒地对美实施贸易制裁,实在也是无奈,或者说是忍无可忍。(新华社2004年新闻稿)

(44) 现在我们有了、或者说基本上有了一个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邓小平文选》第二卷)

(45) 这些都只不过是中国人的民间风俗习惯罢了,或者说这只不过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组成部分。(《21世纪的牛顿力学》)

(46) 决策作为一种复杂的思维过程也需要一种“语言”,或者说需要通过一定的模型来表达。(《哈佛管理培训系列全集》)

(47) 只有自己掏腰包买车的人形成一股潮流的时候,车价才能真正左右消费,或者说,消费者才能左右车价。(《1994年报刊精选》)

上面例(43)“或者说”前后小句用词语势不同;例(44)后一小句谓语前加上修饰语“基本上”,使表述更为准确;例(45)和(46)“或者说”前后两个名词性成分的外延和内涵分别有别;例(47)中“车价”和“消费者”虽然只是简单换位,但表义完全不同。

“X说”与“X(是)”所形成的言域和非言域的对立在与上述几组关联成分组合时表现得非常明显。有时“说”不出现也表达言域概念,这是因为语言本身具有自反性(Palmer,1981:6;邢福义,2001;沈家煊,2009),所以言域概念不必非用“说”来标记。不过,“说”添加与否对句义理解有一定影响:加“说”可以是言域用法,也可以是非言域用法;不加“说”虽然也可以表示言域,但非言域用法为默认理解,可见“说”的标记作用仍很明显。

4.2 “说”和“是”与情态表达

学界近年多从词汇化角度考察“X+说/是”问题,但词汇化说难以解释如下现象:1)“说”和“是”与关联成分的组合在口语中呈现频率增加的态势,而且逐渐向书面语“渗透”,不过很多情况下“说”和“是”的添加不是强制性的,看似原词语的一种变体形式;2)词汇化输出的是词汇项,如果“说”和“是”是词缀,那么“X”与“X说/是”应为词汇项之间的对立,而“说”和“是”带给“X”的变化却是超句层面的;3)分别作为言说动词和判断动词,“说”和“是”附缀后所形成的既对立又中和的局面,是整类词语的变化而不是某些词项的孤立变化,甚至具有跨类表现(除了关联成分,“说”和“是”还可以加在某些副词、动词后)。

语言事实表明,“说”和“是”的附缀除了带来概念域的对立,同时也带来情态的对立。“是”的判断作用和“说”的言说本义(未必真实,如“言行不一”)决定这两个词在情态表达上恰好分别处于强化和弱化命题真实性的两个极端。复句情态表达的需要使得“说”和“是”跨越不同的概念域和语法成分类别而缀附。

情态表达在话语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因为话语参与者要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态度,要与他人互动。情态可以分成现实(realis)与非现实(irrealis)的基本对立。典型的现实情态表达一个已经发生的特定的具体事件,或称真实事件;非现实情态的表达不介意事件的真实性,即是否发生或将要发生。因此,现实性情态往往对应于一系列的时体表现形式,比如肯定式的陈述句;非现实情态则一般为疑问句和祈使句,条件表达和虚拟表达属于非现实情态。(Palmer,1986:1—2)世界上各种语言都要区分不同的情态和概念域,只是标记的手段不同。

不同类型复句所表达的情态不同,与“说”和“是”的结合能力也不同。在我们所考察的三大类复句关系中,与“说”和“是”组合形成“转折关系>因果关系>并列关系”的渐弱序列。这是因为,转折复句和并列复句恰好处于易于和难以形成现实情态与非现实情态对照的两个极端,因果关系介于其间,其中推论类比实证类更易于与“说”和“是”组合。

汉语史上,由“说”和“是”构成的话语标记不少也都与传信有关,“说”系的如“按理说、据说、一般说、依我说、俗话说、老实说、实话说”;历史上由“是”构成的大量双音节连词最初都为“是”的判断弱化形式,比如“X是”系话语标记(如“就是”“那是”“不是”)也都具有传信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