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朱希祖与章太炎

朱希祖是深得章太炎青睐的五大弟子之一。章太炎曾言:“逖先博览,能知条理。”章太炎:《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谱》,上海书店1986年,第24页。而朱希祖对章氏则充满感激:“余对先师,终有知己之感也。”朱希祖:《重庆日记》,1939年12月7日。可见,师生之间情深意笃。朱希祖治学严谨,学术造诣精深。他不仅继承和发扬了章太炎的史学思想和治史风格,而且还不断突破师说,在史学上创造出辉煌的成就,为推动史学的独立化和现代化做出了很大贡献,进一步光大了章太炎的史学。

一、受业章门

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字枚叔,因慕顾炎武,更名绛,号太炎。浙江余杭人。自幼受外祖父朱有虔爱国主义的启蒙教育,十一二岁时,民族主义已根植于心。后来,师从俞樾学习文字学和经学达七年之久,崇信古文经学。大约二十岁时,读《明季稗史》,“排满思想始盛”。1903年春,参加爱国学社,讲论“明、清废兴之事”章太炎:《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谱》,第15页。。因在《苏报》上宣传排满革命理论,遭清廷逮捕。1906年,章太炎出狱后,被孙中山迎接至日本,加入同盟会,主编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宣传反清革命思想。是年,章太炎在东京成立国学讲习会,作《论诸子学》等讲演。1908年春,章太炎开始为留学生开设讲座。当时,朱希祖恰好在东京早稻田大学学习史学,他早就服膺章太炎的革命主张,对其学术也仰慕已久,所以,与许寿裳、周树人、周作人、钱玄同、马裕藻、沈兼士等人一起进入章门,在民报社的特别班听讲,成为最早的“太炎弟子”之一。

朱希祖的《留学日本日记》载有他在明治四十一年(1908年)听章太炎讲学的情况,包括讲课的详细内容和进度。这一年章太炎讲了《说文》、《庄子》、《楚辞》和《广雅疏证》等,其中讲《庄子》的次数最多。

当时,由于《民报》已被查禁,章太炎时间较多,所以民报社的特别班持续时间较长,一直办到1909年。讲授的内容主要是《说文解字》、《尔雅义疏》等文字音韵学,以及训诂考据、诸子百家、古代历史等学问。朱希祖与鲁迅、钱玄同等一起听讲,他是其中记录笔记最勤的人。他连续听了三遍讲授,记下了“三套十大册485页笔记,以第一套最为完备”万献初:《章太炎的<说文>讲授笔记及其文化阐释》,《中国典籍与文化》2001年第1期。。他们师从章太炎听课的情景,非常令人向往:“太炎先生对于弟子,向来也绝无傲态,和蔼若朋友然”《鲁迅全集》第12册,第185页。,“在一间陋室之内,师生席地而坐,环一小几。先师讲段氏《说文解字注》,郝氏《尔雅义疏》等,精力过人,逐字讲解,滔滔不绝,或则阐明语原,或则推见本字,或则旁证以各处方言,以故新谊创见,层出不穷”许寿裳:《纪念章先师太炎先生》,《制言》第25期,1936年9月。。先生随便谈笑,“诙谐间作,妙语解颐”,弟子们也无拘无束,争相发言,钱玄同在听讲时发言和辩论最多,而且在席上一会儿从这边爬到那边,一会儿从那边爬到这边,鲁迅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爬来爬去”。每星期日上午自八时至正午,先生授课四小时毫无休息,真所谓“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朱希祖与章太炎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们经常通信探讨学问,关心对方的生活近况。在《章太炎书信集》中,有多封给朱希祖的书信,章太炎在与其他人的通信中也经常说到朱希祖,如,1910年10月3日,他致信钱玄同:“季刚归蕲,足下与逖先辈,一时散尽,甚寂寂也。”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16页。流露出对弟子们的思念之情。

朱希祖从日本归国后,与周树人、许寿裳、马裕藻等人就职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该学堂监督、理学家夏震武思想顽固(外号“木瓜”),要求全体教师以下属见上司的礼仪参见。朱希祖、周树人等25位教师,掀起反对封建教育传统的斗争,持续近三周,迫使夏氏辞职,“木瓜之役”取得胜利。之后,朱希祖改任嘉兴第二中学教员。对于这件事,章太炎认为:“夏震武本治程朱之学,其侮辱教员,亦道学之常态也。浙生反对,至于退学,逖先亦振袂去,以其所学,施之乡里,或当胜于官立学校也。”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第105页。可见,他十分关心朱希祖的境况,对其学问也非常欣赏。

章太炎对弟子朱希祖寄予了学术传承的厚望。1913年1月,朱希祖参加教育部在北京召开的国语读音统一会,会议代表们在审核音素、采定字母时,争论不已。最后决议通过了朱希祖所提的方案,即用古文籀篆径省之形为字母,在章太炎所创制的三十六个纽文(声母)、二十二个韵文(韵母)中选出三十九个,作为标音符号。由此,朱希祖名扬京师,并被北京大学聘请为预科教授。章太炎闻听此事,写信给朱希祖:“闻以读音统一会事入京,果为吾道张目,不胜欣跃。”朱希祖:《癸丑日记》,1913年3月31日。后来,他在致龚未生信中又写道:“季子(黄侃)、逖先(朱希祖)四生,亦未知可以光大吾学否耶?”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第587页。

1915年,因反对袁世凯阴谋复辟,章太炎被幽禁在北京的钱粮胡同,朱希祖与周树人等章门弟子经常前往问候。据《鲁迅日记》载:2月14日,“午前往章师寓,君默、季中、逷先、幼舆、季巿、彝初皆至,夜归”《鲁迅全集》第14册,第154页。。后来,章氏在《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谱》中还回忆朱希祖看望他的情景:“六月六日,日将昏,逖先入告曰:‘公署、学校处处皆下旗,袁世凯必死矣,且秘之。’明日,知黎公继任,即东厂胡同邸中为行府,余欲往见,守门巡警尼之,乃书付逖先转达公府。”章太炎:《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谱》,第46页。当章氏以绝食相抗时,朱希祖奔走营护,劝慰备至。他每周探望数次,有时私下里拿点饼饵劝导其师,结果遭到训斥,饼饵被掷在地上。一日,章氏呼朱希祖至榻前,说:“余为国绝粒,虽以身殉,亦无遗憾。余殁后经史小学,传者有人,光昌之期,庶几可待;文章各有造诣,无待传薪,惟示之格律,免入歧途可矣。惟诸子哲理,恐将成广陵散耳。”朱偰:《先君逷先先生年谱》,张国华主编:《文史大家朱希祖》,第155页。言词中透出殷切的期待,甚望弟子光大其学术。

这一时期,朱希祖任北大教授主讲中国文学史,他一方面陪侍章太炎,一方面与老师切磋中国文学史的相关问题,以分散章氏的愤懑情绪。他编辑的《中国文学史讲义》,“每成一首,必以呈章先生,盖不经章先生点定,则不即付油印”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6册,第4021页。1937年7月12日。。受章太炎的影响,朱希祖也力倡民主共和,坚决反对帝制。担任清史馆协修时,因馆长赵尔巽赞成袁世凯复辟,朱希祖羞与为伍,愤而辞职。

朱希祖性情沉稳,常常帮助其师料理家事,深得章太炎之信任。1914年夏,章太炎派朱希祖到上海去接夫人汤国黎,章氏在给汤国黎的信中说:“今属朱逖先前来迎致,愿弗淹滞。逖先乃学生中最老成者,前在日本招两女东来,亦由逖先携致,途中照料可以无忧尔。”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第547页。1932年,章太炎到北京讲学,朱希祖始终陪护左右,有时担任翻译。1935年,朱希祖等人发起成立“章氏国学讲习会”,受章太炎之约请,自1936年2月以后,每月至苏州国学讲习会讲学一次。

1936年6月13日,章太炎逝世,朱希祖“闻耗大恸”,驰往襄理丧事,并撰挽联云:“一代通儒尊绛帐,千秋大业比青田。”赞颂其师如同东汉的马融和明初的刘基一样,为教育和革命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26日,朱希祖领衔请求政府为章太炎举行国葬。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朱希祖为弘扬章氏学术而奔波,搜集家中所藏的章太炎墨迹,参加各地举行的章太炎追悼会,报告先生事迹。11月,赴浙江演讲《章太炎先生之史学》。同时,他还遵从先生的遗愿,继续开办“章氏国学讲习会”,每月前往讲学一次,直到抗战开始。所有这些,表明了他们的师生情谊是多么深厚!

二、承继史学

朱希祖被章太炎封为西王,列入“四子”、“五王”的行列。对此,朱氏认为:“黄(侃,季刚)、钱(夏,玄同)、汪(东,旭初)皆传师文字学,吴(承仕,检斋)传经学,称为四子较是……余则独治史学,非传自师,应不在‘四子’之列。余之治文字学、经学,皆以史学治之,与师法皆异……”朱偰:《先君逷先先生对于史学之贡献》,《东方杂志》第40卷第16号,1944年。或许,朱希祖的说法有其道理,因为他自幼便接受了清代汉学的启蒙教育,在父亲的严格教育和训练之下学习了许多史学典籍,再加上留学时又接受了大量的西方史学,其学术思想和方法应该是多源的。尽管他明确说自己的史学“非传自师”,然经过深入探究,我们却发现他明显地继承了章太炎的史学思想和治史风格。

章太炎学问广博,但其学术的核心还是史学。他对史学素有爱好,幼年从外祖父课经,即有意于史学:“窃视蒋氏《东华录》,颇涉猎史传。”章太炎:《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谱》,第4页。钱穆也认为:“太炎学之精神,其在史学乎?”钱穆:《余杭章氏学别记》,章念驰编:《章太炎生平与学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25页。朱希祖也持这一观点,他说:“先师学术,虽极广博,然史学实占其大部分,不特史之本身,即经学文学,亦包括史学之内,所撰文章,亦多以史为根柢也。”他与先生常常切磋治史的学问:“希祖生平亦最嗜史学,与先师平日谈论亦以史学为多。”朱希祖:《章太炎先生之史学》,《文史杂志》第5卷第11、12期合刊,1945年。由此可知,朱希祖与其师一样,学术兴趣主要集中于史学,而且在长期的相互探讨中,受到其师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

钱穆在论述章太炎的史学时,把其论史的大义归结为“民族主义之史学也”,认为章太炎“论史亦每与世事相发”。其实,朱希祖的史学也同样贯穿着民族主义精神,密切关注社会现实。比如,他对南明史的研究兴趣,就萌生于清末的民族危机和章太炎民族主义的激励。他说:“余自二十五年前(1906年,引者注)游学日本,初留意晚明史籍,其时二三师友,亦尝弘奖斯风,余杭章先生首先传刻张煌言《苍水集》,张斐《莽苍园文稿余》……”朱希祖:《晚明史籍考·序》,谢国桢:《增订晚明史籍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098页。然而,章太炎曾有志于撰写的《后明史》未成,朱希祖则继承了其师的事业,“收拾烬余,补苴连缀”朱希祖:《编纂南明史计画》,《中央研究院院务月报》第2卷第7期,1931年。,撰写出大量的南明史籍题跋。他还作诗云:“辽海风云急,燕云壁垒危。诗书愁饿蠧,爨舍走荒麇。廿载京尘倦,千秋史业期。宝书搜海澨,堕简网江湄。冀发兴亡恨,聊抒感慨悲。”朱希祖:《题家人亲戚合照像片十六韵》,张国华主编:《文史大家朱希祖》,第105页。表明他将南明史研究作为“千秋之绝业”,目的是激发民族精神,拯救国难,这与章太炎爱国主义的史学思想毫无二致。

在史学转型的大潮中,朱希祖与其师都对传统史学的弊端展开了激烈的批评。章太炎认为,传统史学的最大毛病就是缺乏对历史事实的归纳,从传统史学著作中找不到历史演变的原理:“中国自秦汉以降,史籍繁矣,纪传表志肇于史迁,编年建于荀悦,纪事本末作于袁枢,皆具体之记述,非抽象之原论。”章太炎:《哀清史·附中国通史略例》,《訄书·初刻本·重订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332页。与此观点一致,朱希祖也深感中国传统史学缺乏系统的哲学理论指导,使得“推理主义不能发达”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第32页。。他还指出:“我国现在的史学界,实在陈腐极了,没有一种破坏,断不能建设。”朱希祖:《新史学·序》,《北京大学日刊》1921年10月20日。

在建设新史学方面,朱希祖与章太炎都强调史学对现实和未来的功用,注重探索历史哲学。章氏认为历史是“审端径隧,决导神思”的工具,历史研究应还原历史事实和梳理史实关系,同时启导对未来的思考。他打算撰写一部通史,以“发明社会政治进化衰微之原理”和“鼓舞民气、启导方来”为目的,要“熔冶哲理,以逐逐末之陋;钩汲眢沉、以振墨守之惑”章太炎:《哀清史·附中国通史略例》,《訄书·初刻本·重订本》,第332页。,即以社会历史进化之理为指导,扭转琐屑的历史记述之风,对历史作宏观的整体把握。朱希祖继承了这一史学思想,主张开展系统的历史研究,努力“探索历史哲学”,使之能够“指挥人事”,实现“史学之全体大用”朱希祖:《章太炎先生之史学》,《文史杂志》第5卷第11、12期合刊,1945年。。他认为历史对启导方来有重要作用:“历史之目的,不在乎记忆过去,而在乎观察未来;尤不在乎摹仿过去,而在乎创造未来。”朱希祖:《清代通史·叙》,萧一山:《清代通史》卷上,北京中华印刷局1923年。

章太炎重视修撰国史,曾慨叹民国不立史官,国史将有废绝的危险。他说:“中夏立国,代有史官,据日历以编年纪事,某年某月某日,有何大事,可考而知。民国草创,不立史官,记载简略,十年二十年之事,问之后生,已茫然如烟雾。”朱希祖:《章太炎先生之史学》,《文史杂志》第5卷第11、12期合刊,1945年。朱希祖深感先生续存国史之心,在抗日战争开始后,力请政府开馆修史,“藉历史以说明国家之绵延,鼓励民族之复兴”。他认为:“中国国史,不可自吾党而绝,犹中国国祚,不可自吾党而亡。良繇民族之所以悠久,国家之所以绵延,全赖国史为之魂魄……是故亡史之罪,甚于亡国。亡国而国史不亡,则自有复国之日,何则?其魂魄永在,绝不能消灭也。”朱希祖:《建立总档案库筹设国史馆议》,《朱希祖先生文集》第2册,第1013-1014页。可见,朱希祖继承发展了章太炎以国史存续国家民族的思想。1940年,受国民政府之聘,朱希祖负责筹备国史馆,监察委员刘成禺赋诗吟咏:“废绝黎洲征季野,忽开史馆杂旌旄。”刘成禺:《咏国史馆》,转引自朱偰《先君逷先先生年谱》,张国华主编:《文史大家朱希祖》,第197页。可见,朱氏继承章太炎的史学,在当时是得到大家认同的。

朱希祖还继承和发展了章太炎“六经皆史”说。据他回忆,章太炎“谓章实斋六经皆史之语为有见,谓春秋即后世史家之本纪列传,谓礼经乐书仿佛史家之志,谓尚书春秋本为同类,谓诗多纪事,合称诗史,谓易乃哲学史之精华(希祖案当称历史哲学)”。朱希祖从中受到极大启发,他说:“先师之意,以为古代史料,具于六经,六经皆史,故治经必以史学治之,此实先师之所以异乎前贤者。且推先师之意,即四部书籍,皆可以史视之,即亦皆可以史料视之,与鄙意实相同也。”朱希祖:《章太炎先生之史学》,《文史杂志》第5卷第11、12期合刊,1945年。章太炎还曾强调说:“经字原意只是一经一纬的经,即是一根线,所谓经书只是一种线装书罢了。”章太炎讲演、曹聚仁整理《国学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页。后来,朱希祖明确提出要捐除“经学”之名,“把古今书籍平等看待”,认为:“经之本义,是为丝编,本无出奇的意义。”朱希祖:《整理中国最古书籍之方法论》,《北京大学月刊》第1卷第3号,1919年3月。这无疑与章太炎的思想一脉相承。

从治史方法来说,他们都深受乾嘉学派的影响,以严密考证为特点,并参之于近代科学的方法,对古代典籍爬梳整理,重新解释。章太炎把自己当作清代朴学的承传人和发扬者,一生标举“实事求是”之学,“治史以搜集材料,考订事实为始基”朱希祖:《章太炎先生之史学》,《文史杂志》第5卷第11、12期合刊,1945年。。作为太炎弟子,朱希祖也“注重考据训诂”郭卫东、牛大勇主编:《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简史》(初稿),第19页。。他继承了章太炎的治史方法,“于史实考证,则首重原始资料与实物证据”罗香林:《朱逷先先生行述》,《文史杂志》第5卷第11、12期合刊,1945年。,决不轻用坊间辗转复制的次等材料。他的史学研究以考史为主,强调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同时运用了归纳、演绎和推理的逻辑方法,即近代科学的治学方法。

朱希祖常以文字学为治史的手段,这与其师的教导密切相关。章氏在日本时就反复给弟子们讲述《说文解字》,他说:“夫国与天地,必有与立,所不与他国同者,历史也,语言文字也,二者国之特性,不可失坠者也。”朱希祖:《章太炎先生之史学》,《文史杂志》第5卷第11、12期合刊,1945年。朱希祖则阐发先生之意,认为语言文字“实即史料所丛聚”,与史有相同的作用。史家不可能毫无遗漏地记载所有的历史,语言文字就可以“补史之阙”。章太炎曾以文字来说明种族的历史,朱希祖则依据老师讲授的文字学知识,说明中国人种之“夏”字的由来和演变,又论证出中国人种“自以为大,自以为文明,自以为雅正”的心理。同时,“由文字学而知中国人种与南北东西诸人种文野之程度、亲疏之等差”。朱希祖一再强调:“吾人研究历史,求之于记载的历史不可得,则求之于语言文字。”朱希祖:《文字学上之中国人种观察》,《北京大学社会科学季刊》第1卷第2号,1923年。其实,在他的史学论著中,以文字学知识来考订史实的例子不胜枚举,而运用文字学来阐发史学也是章氏的一贯思路。

朱希祖的文风受章氏影响至深。朱偰曾言:“先君之于文章,则师承余杭太炎章先生。”朱偰:《先君逷先先生对于史学之贡献》,《东方杂志》第40卷第16号,1944年。章太炎文宗魏晋,而朱希祖的史学语言,也同样清新俊逸,晓畅通达。他在日记和书信中,多次探讨文章之道,对章太炎的文章推崇备至。他说:“先师学术文章,自汉以后罕见其匹”朱希祖:《致潘景郑书》,1936年7月20日。转引自朱偰《先君逷先先生对于史学之贡献》,《东方杂志》第40卷第16号,1944年。,“余之治学,颇得先师之实,未得先师之华,华实兼美,乃臻上乘。此后宜补救其偏”朱希祖1938年8月30日日记,转引自朱偰《先君逷先先生对于史学之贡献》,《东方杂志》第40卷第16号,1944年。。由此可知朱氏文风之渊源。

总之,从史学思想、治史方法到文章风格,朱希祖与其师章太炎都是非常相似的;在批判传统史学和建设新史学的问题上,他们的许多观点也是薪火相传的,都主张在新史学中贯注社会进化的原理,强调探索历史哲学,撰写“明因果关系,探社会真相”的历史著作。他们所阐发的新史学发展观和研究方法论,促使史学走向现代化。可见,朱希祖传承了章太炎的史学。

三、不拘师说

尽管章太炎是国学大师,但朱希祖对其师的思想和学问也并不是严格墨守的,他善于运用自己的思考和分析,提出独到的见解。他说:“世界上最可信仰的,惟有真理。这真理,非圣贤豪杰所能尽知,亦非人所能完全教得,全凭着我自己的学问经验去辨别出来的。”“真理所在,虽农贾樵牧的说话,我都信仰他,真理所不在,虽圣贤豪杰的说话,我都反对他。”朱希祖:《研究孔子之文艺思想及其影响》,《北京大学月刊》第1卷第2号,1919年。可见他追求真理而不迷信权威的态度。

章太炎起初鄙薄甲骨文和金文,认为“彝器钱物”是“琐屑短书”,殷墟甲骨文字也不可信。他说:“夫骸骨入土,未有千年不坏……龟甲何灵,而能长久若是哉!鼎彝铜器,传者非一,犹疑其伪;况于速朽之质,易薶之器,作伪有须臾之便,得者非贞信之人。”章太炎:《国故论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3页。而朱希祖则相信甲骨文与金文的价值,他认为“孔壁、汲冢、殷墟甲骨刻辞,实为吾国三大发现,信甲不得不信乙丙。近人或不信甲骨刻辞钟鼎款识而信孔壁古文经,或不信孔壁古文经而信甲骨刻辞钟鼎款识,同是埋藏古物,何以信甲而不信乙,信乙而不信甲?是皆不合于论理方法者也。盖真伪之事,须为客观判断,不得偏任主观,凭空臆说。上列三事,皆客观条件具足,确皆可信,非大言虚说所可推倒者也!”朱希祖:《重庆日记》1939年4月14日日记。

在经学方面,章太炎崇尚古文经学,颇有门户之见,被顾颉刚称为“从经师改装的学者”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当代中国史学》,第155页。。而朱希祖却最鄙视今古文家的门户之见,他反对今文家“但有主观而无客观”的“臆测”,认为“古文家治学的方法重实证,较胜于今文家”。但他也反对古文家“繁琐纷纭,博而寡要”。他强调要“用科学的方法来治学问”,“只要阐明他进化的迹,发现他变迁的理,顺自然之法则,略加说明,不必横生议论,硬断是非……省却了许多闲争执,这是世界上最经济的事业”朱希祖:《整理中国最古书籍之方法论》,《北京大学月刊》第1卷第3号,1919年。。朱希祖在当时能提出这样的见解,可谓卓识。

关于文学的范畴,朱希祖与其师也由同变异。1916年,朱希祖编著了一部《中国文学史要略》,作为北大国文系的中国文学史讲义,他秉持章太炎的观点:“文学者,必包络一切著于竹帛者。”但到了1919年,他在《文学论》中对其师的“泛文学观”进行了反思,认为我国“文学之观念”,长期以来“浑而不析”,“一切学术,皆可以文学包之”,“今则深知其未谛”。于是,改变原来的立场,倡导文史独立。1920年,在重新印发1916年那份讲义时,他澄清自己的观点:“盖此编所讲,乃广义之文学。今则主张狭义之文学矣,以为文学必须独立,与哲学、史学及其他科学,可以并立,所谓纯文学也。”朱希祖:《中国文学史要略·叙》,《朱希祖先生文集》第1册,第301页。由此可见,他的文学观已经上升到文学要“脱离诸学”而独立的境界了。

朱希祖还在理论上和实践中推动史学独立。众所周知,中国的传统学术向来强调贯通,缺乏分科意识,虽然也曾有经、史、子、集的划分,但这绝不是近代意义上的学科。随着西方史学理论的不断涌入,“分科设学”的需要也日益迫切。章太炎虽然主张引入西方科学理论和方法来研究国史,强调参照外国史学著作比较东西文明的演进,对史学的现代化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但他并没有明确提出史学独立的设想。而朱希祖却为史学独立进行了艰苦的探索,他介绍了培根的学术系统:“分学术为三大类,曰史学,曰诗学,曰理学。”朱希祖:《文学论》,《北京大学月刊》第1卷第1号,1919年。虽然,他在此没有呼吁史学独立,但从中可知史学在西方是一门独立的学科。朱希祖在担任史学系主任后,对北大史学系的课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欲“将文学的史学,改为科学的史学”朱希祖:《北京大学史学系过去之略史与将来之希望》,北京大学卅一周年纪念刊,1929年。,使北大史学系“在国内各大学中首创现代历史学系的课程和规模”朱偰:《五四运动前后的北京大学》,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文化史料丛刊》第5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年,第173页。,奠定了史学独立的基础。其实,在推动史学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朱希祖与章太炎的做法是一致的,可以说,他在继承师说的基础上又有了进一步的创新,在实践中发展了章太炎史学。

在许多史学问题上,朱希祖都冲破了师说的樊篱。如,章太炎持“中国人种西来说”,朱希祖认为此说“无确证”,指出:“晚近言汉族西来者,大都取证于汉、魏以来伪造之伪书神话。一二欧洲人士,亦都接近此辈,不学无术,妄相附会。驯至积学之士,亦震其新奇,从而附和之,章先生亦其一也。”他又依据“记载的历史”,论证了“自伏羲、神农、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夏商周之君,载在故书之较可信者,其所生所居所葬,皆在九州之内。且其本都,皆在关东。独周在关西,犹以为不便,且逼近西戎,故营洛邑”。再考之于文字,得出结论:“夏与西羌、西戎,文化迥异。”所以,汉族不可能从西戎、西羌来朱希祖:《文字学上之中国人种观察》,《北京大学社会科学季刊》第1卷第2号,1923年。

另外,关于黄帝以前之书是否皆出于追记伪托,《卿云歌》是否应该定为国歌等问题,朱希祖与章太炎的观点也截然不同。朱希祖曾言:“章先生之教弟子,以能有发明者为贵,不主墨守。”朱希祖:《文学论》,《北京大学月刊》第1卷第1号,1919年。的确,章氏非常注重创新精神的培养,晚年还曾引用戴震语鼓励弟子,所谓:“大国手门下,只能出二国手;而二国手门下,却能出大国手。”又解释说:“大国手的门生,往往恪遵师意,不敢独立思考,学术怎会发展;二国手的门生,在老师的基础上,不断前进,故往往青出于蓝,后来居上。”陈平原、杜玲玲编:《追忆章太炎》,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第459页。正是在章太炎的激励下,朱希祖不断突破师说,在史学上创造出辉煌的成就,成为民国时期著名的史学家。

朱希祖与章太炎的交往,历来是史学界的一段佳话。“国失黎洲兼季野,谁来东观续班书?”张继给朱希祖先生敬献的挽联。《朱希祖先生文集》第6册,第4384页。民国时期的朱希祖,常常被比作修撰明史的万斯同,而章太炎则被喻为万斯同的老师黄梨洲。可见,朱氏成为著名的史学家,与章太炎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他与章太炎的师承关系,以及他们在当时的学术地位和影响也是史学界公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