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论中古乐府歌辞的原生态状况

乐府歌辞的原生态状况,即乐府歌辞在形成时是一个什么样子。远古时代,诗、舞、乐三位一体,如《吕氏春秋·古乐》载:

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建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总禽兽之极”。[5]

“投足”就是舞蹈的姿态,“歌八阕”,有“乐”有“诗”。又,《宋书·乐志三》:

《但歌》四曲,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倡,三人和。魏武帝尤好之。时有宋容华者,清彻好声,善倡此曲,当时特妙。[6]

既有“作伎”又有“倡(唱)”,那应该是既化妆或为舞蹈又演唱的。

“诗”渐分为两途:一是脱离了舞、乐;二是仍与舞、乐或只与乐共生存同命运,后者就是所谓乐府歌辞。对乐府歌辞而言,刘勰《文心雕龙》视其与“诗”不同而为另一体,他认为的乐府歌辞应该是以音乐为主的;而萧统《文选》视其为“诗”之一体,他认为的乐府歌辞应该是以文字为主的乐府歌辞。因此,反思我们的讨论乐府歌辞,既要讨论乐府歌辞的文字本身,更要把乐府歌辞与其音乐性结合在一起讨论,因为,无论如何,与其他文体或与诗相比,乐府歌辞的特殊性就在于其音乐性;相较于脱离了舞、乐的单纯的文字作品“诗”,虽然也有乐府歌辞渐渐脱离了舞、乐而独立生存,但是,与舞、乐二者共生存同命运是其原生态生存状况。《汉书·艺文志》云:

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7]

乐府歌辞多“因事制歌”,历来研究乐府歌辞者,无不探寻其本事,因为那是其原生态。乐府歌辞的音乐性,或由歌辞作者实施,或由乐工实施,因为乐工承担着对要演奏的歌诗进行适应演唱的改编,因此,乐府歌辞原生态的产生,还在于乐工的参与。而从另一方面讲,文人创作诗歌,一旦进入乐工的演奏,其原生态状况就被改变了,这就使乐奏辞与原生态的本辞有所不同。乐府歌辞的原生态状况涉及面比较广,由于乐、舞难以存世,而歌辞凭借文字的记载而易于流传,因此,我们看到的乐府歌辞往往是独立生存的,但不可忘记它们本来是与乐、舞相配合的;反过来讲,探讨乐府歌辞的原生态,除了讨论歌辞本身,还应该主要从乐、舞入手来进行。本书择其要者述论于下。

一 乐府歌辞的音乐性构成

乐府歌辞的音乐性表现在其具有音乐性结构,《乐府诗集·相和歌辞一》解题:

凡诸调歌词,并以一章为一解。……又诸调曲皆有辞、有声,而大曲又有艳,有趋,有乱。辞者其歌诗也,声者若“羊吾夷”“伊那何”之类也,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亦犹吴声西曲前有和,后有送也。[8]

这里点出了解、辞、声、艳、趋、乱、正曲、和、送等。解是音乐性的段落标志;辞为歌辞;声是乐声标注;艳、趋、乱、和、送,或仅是器乐演奏,但大多数情况是有配辞的,这些配辞与正曲一起构成形式完整的乐府歌辞。这样的乐府歌辞的各个部分,在内容上有时是相互配合的,如《妇病行》古辞:

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

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

“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

有过慎莫笡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

乱曰: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从乞求与孤买饵,对交啼泣泪不可止。“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探怀中钱持授,交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9]

前述“妇病”托嘱,“乱曰”则述妇逝后丈人所见孤儿情况。又如,《孤儿行》古辞的“乱曰”:

里中一何,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10]

前述孤儿遭遇,“乱曰”则是总控诉。但很多情况下,艳、趋、乱及正曲在内容上并非一气呵成,只因为是乐曲,这些内容才凑在一起,如曹操《步出夏门行》有“艳”[11]

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游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12]

那么,这里的“艳”与以下的《观沧海》《冬十月》《土不同》《龟虽寿》的内容是各自独立的,最多只能说是一种铺垫。又如,《宋书·乐志三》之大曲:

《白鹄》《艳歌何尝》(一曰《飞鹄行》)古词(四解):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

十十五五,罗列成行。(一解)

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随。

五里一反顾,六里一裴回。(二解)

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

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三解)

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

躇踌顾群侣,泪下不自知。(四解)

念与君离别,气结不能言。

各各重自爱,道远归还难。

妾当守空房,闭门下重关。

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

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念与”下为趋曲,前有艳)[13]

“趋”与正曲本来不是在一起的,所以沈约有注。正因为它们是由音乐上的关系连配在一起的,故内容上有所出入,前四解述双白鹄中雌病雄别而泪下,趋则述人间夫妻的离别哀伤。但是,之所以又连配在一起,又因为它们的内容有相关性。另外,末两句显得很奇怪,这种情况怎么又“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呢?萧涤非云:“汉魏乐府,结尾多作祝颂语,往往与上文略不相属,此盖为当时听乐者设,与古诗不同,不可连上文串讲也。”[14] 这两句原来是与全曲不相干的套话,是不能与全曲连在一起分析的。又如曹操有《步出夏门行》,其歌四章:一曰《观沧海》,二曰《冬十月》,三曰《土不同》,四曰《龟虽寿》,末尾都有“幸甚至哉,歌以咏志”[15],与全诗意义无涉。有些甚至乐曲也非同一系统,如前述《白鹄》的“‘念与’下为趋曲”,就应该是不属于瑟调曲而截取其他曲调而成。

因此,我们在阅读欣赏乐府歌辞时,尤其要注意各个部分的相辅相成,如《乐府诗集》所载《西乌夜飞》解题:

《古今乐录》曰:“《西乌夜飞》者,宋元徽五年,荆州刺史沈攸之所作也。攸之举兵发荆州,东下,未败之前,思归京师,所以歌。和云:‘白日落西山,还去来。’送声云:‘折翅乌,飞何处,被弹归。’”[16]

共录曲五首,每首五言四句。那么,第一首在演唱时候就应该是这样的:

白日落西山,还去来。

日从东方出,团团鸡子黄。

夫归恩情重,怜欢故在傍。

折翅乌,飞何处,被弹归。

而不简单是“日从东方出”四句。

由此,我们也理解许多乐府诗是拼凑而成,拿我们最熟悉的《木兰诗》来说,南朝梁横吹曲《折杨柳》曰: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

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唧唧复唧唧,女子临窗织。

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17]

那么,北朝民歌《木兰诗》前四句“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18],只是《木兰诗》形成时期的借用,并非恰好可以解释木兰的“当户织”的身份。而有些乐府歌辞本来就是两首诗合成的,因为乐曲的缘故合成了,就不能分开来分析了。例如,现有一版本的《乐府诗集》所载《长歌行》古辞:

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

导我上太华,揽芝获赤幢。

来到主人门,奉药一玉箱。

主人服此药,身体一日康。

强发白更黑,延年寿命长。

岧岧山上亭,皎皎云间星。

远望使心思,游子恋所生。

驱车出北门,遥观洛阳城。

凯风吹长棘,夭夭枝叶倾。

黄鸟飞相追,咬咬弄音声。

伫立望西河,泣下沾罗缨。[19]

于是,南宋严羽有所考证,其《沧浪诗话·考证》云:

《文选》长歌行,只有一首《青青园中葵》者。郭茂倩《乐府》有两篇,次一首乃《仙人骑白鹿》者。《仙人骑白鹿》之篇,予疑此词“苕苕山上亭”以下,其义不同,当又别是一首,郭茂倩不能辨也。[20]

实际上,乐府歌辞就是时而拼凑、时而合并的,《乐府诗集》明末冯班校南京国子监重印至正本校记已云:

此本二诗乐工合之以协歌之声耳。严沧浪不读宋、齐诸书乐志,疑为两篇,不知乐府多自如此也。[21]

余冠英《乐府歌辞的拼凑和分割》论之甚详[22]。而现通行本《乐府诗集》所载,是从“延年寿命长”后切断分为两首的[23]

二 本辞与乐奏辞的差异

乐府歌辞合乐演唱的情况,有时因为时代不同而演唱的歌辞不同,有时乐工要改动诗人的诗以合乐;《乐府诗集》所载相和歌辞,往往标明“魏乐所奏”“晋乐所奏”“魏晋乐所奏”“本辞”以说明,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后起者与原生态有什么不同及其原因。

《乐府诗集》录《东门行》,其古辞为:

出东门,不顾归。

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储,还视桁上无悬衣。(一解)

拔剑出门去,儿女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糜。(二解)共糜,上用沧浪天故,下为黄口小儿。

今时清廉,难犯教言,君复自爱莫为非。(三解)

今时清廉,难犯教言,君复自爱,莫为非。

行!吾去为迟,平慎行,望君归。(四解)(右一曲,晋乐所奏)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糜。

上用沧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

今非。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右一曲,本辞)[24]

“本辞”还具有民间采集而来时的意味,反抗性很强;而其“晋乐所奏”是官府演奏时的版本,改“今非,咄”为“今时清廉,难犯教言,君复自爱,莫为非”,且重复;且丈夫语“白发时下难久居”与妇人语“平慎行,望君归”,自可看出不同意识。

又如,《乐府诗集》录曹操《短歌行》有二首: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一解)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以何解愁,唯有杜康。(二解)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三解)

明明如月,何时可辍?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四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五解)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六解)(右一曲,晋乐所奏)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辍?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右一曲,本辞)[25]

“晋乐所奏”比“本辞”少“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八句,且将“明明如月”四句提至“呦呦鹿鸣”前。又有曹操《苦寒行》,乐奏辞将本辞每四句作一解,凡六解,前五解首二句皆重复后八字,第六解的十字皆重复。于是,孙尚勇认为:

《短歌行·对酒》和《苦寒行》的本辞是魏武帝原创,而乐奏辞则不能用以说明他的诗歌成就。[26]

据此,我们就知曹操《短歌行》 “周西伯昌”,仅录了“晋乐所奏”,那一定是经过乐工加工的,不能认为纯粹是曹操作品。

又,《乐府诗集》录《西门行》古辞二首:

出西门,步念之。

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一解)

夫为乐,为乐当及时。

何能坐愁怫郁,当复待来兹。(二解)

饮醇酒,炙肥牛。

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三解)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四解)

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五解)

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

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六解)(右一曲,晋乐所奏)

出西门,步念之.

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

逮为乐,逮为乐,当及时。

何能愁怫郁,当复待来兹。

酿美酒,炙肥牛.

请呼心所欢,可用解忧愁。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游行去去如云除,弊车羸马为自储。(右一曲,本辞)[27]

“晋乐所奏”或为了协和曲辞,或为了强调内容表达,增加了许多内容,我们鉴赏时不可不细加辨析。

三 乐府歌辞的音乐性背景

乐府歌辞与诗的最大不同,就是其音乐性。虽然乐府歌辞现在也是不能演唱的,但是我们稍稍努力一下,其部分音乐性还是可以复原的,以下尝试从三个方面之。

其一,由音乐性考辨乐府作品的内涵。例如,乐府歌辞音乐性的题目自然应该有音乐性的内涵,元稹《乐府古题序》:

《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余。而作者之旨,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军宾、吉凶、苦乐之际。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而又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氓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得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调以配乐也。由“诗”而下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而纂撰者由“诗”而下十七名,尽编为“乐”录“乐府”等题。[28]

而一些有音乐性的内涵的题目自然又会有情感性的因素,如《乐府诗集》的《长歌行》解题:

崔豹《古今注》曰:“长歌、短歌,言人寿命长短,各有定分,不可妄求。”按《古诗》云“长歌正激烈”,魏文帝《燕歌行》云“短歌微吟不能长”,晋傅玄《艳歌行》云“咄来长歌续短歌”,然则歌声有长短,非言寿命也。[29]

又如,《文选》录陆机《吴趋行》,李善注曰:

崔豹《古今注》曰:吴趋曲,吴人以歌其地也。[30]

乐府歌辞的题目标明地名的,大多是地方土风;当其具有地方音乐特色时,这种地方音乐特色对作品风格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而且,依什么乐器创作,乐府歌辞的意味会有所改变,如杨恽《报孙会宗书》:

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颜师古注引应劭曰:“缶,瓦器也;秦人击之以节歌。”[31] 缶,瓦质的打击乐器。那么,用缶做伴奏乐器的作品应该是怎样一种风格,自然读者有自己的理解。又如,《乐府诗集》马援《武溪深行》解题:

一曰《武陵深行》。崔豹《古今注》曰:“《武溪深》,马援南征之所作也。援门生爰寄生善吹笛,援作歌,令寄生吹笛以和之。名曰‘武溪深’。”

滔滔武溪一何深!

鸟飞不度,兽不敢临。

嗟哉武溪多毒淫![32]

马融《长笛赋序》云:

独卧郿平阳邬中,有雒客舍逆旅,吹笛,为《气出》《精列》《相和》。融去京师逾年,暂闻,甚悲而乐之。[33]

向秀《思旧赋》有“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34] 之句。《武溪深行》曲调已失,但通过此曲是用笛伴奏,也能探求其些许情感因素。《乐府诗集·郊庙歌辞二》谢庄《宋明堂歌》解题:

《南齐书·乐志》曰:“明堂祠五帝。汉郊祀歌皆四言,宋孝武使谢庄造辞。庄依五行数,木数用三,火数用七,土数用五,金数用九,水数用六。……又纳音数,一言得土,三言得火,五言得水,七言得金,九言得木……”[35]

那么依“纳音数”而言,《宋明堂歌》中的《歌白帝》就应该是九言诗,而不能像现在断为四言、五言。[36]

《乐府诗集·鼓吹曲辞》解题称“鼓吹曲,一曰短箫铙歌”,又引刘定军礼云:

鼓吹,未知其始也,汉班壹雄朔野而有之矣。鸣笳以和箫声,非八音也。骚人曰“鸣篪吹竽”是也。[37]

八音,是我国古代对乐器的统称,通常为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不同材质所制。 《宋书·谢灵运传》泛指音乐则称“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38],鼓吹曲的“非八音”,当然不是雅乐了。

其二,乐府歌辞因曲、舞的妙绝而流行。例如,《文士传》曰:

太祖雅闻(阮)瑀名,辟之,不应,连见逼促,乃逃入山中。太祖使人焚山,得瑀,送至,召入。太祖时征长安,大延宾客,怒瑀不与语,使就技人列。瑀善解音,能鼓琴,遂抚弦而歌,因造歌曲曰:“奕奕天门开,大魏应期运。青盖巡九州,在东西人怨。士为知己死,女为悦者玩。恩义苟敷畅,他人焉能乱?”为曲既捷,音声殊妙,当时冠坐,太祖大悦。[39]

阮瑀此歌因“音声殊妙”而受到赞赏,并非因其歌辞本身。又有因舞而出名者,《乐府诗集·舞曲歌辞二》王粲《魏俞儿舞歌》解题引《晋书·乐志》曰:

人)其俗喜歌舞,高帝乐其猛锐,数观其舞,曰:“武王伐纣歌也。”后使乐人习之。阆中有渝水,因其所居,故曰《巴渝舞》。舞曲有《矛渝》《弩渝》《安台》《行辞》,本歌曲四篇。其辞既古,莫能晓其句度。[40]

那么,因舞的妙绝而流行,歌后来竟“莫能晓其句度”,于是王粲再作。《乐府诗集·舞曲歌辞二》之《晋杯槃舞歌》解题:

《宋书·乐志》曰:“《槃舞》,汉曲也。张衡《舞赋》云:‘历七槃而纵蹑。’王粲《七释》云:‘七槃陈于广庭。’颜延之云:‘递间关于槃扇。’鲍照云:‘七槃起长袖。’皆以七槃为舞也。《搜神记》云:‘晋太康中,天下为《晋世宁舞》,矜手以接杯槃而反覆之。’此则汉世唯有《柈舞》,而晋加之以杯,反覆之也。”《五行志》曰:“其歌云:‘晋世宁,舞杯盘。’言接杯盘于手上而反覆之,至危也。杯盘者,酒食之器也,而名曰‘晋世宁者’,言晋世之士,偷苟于酒食之间,而其知不及远。晋世之宁,犹杯盘之在手也。”《唐书·乐志》曰:“汉有《盘舞》,晋世谓之《杯盘舞》。乐府诗云:‘妍袖陵七盘。’言舞用盘七枚也。”[41]

显然,《晋杯槃舞歌》是以舞为主的,歌辞多讲解舞的跳法。

其三,音乐的评价与歌辞的评价属于两个系统。《文心雕龙·乐府》:

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42]

对三曹乐府作品持批评态度。而《文心雕龙·明诗》:

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43]

《文心雕龙·时序》:

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44]

则对三曹诗作的评价应该包括对乐府作品的评价持褒扬态度。杨明指出,这是音乐的评价与文学的评价的不同。[45]

由此,我们想到对刘邦《大风歌》的把握。 《史记·高祖本纪》载:

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46]

有乐有舞又击筑,还有演唱者的情感投入,这是原生态的,依此我们对《大风歌》自有把握。而《汉书·礼乐志》载:

初,高祖既定天下,过沛,与故人父老相乐,醉酒欢哀,作“风起”之诗,令沛中僮儿百二十人习而歌之。至孝惠时,以沛宫为原庙,皆令歌儿习吹以相和,常以百二十人为员。[47]

如果我们在高祖祠庙中听到《大风歌》,其演唱起来的具体情况自然与高祖原唱是不一样的,我们的感觉也更是不一样的。

四 原型的追寻

《汉书·艺文志》称“代赵之讴,秦楚之风”这些民间乐府作品“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48],这是说每首作品都有一个小小的叙事。此后有乐府研究者明确提出乐府的“因事制哥(歌)”,如《宋书·乐一》:

《六变》诸曲,皆因事制哥(歌)。[49]

《唐子西文录》载:

古乐府命题皆有主意,后之人用乐府为题者,直当代其人而措词,如《公无渡河》,须作“妻止其夫之词”。[50]

于是,“凡歌辞考之与事不合者,但因其声而作歌尔”[51]。王运熙说:“至于现存歌辞内容往往与本事不合,则是因为现存歌辞不一定是原作,它们只在声调上与原作保持联系。”[52]

因此,乐府歌辞的原生态又是与本事分不开的,这里对原型的追寻,主要是讲对这些叙事以及叙事中的人物的探讨。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序》:

乐府之兴,肇于汉魏。历代文士,篇咏实繁。或不睹于本章,便断题取义。赠夫利涉,则述《公无渡河》;庆彼载诞,乃引《乌生八九子》;赋雉斑者,但美绣颈锦臆;歌天马者,唯叙骄驰乱蹋。类皆若兹,不可胜载。递相祖习,积用为常,欲令后生,何以取正?[53]

这是批评乐府歌辞创作“不睹于本章,便断题取义”的现象,于是吴兢要撰写《乐府古题要解》。我们可以举出乐府歌辞原型的几个例子。比如,《乐府诗集·相和歌辞》的《箜篌引》,一曰《公无渡河》,其解题曰“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54],《公无渡河》的人物原型,或应从本事中所说的“朝鲜”谈起[55]。又如,曹植《野田黄雀行》,从吴均《续齐谐记》所载《黄雀报恩》谈起,其称杨修的祖上于黄雀有恩,黄雀有报恩之举,给《野田黄雀行》更增添了几许意味。

但乐府古题题旨的转换也是常见的事,《乐府诗集》卷十六《巫山高》解题:

《乐府解题》曰:“古词言,江淮水深,无梁可度,临水远望,思归而已。若齐王融‘想像巫山高’,梁范云‘巫山高不极’。杂以阳台神女之事,无复远望思归之意也。”[56]

即是一例。

五 乐府的原始观念

傅毅《舞赋》载:“郑卫之乐,所以娱密坐、接欢欣也。余日怡荡,非以风民也,其何害哉?”[57] 这是说音乐作品,即使郑卫之乐只具有愉悦于人的性质,但起码是无害的。《三国志·魏书·鲍勋传》记载曹丕关于乐府作品具有观赏性质的一段话:

文帝受禅,勋每陈“今之所急,唯在军农,宽惠百姓。台榭苑囿,宜以为后。”文帝将出游猎,勋停车上疏曰:“臣闻五帝三王,靡不明本立教,以孝治天下。陛下仁圣恻隐,有同古烈。臣冀当继踪前代,令万世可则也。如何在谅暗之中,修驰骋之事乎!臣冒死以闻,唯陛下察焉。”帝手毁其表而兢行猎,中道顿息,问侍臣曰:“猎之为乐,何如八音也?”侍中刘晔对曰:“猎胜于乐。”勋抗辞曰:“夫乐,上通神明,下和人理,隆治致化,万邦咸乂。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况猎,暴华盖于原野,伤生育之至理,栉风沐雨,不以时隙哉?昔鲁隐观渔于棠,《春秋》讥之。虽陛下以为务,愚臣所不愿也。”因奏:“刘晔佞谀不忠,阿顺陛下过戏之言。昔梁丘据取媚于遄台,晔之谓也。请有司议罪以清皇庙。”帝怒作色,罢还,即出勋为右中郎将。[58]

萧涤非先生说:这就是曹丕的时代乐府观念的改变,“文帝视乐府,实与田猎游戏之事无异”,“以八音但为耳目之观好”,[59] 曹丕视乐府作品为一种供人观赏的审美对象。

蔡邕《礼乐志》:“汉乐四品……三曰黄门鼓吹,天子所以宴乐群臣。”[60] 崔豹《古今注》:“汉乐有黄门鼓吹,天子所以宴乐群臣也。短箫铙歌,鼓吹之一章尔,亦以赐有功诸侯。”[61]《汉铙歌》诗中谈到宴会上的作品是为了使人欢悦的,其辞曰:“将进酒,乘大白。辨加哉,诗审搏。放故歌,心所作。同阴气,诗悉索。使禹良工,观者苦。”“辨加”即“驾辨”,古歌名。“诗审搏”“诗悉索”言诗歌的繁盛衰微。“苦”,快也,即欢悦。乐府诗就有在宴饮聚会上提供什么对象给人观赏者。

《荀子·乐论》称“夫乐者,乐也”,讲到诗乐的娱乐于人的性质,如前述乐府有宴乐群臣之职。诗乐的娱乐于人,也与上古祭祀娱神有很大关系。王逸《九歌注》曰:“《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词必作歌乐舞鼓,以乐诸神。”应劭《风俗通义》“城阳景王祠”条:“自琅琊、青州六郡及渤海都邑、乡亭、聚落皆为立祠,造饰五二千石车,商人次第为之,立服带绶,备置官属,烹杀讴歌,纷藉连日。”《毛诗序》所谓“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从娱神到娱人,当不是万里之遥。

西汉宫廷乐官有太乐、乐府二署,《汉书·百官公卿表》载:“奉常(太常——引者注),秦官掌宗庙礼仪”,属官有太乐令丞。少府,“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供养”,属官有乐府令丞。《后汉书·百官志》载:少府,“掌中服御诸物,衣服宝物珍膳之属”。所以,刘永济说:“二官判然不同,盖郊庙之乐,旧隶太乐。乐府所掌,不过供奉帝王之物,侪于衣服、宝物、珍膳之次而已。与武帝以俳优蓄皋、朔之事,同出帝王夸侈荒淫之心。”这也就是乐府诗的性质与作用之一,即作为审美对象供人观赏。虽然有“罢乐府”之举,只留下从事郊祀、宴飨的人员,但以乐府诗为审美对象的风气丝毫不减,《汉书·礼乐志》载:

是时(指成帝年间——引者注),郑声尤甚。黄门名倡丙强、景武之属富显于世,贵戚五侯,定陵、富平外戚之家淫侈过度,至与人主争女乐。哀帝自为定陶王时疾之,又性不好音,及即位,下诏曰:“惟世俗奢泰文巧,而郑卫之声兴。夫奢泰则下不孙而国贫,文巧则趋末背本者众,郑、卫之声兴则淫辟之化流,而欲黎庶敦朴家给,犹浊其源而求其清流,岂不难哉!孔子不云乎?‘放郑声,郑声淫。’其罢乐府官。郊祭乐及古兵法武乐,在经非郑、卫之乐者,条奏,别属他官。”……然百姓渐渍日久,又不制雅乐有以相变,豪富吏民湛沔自若,陵夷坏于王莽。[62]

至班固时,“郑卫之声”扩大到雅乐,《汉书·礼乐志》载:“今汉郊庙诗歌,未有祖宗之事,八音调均,又不协于钟律,而内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乐府,皆以郑声施于朝廷。”[63]

故讨论乐府作品,一方面要注意所谓“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64];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当时人们又多视其为娱乐人的观赏之物。

六 音乐:在合唱中展示巨大的力量

——乐府作品原生态举隅之一

“歌”本为个体抒发情感,《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称传说中的歌:“昔者舜鼓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65]《文心雕龙·乐府》称最早的歌:

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有娀谣乎“飞燕”,始为北声。[66]

《文心雕龙》称其源于《吕氏春秋·音初》:

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

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嗌嗌。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67]

最早的歌,是在生活中即兴而随机的创作。

歌虽然强调其抒发内心,所谓“直言不足以申意,故长歌之,教令歌咏其诗之义以长其言”[68];但只有“听”才能产生效果,《礼记·乐记》所谓“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在族长乡里之中,长幼同听之,则莫不和顺;在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69]。“乐”的作用在于“同听”。在现实生活中,人们非常关注“歌”发生场景中的听众的多少,《列子·汤问》载,韩娥“因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韩娥“复为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70] 这是称赏韩娥的歌能打动所有的人。又如,宋玉《对楚王问》载:

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71]

歌有“和者”,“和者”这样的听众越多,当然是传播效果越好。这里还特别指出“歌”自身具备怎样的条件,自然会获得怎样数量的听众。

在现实生活中,“歌”的巨大力量体现在集体咏唱上,如《左传》宣公二年:

宋城,华元为植,巡功。城者讴曰:“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使其骖乘谓之曰:“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役人曰:“从其有皮,丹漆若何?”华元曰:“去之,夫其口众我寡。”[72]

修筑城墙者集体咏唱,对歌人少的一方以“其口众我寡”败下场来。“歌”的巨大力量又体现在集体演唱的震撼人心上,《左传》襄公十七年(前556)载,子罕为民请命,请求停止筑台,筑城墙者咏歌他的行为,讴曰:“泽门之皙,实兴我役。邑中之黔,实尉我心。”子罕制止道:如此大型咏歌会影响人心,小小的宋国承受不起。[73]

以集体咏唱呈现“歌”的巨大力量,并以之震撼人心而取得战争的胜利,这就是垓下之战的数十万人大合唱,甚至比《上林赋》所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的场面还要宏大得多,[74]《史记·项羽本纪》: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75]

传说中有称是张良用计,但《史记》中实际并无记载,或认为可能是同为楚人出身的刘邦部队看到数年征战而胜利在望,自发地唱起楚歌。不管是什么说法,总之都是汉军高唱楚歌瓦解了楚兵的斗志。《史记·高祖本纪》又载:

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76]

是刘邦深晓大合唱的历史作用,遂安排以大合唱来扩大自己诗作的威力。而历史上的多少例子也说明,危急或高兴时刻以大合唱来鼓动人心,其传播效应是无可比拟的。

七 风谣:以明天会发生什么来引导受众

——乐府作品原生态举隅之二

风谣、谣俗、谣言、歌谣、童谣等,重心在“谣”。歌唱而不用乐器伴奏称“谣”,主要指民间流行的歌谣。 《国语·晋语六》云:“辨祆祥于谣。”[77]“谣”的功能就在于人们用以“辨祆祥”,具有新闻性,其在传播上的特性,就是具有最大的传播面与拥有最广泛的群众。因此,统治阶层常常极为关注讴谣,用以察民意、辨祆祥。例如,《汉书·韩延寿传》载,韩延寿任颍川郡时考察“政教善恶”,“乃历召郡中长老为乡里所信向者数十人,设酒具食,亲与相对,接以礼意,人人问以谣俗,民所疾苦”。颜师古注:“谣俗,谓闾里歌谣,政教善恶也。”[78] 到东汉,官员奏事要有“谣言”为依据,如《后汉书·蔡邕传》载,蔡邕上封事有“令三公谣言奏事”之语。[79]“歌谣”成为官员政绩的依据之一,如《后汉书·方术列传》载:“和帝即位,分遣使者,皆微服单行,各至州县,观采风谣。”[80]《后汉书·循吏列传》载,“光武长于民间,颇达情伪”,“广求民瘼,观纳风谣”,甚至“亟以谣言单辞”而更换地方长官。[81]《后汉书·刘陶传》载:“光和五年,诏公卿以谣言举刺史、二千石为民蠹害者”(李贤注云:“谣言谓听百姓风谣善恶而黜陟之也”)“由是诸坐谣言征者悉拜议郎。”[82]

不可把讴谣简单地视作民间自发产生的,如《列子·仲尼》载:

尧乃微服游于康衢,闻儿童谣曰:“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尧喜问曰:“谁教尔为此言?”童儿曰:“我闻之大夫。”问大夫,大夫曰:“古诗也。”[83]

从这个传说,可知童谣是人们有意识所造。汉末就有人假造歌谣来伪托民意。例如,《汉书·王莽传》载,元始四年(4)春,“遣大司徒司直陈崇等八人分行天下,览观风俗”[84],元始五年(5)秋,“风俗使者八人还,言天下风俗齐同,诈为郡国造歌谣,颂功德,凡三万言”[85],粉饰太平以讨好王莽。

讴谣本为“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 “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当前性、新闻性的吟咏,但两汉时讴谣往往有预示前景的内容,如《后汉书·五行志》:

桓帝之末,京都童谣曰:“茅田一顷中有井,四方纤纤不可整。嚼复嚼,今年尚可后年铙。”……“茅田一顷”者,言群贤众多也。“中有井”者,言虽厄穷,不失其法度也。“四方纤纤不可整”者,言奸慝大炽,不可整理。“嚼复嚼”者,京都饮酒相强之辞也。言食肉者鄙,不恤王政,徒耽宴饮歌呼而已也。“今年尚可”者,言但禁锢也。“后年铙”者,陈、窦被诛,天下大坏。[86]

预示天下将要大乱。又如,《后汉书·五行志》:

灵帝中平中,京都歌曰:“承乐世董逃,游四郭董逃,蒙天恩董逃,带金紫董逃,行谢恩董逃,整车骑董逃,垂欲发董逃,与中辞董逃,出西门董逃,瞻宫殿董逃,望京城董逃,日夜绝董逃,心摧伤董逃。”案“董”谓董卓也,言虽跋扈,纵其残暴,终归逃窜,至于灭族也。[87]

后汉游童所作歌谣,其中“董逃”,本只以声为用而并无实义,反董人士巧妙地解说合乐的象声词“董逃”来称董卓最终要逃亡,董卓神经过敏,“以《董逃》之歌,主为己发,太禁绝之”[88],或“改《董逃》为‘董安’”[89]。或禁止它,或要改变其合乐的声词。 《后汉书·五行志》载:

献帝践祚之初,京都童谣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案“千里草”为董,“十日卜”为卓。凡别字之体,皆从上起,左右离合,无有从下发端者也。今二字如此者,天意若曰:卓自下摩上,以臣陵君也。青青者,暴盛之貌也。不得生者,亦旋破亡。[90]

这应该是反董人士所作,用以预示董卓的败亡。

如果讴谣不仅仅是预示,而且有前瞻性诉求、实现性愿景的内容,则极大增强了其传递效应。因为从信息接受心理讲,说出受众的当前需求与潜在需求,才能打动受众、引导受众。与吟诵或批评官员过去政绩的歌谣相比,吟诵未来更有威力。这是利用人们对未来会发生什么的关注,有意识地引导舆论,以发动群众,由此实现了传播的最高目标——听众的参与。

在动乱时代将起风云之时,这样的歌谣传递出的政治信息更有力量,对局势推波助澜。例如,“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一来表达楚的复仇决心;二来预示秦必灭亡,增强了人们反抗暴政的信心。又如,《史记·陈涉世家》载:

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91]

如此谣谚宣告了天命,人们正是在“大楚兴,陈胜王”的谣谚中走向起义。又如,东汉末年黄巾起义时,张角造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92] 的民谣,号集民众,迎接造反,给民众胜利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