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秦汉仙道文化的海洋因素与普陀山
盛熙明《补陀洛迦山传》在追溯普陀山文化的源头时,是这样描述的:
世传蓬莱方丈,在弱水中,非飞仙莫能到。昔秦皇汉武,穷年远讨,劳神苦体,卒如捕风追影,终不得其涯涘。今小白华山,距四明不远,为圣贤托迹之地。石林水府,神光瑞像。虽在惊涛骇浪之间,航海乘风,刻日可至。
“蓬莱方丈在弱水中”的说法,来自于秦汉时期盛行的方士哲学。这些方士认为海洋中有蓬莱、方丈等神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周围由“弱水”护卫,凡夫俗子是到不了的。当时这种说法非常盛行,以致《史记》《汉书》都有记载,英武如秦始皇、汉武帝都很是相信。所以他们都派出大批人马入海“穷年远讨”,最后虽然一无所得,却也成就了种种传说。
在盛熙明看来,普陀山为“圣贤托迹之地”,石林水府,神光瑞像,种种不凡之处,乃是这种仙道文化“遗风”的返照,因为它们都有共同因素,那就是“海洋”背景。这是很有见地的。
仙道文化的确具有非常浓郁的海洋因素。这从两个方面可以得到佐证。一是许多“仙境”都处于海洋之中。如著名的仙境“归墟”,《列子·汤问》描述道:“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还有蓬莱、方丈、瀛洲等各种传说中的海上神仙岛,也都是这种“仙境”。二是许多“不死”的仙人,都生活于海中,如《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有轩辕之国。江山之南栖为吉,不寿者乃八百岁”,“有互人之国。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灵恝生互人,是能上下于天”。《山海经· 海外南经》载:“不死民在其(交胫国)东,其为人黑色,寿,不死”。
仙境和仙人是密不可分的,海洋的仙人就居住和活动在海岛仙境里。这显然是一种想象的产物。众所周知,在中国的文化史上,曾经有过一个浪漫想象的时代,那是远古时代,由于对自然的陌生和对各种自然现象的无法理解,才用想象(包括占卦、巫术等)来解释一切。有关海洋神仙世界的想象,便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
学界对此早就予以了关注和研究。自20世纪20年代开始,许地山先生的《道教史》、潘雨廷先生的《道教史丛论》等道教文化早期研究成果,以及顾颉刚先生的《秦汉的方士与儒生》等讨论方士活动的研究,通过对蓬莱、方丈、瀛洲海上三神山及仙人和不死之药的溯源,阐述了早期道教神仙体系的形成与燕齐一带海洋文化的渊源关系。可见海洋是仙道文化产生和发展的重要因素。
闻一多先生对此的研究也多有发现。他曾经敏锐地指出,在多数人只是追求“终老”的愿望的时候,“惟独齐国及其临近地带的人有些两样,而提出了‘难老’的要求”。所谓“难老”就是希望不要老去,要长寿,后来又发展到“不死”。第一个提出希望“不死”的人,就是齐国国君。《左传》说:“(昭公二十年)齐侯(景公)至自田,晏子侍于遄台。……饮酒乐,公曰:‘古而无死,其氏若何?'”这就明确告诉后人,齐人已经考虑“不死”的问题了。闻一多还找出了从齐国出土的一个青铜器,上面有铭文:“用祈寿老毋死”。这就说得更加明确了。闻一多进而指出,“许多人会因此联想到战国时齐国的方士,以及一般人所深信的神仙说出于齐地的观念,因而断定这不死观念即是神仙说之滥觞。至于神仙说何以产生在齐,则大家似乎已经默认了,是由于齐地滨海,海上岛屿及蜃气都是刺激幻想的对象,这两说都有相当的是处”。虽然闻一多撰写此文的目的是为了论证神仙说与“西方(羌地等)”有关,所以他认为“海与神仙只是偶然的结合”,但是上引的文字已经证明自古以来很多人都认为神仙、不死思想等都与海洋有关系,闻一多也并不否定这一点,只是他认为是“海洋与神仙的偶然的结合”而已。
对于这个问题,吕思勉的态度就显得比较明确。他认为道教文化的核心因素之一,便是有关“神仙家”的内容,神仙思想的具体构建者,就是燕齐一带的方士。吕思勉指出,早在春秋战国时候,这些方士就已经非常活跃。这些方士以神仙不死的思想来蛊惑国君,而那些国君也很相信,甚至聪明如秦始皇、汉武帝者,根据《史记·封禅书》的记载,对此尤其相信。这是为什么呢?“以我推测,因燕齐一带,多有海市。古人明见空中有人物、城郭、宫室,而不知其理,对于神仙之说,自然深信不疑了。”
古人将海洋与神仙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思维视角,不仅仅是因为海市蜃楼等海洋现象触发了他们的海洋想象的灵感,更与人们的沿海生活实践密切相关。涉海生活才是引发海洋神仙思想最扎实的基础,而正是这种生活体验,促使了海洋性民间宗教信仰的产生。以神仙思想为根底的道家思想,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首先在沿海一带形成并传播的。“海洋生产、生活的不确定性使得沿海地区鬼神崇拜盛行,祭祀活动频繁,产生了职业化的巫师。千百年的传承使得海洋社会普遍具有好鬼尚祀的传统,巫风大炽,其鬼神崇拜、占卜方法、祭祀仪式以及各种巫术都为后世道教所吸取,成为道教法术的源头。凡此种种,都说明海洋文化背景为道教的萌生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和必备的条件。”
普陀山处于海洋中,四面被海水所包围,各种普陀山志都非常注意突出它的这种海洋地理位置。第一部普陀山志《补陀洛迦山传》就极言普陀山的孤悬和上山的艰难:
昌国州,在东大海西。……宝陀寺,在州之东海。梅岑山……释所言东大洋海、西紫竹旃檀林者是也。自四明陆行,东九十余里,过穿山渡,至大谢,再经嵩子渡,至昌国州。陆行七十里,沈家门止一渡至山。周围仅百里许环绕大海。凭高望昌国诸山,隐隐如青螺,东极微茫无际。
后来,周应宾的《南海普陀山志》、朱谨的《南海普陀山志》、许琰的《重修南海普陀山志》、秦耀曾的《重修南海普陀山志》和王亨彦的《普陀洛迦新志》等,都无不如此。连普陀山僧尘空编纂的《普陀山小志》,在开头的“概说”中,也非常强调普陀山“孤悬海表”的海洋地理位置。
各种山志如此突出普陀山的海洋性,除了描述其本身的真实性外,更多的是为了与古印度观音文化的海洋保护神属性相联系,但不可否认,它同时也与普陀山的仙道文化相呼应。
仙道文化与海洋关系密切,“神仙岛叙事”是海洋文化的重要内容,因此安期生、梅福及葛洪的传说千百年一直在普陀山流传,使得普陀山文化带有一种飘逸的特质。正如尘空的《普陀山小志》“概说”所指出,普陀山“唐以前仅传梅子真、葛稚川之寄隐”。
普陀山是东海仙道文化最为集中的地方。可以说,如果普陀山不处于海洋之中,它的仙道文化积累很有可能不会如此的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