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慧锷“不肯去观音”传说与观音道场的“传承生成”

“梵僧燔指”是普陀山观音文化“正宗传承”的喻证。它暗示普陀山所供奉的观音与古印度观音是一脉相承的。如果考虑到观音传入中国的路径,主要有海路和陆路两条。陆路留在了西藏,成为“藏传观音”,当时被很多人认为是观音文化的正宗,而通过海路传送到普陀山的杨枝观音,更多地被视为中国化的甚至是民间的崇信,那么“梵僧燔指”的故事或许更加意味深长。

但是无论如何,经过“梵僧燔指”的故事演绎后,普陀山已经与“正宗”的来自“古印度本土”的观音文化从根本上建立起了关系。然而,这仅仅是“精神上”的联系,还没有落实到建立道场这样实际性的“物化”要点上。于是“慧锷请观音”的传说就非常及时地出现了。

在舟山,最早记载“慧锷请观音”故事的,应是元《大德昌国州图志》:


厥后日本国僧慧锷,自五台山得瑞相,欲返故国。舟抵新螺礁,不为动。谔祷之曰:“使我国众生无缘见佛,当从所向建立精蓝。”有顷舟行,竟泊于潮音洞下。有居民张氏目睹斯异,亟舍所居,双峰山卓(筑)庵奉之,俗呼为不肯去观音院。


这则“慧锷请观音”的故事,宋僧志磐所撰《佛祖统记》43卷也有记载:


唐大中十二年(858),日本国沙门慧锷礼五台山,得观音像,道四明,将归国,舟过补陀山,附著石上,不得进,众疑惧,祷之曰:若尊像于海东机缘未熟,请留此山,舟即浮动。锷哀慕不能去,乃结庐海上以奉之(今山侧有新罗礁)。鄞人闻之,请其像归,安开元寺(今人或称五台寺,又称不肯去观音院)。其后有异僧持嘉木至寺,仿其制刻之,扃户施功,弥月成像,忽失僧所在。乃迎至补陀山。王连胜:《日僧慧锷奉观音像来山建“不肯去观音院”时间存疑》, [EB/OL],(2010-4-16)[2017-2-15].http://www.putuoshan.gov.cn/detail/100/105295.html.

如果说唐朝那个梵僧的传说,寓意为普陀山“文化层次”的“灵感遂启”的话,那么这则有关慧锷请观音上岛的神奇故事,则标志着普陀山道场“传说层次”的真正肇始。

慧锷是一个虔诚的日本佛教徒,是日本天台宗始祖最澄的高足。他的重要使命,就是深入地全面地在中国学习佛教,然后再回国进行传播。所以他先后三次来到了中国。第一次是在唐会昌元年(841),朝拜五台山。当时五台山是中国最重要的佛教中心地之一。五台山庙宇简陋,僧侣们生活清苦。慧锷觉得应该从日本募一笔钱来,作为敬献给五台山的供养香火的款项,于是在第二年的春季,乘唐人李邻德的船返回了日本。

三年后,即会昌四年(844),慧锷再次入唐。这次他带来了日本国橘皇后亲手做的绣文袈裟、宝幡、镜奁等,还有募捐到的大量的供养款,再次上了五台山。但是,当时代表中国佛学最高成就的大师齐安并不在五台山,而是在江南一带。于是按照五台山僧人的指点,他又南下,来到了杭州盐官的灵池寺,谒见齐安大师。

齐安是唐末的一代高僧,是非常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出身贵族,却又视世间的荣耀富贵为粪土。与佛教颇有渊源的他,得到了惠能禅师的法孙、怀让禅师的弟子马祖道一的器重,最终成为禅门巨僧。公元820年至842年,齐安法师任安国寺住持时,已经凭借自己精深的佛学造诣,名扬禅林了。参见王连胜:《慧锷请观音像到普陀山年代考》, [EB/OL](2009-10-8), [2017-2-15].http://www.zhoushan.cn/sy/hywh/200910/t20091008_402829.htm.

也是在这个时候,中国的佛学已经通过一些民间渠道,开始向日本进行传播,不但在民间得到了热烈相应,并且还引起了朝廷的重视。其中的橘皇后(嘉智子),在听说大唐有“佛心宗”——惠能禅师所创的南宗禅后,就明确表示自己有志于修行。但是当时日本方面对于禅宗的了解非常有限,缺乏权威性。因此她就找到了慧锷。慧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再次来到中国,并且上门拜访南禅宗的代表性高僧齐安大师的。

慧锷向齐安法师介绍说,他们国家“信根纯熟,教法甚盛”,只是“最上禅宗未有传也”。慧锷转达了日本皇后的意思,“愿得师之一枝佛法为吾土宗门之根柢,不亦宜乎?”慧锷代表日本朝野,明确提出了希望齐安派人赴日本传播正宗佛学的请求。于是,齐安就派遣他的大弟子义空与道昉等人,东渡日本。橘皇后得知他们到来非常高兴,把他们召入宫中,询问了许多有关禅宗的事宜。两位从大唐来的僧人精通佛理,深得橘皇后的赞赏。于是在京都东寺西院暂住了一段时间以后,橘皇后下旨,专门为唐朝来的高僧建造檀林寺院,请义空出任寺院的第一祖席,让他在这里开山传法。那段时间,义空不仅在寺庙里开坛讲法,还经常被召入宫,为日本皇室讲说禅要。马祖道一所承的南宗禅法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被介绍到东瀛。顾伟建,等:《安国寺是日本禅宗的发源地》, [EB/OL],(2009-4-12)[2017-2-15].http://www.foyuan.net/article-104571-1.html.

这里,慧锷的这个推荐、引导之功,是必须加以肯定的。

但是,慧锷这两次入唐,与普陀山观音道场的形成,却没有丝毫的关系。有关系的是他第三次入唐。这是咸通三年(862)的时期。为了进一步学习佛法,慧锷陪平城天皇子真如法亲王,搭乘张友信等人特地为了这次入唐而新造的船,从日本肥前国值嘉岛出发,经过4天4夜的航海后,于九月七日安全到达明州(宁波)东部海边的石丹岙,后转陆路,经过艰苦的长途跋涉,终于又一次到达了五台山。

慧锷在五台山虔诚地进修和学佛。但是第二年(咸通四年,863年)春天的一件事改变了一切。这天慧锷在五台山宝华寺,意外地看见了一尊观音像。慧锷非常喜欢,想把它请到日本国去供奉。他知道五台山长老是不会同意他请走观音圣像的。为了传播观音文化,慧锷就偷偷地把观音宝像藏在身上,连夜潜行下山,直奔几千里外的明州开元寺。他在这里住了下来,到了四月,估计气候条件符合东渡要求了,就又联系上了张友信等人,搭乘他们的船准备归国了。要去日本,必然会经过梅岑山(普陀山)。这条航线慧锷来来去去走过很多次,认为是最可靠的航线。但是这次,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关于这次他遇到的奇事,有各种版本的传说。最流行的传说是:慧锷他们的船,在经过普陀山潮音洞附近海面(现在的莲花洋)的时候,船突然停住了,无论如何转舵转篷,船始终像被粘住一样动弹不得。慧锷大惊,登上船头张望,发现船只周围不是海水,而是无数的铁莲花。船被铁莲花紧紧缠住了。慧锷猛然醒悟这是观音施法,表明观音不想离开中国前去日本。于是慧锷就下船登山,借了普陀山张姓山民的房子,建“不肯去观音院”供奉观音。

另外一个传说是,船到了莲花洋后,遇到了特大风浪,再也不能前行一步。慧锷他们就在普陀山边上靠船避风。这天夜里,他梦见一个胡僧对他说:“汝但安吾至此山,必令便风相送。”慧锷知道这是神谕,他再也无法恭请观音去日本了。就把梦里的情景告诉了众人。大家都感到非常惊奇,但是神意不可违。于是他们在船停泊的潮音洞附近找到了一个小山洞,在外面搭建了一个茅棚屋,把观音像供奉在里面,祈拜而去。山民张氏发现后,把观音宝像请到了自己家里,称“不肯去观音”。

这两个传说,前者的神话色彩更加浓厚一点,后者的梦幻成分也不少。但是它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慧锷的船在普陀山外的海面上遇到了风暴,慧锷把它理解为观音的神谕,就把观音宝像留在了普陀山,而没有按照原计划带到日本去。

学界对于这个传说也有不同的意见。2009年11月中旬,由浙江工商大学日本文化研究所联合舟山市普陀山管委会、日本早稻田大学日本宗教文化研究所共同举办的普陀山文化论坛暨“东亚观音信仰”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普陀山举行,来自日本早稻田大学、立命馆大学、青山学院,以及中国社科院、清华大学、复旦大学、南开大学等学校的一百多位学者参加了会议。浙江工商大学日本文化研究所的李美子博士,在她的《不肯去观音传说与日僧惠锷新探》的发言中说,通过对中日韩三国文献记载的考察,她发现“不肯去观音”传说看起来都来自于同一个题材,但是其情节描述上有很大差异,并且有些文献根本没有提到“不肯去观音”的故事。“不肯去观音”传说很可能在宋代已经形成,即以新罗商人丢掉的观音像和慧锷来华活动为题材糅合而成。日本的《元亨释书》没有记载“不肯去观音”传说所以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并且故意夸大慧锷在普陀山观音文化中的功劳,把他奉为普陀山观音文化之开山始祖。“不肯去观音”传说反映的是宋代浙东一带人对普陀山观音文化的仰慕心理,具有较强的区域性。陈小法:《观音信仰与东亚文化交流——记普陀山文化论坛暨“东亚的观音信仰”国际学术研讨会》,《国际学术动态》2010年第2期。

上述观点都是很有道理的,但是非常重要的一点被忽视了。那就是观音传承的路径问题。慧锷“请观音上普陀山”的传说,实际上是普陀山观音道场的“传承生成”,对此将在本章第四节进行详细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