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家乡树情思

一、苦槠晚节

桥头小河畔,绿绕孤村边。一身粗壮,半空葱茏。那就是苦槠的姿影。

山外来客赞赏她的古朴参天,本土乡民念叨她的临危救命。

苦槠果在盛夏冒着酷暑孕育胚胎,待到柿子红栗子落的深秋时节,苦槠果也在向人们热切招呼,该收获了。于是,放学的、牧牛的小儿郎成群结伙,奔向苦槠树,大把大把地把果子抓进书包里、布袋里、衣裙里。

我曾经在那里留下多少脚印?

如橡、似丸,栗色的苦槠果,能制粉做粑和面,能磨浆做豆腐凉粉。五谷丰登年景,它偶尔上桌,平添乡野之味;灾荒之年,却靠它来充饥,那年苦槠果空前丰硕,累累枝头,好一似槠仙从远古童话中匆匆走来,有心要解救乡民疾苦。

过去,我总以为她只是我故里的乡土象征,但是错了。远古时代我们的祖先,就会粗制加工槠果面粉以为主食,古有记载为证。她也登大雅之堂,汉武帝扩建的天子之上林苑,就有槠绿点缀其中,天然一体。

呵,槠树,原来你还是祖先食用过观赏过的树!我想,千百年后的炎黄子孙,是否还能知晓,她还曾立过救乡民于“饥馑”这一大功劳呢?

然而不幸,某年初夏,苍穹霹雳,雷电穿心,她被烧焦了,残废了,日渐枯槁了。一村的人都为她悲痛叹息。她再也没有为村民孕育果实的能力了,也不能再以葱茏的丰姿装点这江山的小小一角了。

但是她没有倒下,没有颓废,也从不希冀受恩于前的村民对她施泽于后。她只是把根牢牢地扎在土地的深处;她只是希冀在风烛残年中还能报答哺育她的大自然。

——在她的那只横空在村前青石板路旁的断臂上,当人们还没有留心于她,两对丛叶婆娑、翠绿欲滴的丝绦便神话般地垂挂了下来。见其渐长,见其渐茂,宛如一群下凡的仙女穿梭织出的精致工艺品——却原来是几根粗粗的藤蔓,虬龙般攀附着她的残躯,欣欣向荣。

多美的两对绿绦绦!一长一短,参差有致,对称相垂,盎然成趣,真不知是谁人裁出?

啊,枯木朽株,巧夺天工,为我们村扎起了一个多么富有诗画情意的门楼!每当她飘拂到我的眼前,飘拂到我的梦里,我就仿佛听到了春之声,看到了春之色;我就要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棵鞠躬尽瘁、高风亮节的苦槠树。

二、白果芳名

银杏,银杏,多么美的树名!

你看我有多孤陋寡闻,小时候爬银杏树,食银杏肉,吹银杏壳,在银杏树下扒泥、打洞、讲故事、抓特务,却不知道银杏就是白果!这几年,我又偶尔在文艺作品里看到了银杏,我特别喜欢由她给作品点染的那股清新的乡土气息。然而我还是不知道,我儿时朝夕相见的白果,还有个这么美的芳名——银杏!

我记忆中的银杏,在我外婆居住的古镇村口。一座低矮的茶园土坡上,两株银杏相依相偎,仰望到顶上就怎么也分不清哪是哪的枝和叶了。那两株银杏,一定记下了我寄居外婆家时的许多稚气的童趣……

有一次,看黄梅戏《路遇》回来,行至银杏树下,一位调皮的小舅舅把我和田娟拉到一起,逗我们拜三拜。“拜就拜!”我真的傻乎乎自个儿向银杏树拜了三拜。可田娟没有理他。翌日放学回来的路上,我问她为什么不拜,田娟唰地红着脸说:“那是夫妻树!”撒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跑远了。我自知上了当,但我后来却用心爱的水彩颜料画了一幅画给田娟:“送你一粒大白果。”倘若我知道白果还有银杏这么好听的名字,那该为画意增添了多少美!

又有一次,看完电影《扑不灭的火焰》后,我们男孩便在银杏树下炮火硝烟起来,不小心我把文浩的头打破了。第二天,我赶紧用一根长竹竿打下好多银杏,又在一张白光纸上,很认真地写了一首请求保持友好关系的诗,一并送给了他,题目就是:“一粒白果,我俩共。”倘若当时我知道白果还有这么好听的名字,那该为诗情增添了多少美!

……回忆,串昨穿今的珍珠,差不多挂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多色调的。时至今日,我当然不会再为孩提的举动去多情抱憾了,而是似乎有点不着边际地由白果的芳名想开了去,及至人与人之间的某些称谓。

在植物界,不独白果有此骄傲,许多树木花草亦都有这样好听的芳名。诸如红楹称凤凰木,爆米花叫美人蕉,剑叶石蒜美其名曰君子兰,等等。这些雅号与俗名,又都是人给取的,人们自己又总喜欢取个高雅美丽的名儿,可见人的爱美之心。

但是现在,有些人在称呼从事某些职业的同志时却不然了,似乎是恰恰相反,诸如称“炊事员”是“烧火佬”,称“理发员”为“剃头匠”,等等,甚至以此讥讽鄙视他人,以分贵贱。我想,既然人与自然界树木花草之间,尚知称银杏比叫白果好听,称美人蕉比唤爆米花雅致,又况乎人与人之间!

1983年9月4日《安徽日报》黄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