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观音堂叙事曲

观音堂的灯火又亮了。

一支三百瓦的大灯泡,银葫芦似的高悬在粉饰一新的堂厅中央,悄悄然四壁辉煌。济济一堂的男男女女,透过银白的光层,从各个不同的角度露出各自不同的笑容,那么心醉,那么甜美……

我久久地凝视着这处荒寂废墟之上突兀亮起的灼灼灯光,动情地注视着这灯光之下绽开的每一张春风笑脸,不觉神思飞逸,联想起初唐四杰之一王勃《滕王阁序》中的两句来,并有意无意之间倒其序而诵之:天高地回,觉宇宙之无穷。悲尽兴来,识盈虚之有数。呵,观音堂,你虽然不过是我家乡的小小一角,然而你的兴衰,却与我们一国之命运紧紧相系。

这是现代化之光,再也不是一个世纪以前伴随晨钟暮鼓之音的烛影摇红,也再不是半个世纪以前伴随牙牙经学之声的盏上豆光。

我的叔祖母,是观音堂最有权威的历史见证人。她七岁来这里当童养媳,今年九十高寿了,还能在重孙男女的簇拥之中一步三摇地闲庭信步。八十年间,村子里多少人和事在她眼前踵接而过。她的那双眼睛,是两段至今还没有完全涸滞的历史长河的小小支流呵。

木鱼声、“保佑”声,嘈杂一片。百年之前,观音堂就是一座小小的普通寺庙。它北靠深林森森,南向流水潺潺,西邻村舍粉墙,东有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樟树,整座庙宇都在它的庇荫之下。虽然那个世界上还不存在我,然而从叔祖母那儿听得多了,凭想象似乎也领略了不少百年前那青山古庙的幽趣。

庙内住着两个和尚。这里显然没有齐云山、九华山那样的繁华和气派,没有远道而来的香客。贫穷的,富有的,求平安的,祈仙道的,盼时来运转的,想升官发财的,都一齐来馨香祷祝,把精神的、物质的祈求一统寄托在那个盘腿高坐、终日里慈眉善目地向着人世间打着哈哈的观音菩萨身上。呵,观音堂,你和我的祖辈同饮一河绿,同居一山青,难道那飘忽不定的,死血一般色调的烛光,就是你给予祖辈百姓的光明和希望?

民国十九年间,观音堂失了一场大火,观音菩萨也可怜被烧成黑炭头了,香火就这样断了。

观音堂还曾经办过私塾,做过讲经学的学馆,能描述这段历史的,村子里就不只叔祖母一人了。和我父亲同一辈的几位花甲老人,都曾在观音堂挨过板子的,后来还不识时务地经常搬出观音堂时的子曰书云的情景,教训后生之辈。

我小时候就常被父亲这样地教训过。特别是当美孚灯下没有了我的影子的时候,他就要动情地说起那小小的油灯盏。他在观音堂也只读了一年书。他除了津津乐道于观音堂小油灯盏下的夜读,再也举不出第二个动人的事例。实际上,我的父辈那几位老人,又真正学到了多少于国于家有益的东西呢?

但是,尽管我是这样想的,在我后来上了中学、大学,以至于现在工作了,那支用四脚支架撑着一个小铁碟子,几根面条一般粗、小蚯蚓似的灯芯草,让人拨弄着在菜油里向前爬,从而给人以一点昏暗小豆光的灯盏,还是不时地在我脑海,在我眼前渐隐渐现,甚至在内心自责过去实不该少小蹉跎。

“父老兄妹们,不要讲话了,”祖康清了清嗓子,笑眯眯地一会打着手势,一会用手理理后梳的头发,开始了他这个农民夜校校长的就职演说,精神十足。

这是和我打打闹闹一块长大的伙伴。一九六六年我俩一同高中毕业,两年后又一同挑着铺盖回乡。

“我们这样的条件比城里学校差在哪?不差!绿水青山,应有尽有;一色的杉木桌椅,白闪闪的电灯。用这样的条件请你们晚上来,是文盲的扫文盲,是知识分子的学习种田的搞副业的科学,怎么样?也可以叫开创新局面吧!”

这位夜校校长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富有鼓动性!当年的一棋之差,他急匆匆成家做了丈夫做了父亲,使我们有了今日之别。以往我每次回去,一聊起改变家乡落后面貌,他似乎总是那种表情,那种语气。我埋怨他意志消沉,又同情他的处境维艰。在高中,他是校学生会宣传部长,成绩也好,我曾向熟人力荐他去当民办教师,当公社文化站宣传员,他一概谢绝。忠心耿耿和一位乡村姑娘相依为命,用汗水抚养着三个孩子。劳动之余不赌博,不打牌,看看书报聊以消遣。我总觉得,他对生活,对未来,早已冷漠。可是你听,他的心声!

“就像翻日历,观音堂昨天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她的今天、明天,就靠我们来向后人讲述了。”

语调庄重、平稳,并不激动,然而却把我撩拨得心潮翻滚,眼眶也觉得有些潮湿。我分明感到,这灯的光芒,就好似我的好伙伴的青春在复燃、在焕发!要是那尊烧焦了的观音菩萨还有什么感应,要是那些在这里办过私学和讲过经学的老先生们在天有灵,该不要羞死、羡慕死!

我听见了一阵阵明快而又热烈的掌声。

我看见了一组组真切而又朴实的笑的画面。

此刻,那激情的话语,那热烈的掌声、笑声,那飘忽不定的死血一般的烛光,那暗淡的小蚯蚓似的往前爬的豆火,那求神拜佛声,之乎者也声,一齐无规则地在我眼前耳旁重叠剪辑起来,嘈嘈混杂起来。忽而又一齐让那三百瓦的通明,气昂昂的鼓动所澄清,所净化……

是啊,人世间的事,本就是这样的,或在愚昧贫困中麻木窒息下去,或在战胜愚昧贫困中感奋起来,扬清激浊,荡去滓秽,求得进步。只有真正掌握了自己命运的人,才能真正创造历史。

这一次我回乡来,最激动人心的见闻,莫过于耳濡目染了观音堂的历史变迁。这座多少年代的荒野破庙,终于从迷信象征中决裂出来了,从荒凉愚昧中复苏过来了,由这块古老土地上的新老两代的并肩合作,把她推向光明,推向文明,这难道还不值得我一抒吗?

1983年《散文》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