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还飘着雨丝,被清凉的风吹得四处飞,斜斜飘进亭檐下。檐角挂着古旧的铜铃,在风中清零零作响,伴着檐下珠帘窸窣的声音。
天方破晓,一抹鱼肚白吞下霞光。
料峭寒气暂返人间。
青衣人头戴斗笠,站在珠帘前已经有一会儿了,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雨丝。
但是帘里的人一直没说话。那个身影坐在珠帘后面,一身纯白,唯独长袖的末端染着几篇零散的艳红。
少女神色冷清,绝美的眉眼间是无尽的疏淡。淡而长的蛾眉下明亮清澈的眸子十分专注,给她冰山般的美丽增添了一分人性。她额头正中间画着一轮紫色的弯月,妖异动人。
此时她右手执黑、左手执白,细细思索在交叉纵横的棋盘上落子。棋局中黑棋形势严峻,中盘的一条大龙被白子死死咬住要害,生死便在几步之间。
“昨夜情形如何?”她突然问,声音中也透着一股寒气。
杜云锋站着不动,只是静静地说:“菩萨门联合江湖人冲击城门逃走了近百人。”
少女依旧专注于棋局,似乎这样一场封锁的惨败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惊讶:“不是四处城门都封锁了吗?”
“西门副将肖明叛变了,引走了穆将军,带人打开城门、砍坏了绞索,没办法把城门关上。”
少女又落下一枚白子,黑棋险象环生:“又是菩萨门。这个门派的消息查清楚了吗?”
杜云锋道:“粗查没有结果,已经派人向潮音寺姚师都递了口信,但是还没有回复。朱雀监密卷只有朱甲在才能查看。”
“有意思。”黑子落下,“又是大肆传播消息,又是组织江湖人冲城,宝贝向来是抢的人越少越好,菩萨门这是想干什么?”
杜云锋神色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道:“昨晚我和一个自称是‘普贤’的人对面了。他提起了我的伤,但是他说的是‘左手剑’。”
“哦?”少女一挑眉,“知道你左手剑的人应该不多。杭州城除了我,应该没人知道。”
杜云锋摇头:“不,还有一个人知道。”
少女放下手中的棋子,思索道:“对……打伤你的那个人也清楚。”
杜云锋点头:“那个人武功之高,是我生平仅见,奇怪的是调查起来,江湖上竟然没有这个人的消息。而且自从那日之后就在找不着这人的踪迹。就和凭空消失了一样,很是奇怪。”
女孩伸伸手,洁白的长袖扬起来:“消息只能是从他那里传出去的,但是这个自称是普贤的菩萨门人却清楚,看来这两伙人之间有什么联系。”
“这可能是他们计划的一环。如果当时我出手,公孙硕他们未必逃得出去。他们算准了这一点,安排了一个普贤来拖住我。”
女孩漫不经心地点头,杜云锋说话时语气平直,显然都没把这些算计放在心上。
“潮音寺那边怎么样?”女孩又问。
“樊仲湘还在朱雀监手里,除了一些江湖中人还在前往庙镇,没别的动静。”杜云锋道,“这样下去朱雀监未必控制得住局面,不知道姚师都打的什么主意。”
女孩终于落下一枚白子,黑子白子在方寸之间腾挪,几个格子之内刀光剑影。
“姚师都?哼,自视智谋绝顶,恐怕这次又想戏弄这些人。就怕他弄巧成拙,保不住脖子上的脑袋。”
白白的雨丝飘落着,空气忧郁。一阵微风卷起,又撩动檐下的风铃。
女孩似乎感到有些冷,她站起身来,把棋子投进棋盒,纯白的衣衫在屋檐下像一片云彩。
她在席子上踩了踩,两只洁白的脚丫从衣衫下露出来。看来是光着脚让她有些冷。
想了一会,她扬起脸来,冰雪般的眼睛看着外面的天空:“真是热闹啊……走啦,我们也去看看这场难得的武林盛会。指不定还能捡过来那个宝贝玩玩。”
杜云锋木讷道:“可是家主说我们这次配合朱雀监,不能动手抢。”
女孩俏脸陡然附上一层寒霜:“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听你的。”
女孩冷笑:“配合朱雀监?把长生送给皇帝那个糟老头子,然后摇尾乞怜,求个打赏?”
杜云锋道:“朱雀监说若解长生之秘,是要分给李家的。”
“分?”女孩脸色越发冷峻,“如果他懂得分享,慷慨到长生都可以分享,那么他还是皇帝吗?”
杜云锋默不作声。
女孩道:“长生,就特殊在无论是平民皇帝皆不可得。在长安那位的心里面,这个天下他才是唯一配得上长生的人——如果随随便便分享长生,皇帝还是皇帝吗?”
女孩眼里射出一道愤怒的寒光:“只有李景瑜那个傻子、奴隶才会相信皇帝的鬼话!从前就是,为了一个号令武林的爵位,他就能把家族送出去、把命送出去、甚至把他的妻子送到长安给那个老头糟蹋!”
突然外面卷起的一阵大风把风铃摔在屋檐上。
“如果不是有人护着他,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她冷冰冰地说,眉间的紫月仿佛神祇的眼睛,“不过,现在我更想让他尝尝被剥夺掉一切的滋味,就像当年他夺走我的母亲。”
杜云锋木头一样站在雨中,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遥远的杭州城此时已经在一片混乱恐怖中惊醒,到处都是被烧毁的废墟、无家可归的百姓和被暴徒恶徒失手杀掉抛下的尸体。
但是在这处宁静的院子看来。
昨夜唯一的痕迹就是天空上尚未散尽的灰烬。
“小鹅一醒,我们就出发。”女孩平静下来,交代道。
“好。”杜云锋转身去了
亭子里只剩下女孩。
她静静地站着,轻声自语道:“破坏的没有人重建,失去的没有人寻找,这些都得自己来做,不是吗?”
……
几个人坐在小河边。
天上虽然还在落着毛毛雨,但是已经难以察觉。
经过昨夜的大雨,小河水位上涨,显得比往日更欢快,转角处比以前更凶猛。
镜子般的水面突然被击破了。
梁弦捧起一捧水,洗了洗脸。低头看去,水里的少年光头上已经长出一茬浅浅的黑发,就像是草原上新生的小草。眉目清秀却愁眉不展,一看便是满怀心事的人。
从这里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庙镇和在云里若隐若现的潮音寺。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越是接近潮音寺,梁弦心里越是忐忑不安、焦虑躁动:师父怎么样了?寺里人怎么样?接下来这一番狂风暴雨,将要怎么应对?下毒的人是谁?解毒的人找得到吗?
越想越是生出一种无力感来:没有力量,再小的浪也抵挡不住。
没办法救师父,没办法应对朱雀监,没办法找出一伙又一伙心怀鬼胎的人。
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住。
段白瑜瞧他忧心忡忡的样子,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梁弦哥哥,你在想什么?”
梁弦不便透露身份,越是在这里,透露自己的身份越凶险,这一路上的江湖人一旦知道自己的来历,必然会扑上来把自己几个人撕成碎片,他只好勉强笑着说:“没什么事,只是有点不太舒服。”
他确实不太舒服,昨晚一路顶着大雨长途跋涉,跌跌撞撞,一种混乱感此时又充斥了他的脑袋。
但是此时已经接近庙镇,他不想让红娘他们担心,强忍着剧烈的头疼和恶心,想着心事。
……是不是毒发了?
不会的,肯定只是有点着凉感了风寒罢了。
段白瑜欲言又止:“其实……”她看见梁弦脸色难看,终究没说出什么来。
“你看!”段白瑜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梁弦面前,“连姐姐给我的!”
她手里握着一根青翠的长笛,好像是一枚竹叶一般。
“连姐姐怎么样了?”梁弦接过来笛子把玩,入手清凉,像是一块冰,但又不至于寒冷刺骨,“——这是连姐姐从房梁上取回来的东西?”
段白瑜抱着双膝,点点头,又说:“连姐姐受了伤,又很累,在那边睡着了。”
梁弦笑道:“真是个宝贝!夏天抱着睡觉,肯定不觉得热。”
段白瑜眯起眼睛:“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梁弦摇摇头头:“这是你爹留给你的,我们怎能要!”
女孩抬头看他:“我不会吹。”
“我也不会。”
女孩又说:“而且我爹爹已经死了。这个东西留在我这里也不知道怎么使,只是徒惹伤心罢了。我把它送给你,只要梁弦哥哥你有一天学会了,吹给我听就好!”
梁弦看她神色凄楚,有些犹豫。
段白瑜眼睛一亮,悄悄说:“而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梁弦握着笛子,觉得脑袋清醒了一些,他打起精神,笑着问:“什么?”
“我有一个天赋,对声音特别敏感,只要有一支笛子在我耳边吹过,我的耳朵就能记住它的音色,”段白瑜轻声说,“下一次一听见这个笛子发出的声音,我就能辨别出来!”
小和尚一脸惊讶:“这么厉害?”
女孩一脸得意,点点头:“将来我们组成一对侠客组合,隔着很远,只要你一吹笛子,我就能赶过来帮你!”
梁弦犹豫一下,收起来长笛:“好!一言为定!将来我们一起纵横江湖、行侠仗义!我真不信世界上没有正义!”
他想起来当时时暮晨对他说的话,把正义描述成了“复仇”一种名正言顺的表现形式,他现在还不肯相信。
女孩又是连忙点头。
梁弦四处扫视一眼,也低头说:“既然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好了!”
段白瑜一脸微笑,歪头看他。
他跳将起来,往一边的林子里走:“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