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弦走进客栈的时候,按着斗笠,数十双眼睛转过来盯着他,一片寂静。
他心子陡然一跳,以为露了身份,但是转眼一想,自己一身装扮全无破绽,镇子上的人又都闭门不出,理应没人认得自己。
他定定神,细目瞧去,只见堂间正是一片杀意萧瑟,剑拔弩张,两伙人正在对峙,余下的都在瞧热闹。
对峙的两伙人一边是五个白衣青年,姿态翩翩,长剑出鞘,正是“中原五剑”;另一边却只有三个人,组合怪异,猴精老头、俊俏中年人、沉闷汉子,正是“桃花扇”三个大盗。
剩下的江湖人离着这两伙人远远的,抻头看着,唯独有一个大和尚,腕上带着个金环,正在大肆喝酒吃肉,十分自在。
众人见梁弦个子矮小,遮眉避目,不像是有名头的人物,便不在意,转眼又去看场中八个人。
梁弦找了个空桌子坐下,掌柜的和店小二都早早溜了,他拎过来一壶茶,又拿了一碟花生。
邱绿桃猴眼儿瞪着面前的五个年轻人,脸色铁青:“白清池,你这是当真要和我们兄弟三人过不去了?”
中原五剑向来对白清池马首是瞻。
白清池悠悠坐在桌子前,白衣胜雪,俊秀非凡,好像是贵公子,完全没把三个人放在眼里:“邱绿桃,我敬你们是前辈,给你们几分面子,叫你们现在离开庙镇,便不找你们麻烦。”
他口气嚣张,张口就是给三个大盗面子。
邱绿桃双眼喷出火焰:“大家都是来抢宝贝的,凭什么赶老子走?”他扫视周围在场的江湖人,道:“各位都是江湖同道,在这里要的就是各凭本事,今天他姓白的赶我们走,明天被赶走的可能就是大家伙儿!”
他煽动在场人的情绪,意图将他们拉到同一战线上——采花大盗魏尚花昨晚被那青衣客伤了元气,实力大损,对上中原五剑实在是凶险。
但是一众江湖人虽然有兔死狐悲之感,却没人敢动。
谁会为了三个不相识的人赌上性命和白清池作对?
白清池笑着摆了摆手:“大家不要担心,我们中原五剑做事向来有原则——我们针对‘桃花扇’,那是因为他们三个夺财夺命夺色,为非作歹,恶贯满盈,这种人不配抢长生至宝!”
他一转头,剑眉飞扬:“若是将来各位得了至宝,这三个人给大家下刀子不说,要是这三个得了宝贝,真的长生了,岂不真是‘遗患无穷’了?”
没有人作声。
要真说下刀子,只要任何人拿到了长生秘诀,整座江湖都会给他下刀子。
这是无稽之谈。
但是所有人想的是“桃花扇”三人实力不弱,要是真赶走了这三个人,少了三个对手,夺宝的压力便会小一些。
梁弦见这些人一个个眼珠子来回转动,当真是心思阴暗之辈,对江湖越发地失望了。
唯独那个大和尚酒肉不停,像是没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倒确实是个洒脱人。
他一转头,突然看见堂中角落里坐着个俊俏花服青年,小白脸儿,手里握着合上的纸扇,身后还有几个拥趸——正是“老熟人”苟谦风!
梁弦赶紧转过头去,害怕被他看了脸去了——虽然当日段白瑜做了伪装,这今天又由于毒发晕倒而变得神色十分憔悴,但是终究是底子在那里,人若是细细观察,必然能发现破绽。
梁弦对这个淫贼小人又恨又怕,连忙想趁没被注意之前离开这里。
好在苟谦风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又注意着场内的事情,虽然对这个戴斗笠的小矮子的动作有些奇怪,但是没怎么注意。
就在梁弦想赶紧脚底抹油的时候,场内情形急变。
大和尚吃完了肉,又举起来一坛子酒“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转眼间把酒坛喝得一滴不剩。
众人看他喝得畅快,完全被吸引住了,感觉看他吃喝比自己吃喝还要过瘾。
大和尚喝完了酒,一抹嘴,放下坛子,脸色不变,完全没有醉相,竟然是个各种老手,他突然一挥手,大声笑道:“各位,某家进来的时候你们就一副要掐架的样子,我这酒肉都吃净了,你们怎么还没动作?好生磨蹭!”
他声如洪钟,直震得众人耳朵嗡鸣:“我看,是你们不敢打?”
白清池其实想的是借助周围这些人的力量,兵不血刃逼走“桃花扇”——一旦动手中原五剑未必能完好拿得下三人,夺宝之前自损实力可不是好选择!心底其实是不想打的。
桃花扇处在劣势,更是抗拒。
但是两伙人箭在弦上,又碍于江湖人的矜持,不肯明说,此时被戳中了心事,居然异口同声道:
“放屁!”
白清池冷哼道:“司徒莽!你可不要从中挑事!”
梁弦才知这个大和尚叫做“司徒莽”,倒是十分有名的样子。
司徒莽大笑起来,他的笑容十分夸张、自在,像个无拘束的孩子,但是声音却要把屋顶掀翻了:“哈!哈哈哈!哈哈!”他捂着肚子,完全不顾忌这些江湖名人铁青的脸色,指指他们说:“你们这点心思,和尚我都看出来了,谁没看出来?”
他手指在一种江湖人身上扫过,指着几个人问:“你们看出来了吧?”
那几个人都是不想得罪这三伙人,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显然是想糊弄过去。
司徒莽有点失望,手指一转,又指着一个瘦小个子,带着斗笠:“那边那个,你看出来了吗?”
梁弦猝然被点,吓了一跳,但是他见这些人或是心思深沉,或是首鼠两端,叫人十分不齿、失望,这个时候又生出一阵豪气来,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想反向鄙视一番这些人,点头道:“不错!我看这些人要么是没了牙齿的老虎,空吓唬;要么是拔了舌头的老鼠,不敢吱声——真是可笑!”
他原本性子就活泛,是个捣蛋鬼,现在毒发攻心、心情阴郁,出口狠辣,把中原五剑、桃花扇和一众围观的人全都骂上了,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众人脸上,火辣辣的!
中原五剑世家出身,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侮辱,当下白清池身后一人就跳出来,口喝“大胆!”,挺剑刺向梁弦。
但是司徒莽听了梁弦的痛骂倒是解了一口气,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当喝一坛!”
他嘴上说着,手上却不慢。
戴着金刚琢的左手一伸,竟然准确地攥住了那人的手腕!
司徒莽离此人、梁弦都有一段距离,于是这一握,竟像是那个剑客主动把手送到司徒莽手里似的。
“哈哈!”大和尚大笑。
剑客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在那只滚烫的大手中像一根鸡爪一样。
笑声爆开在耳边,好似雷鸣,剑客顿时失神。
司徒莽趁着这一瞬间,用力一捏!
剑客手腕骤痛,长剑脱手。
那长剑却不直直落地,反而受到什么大力一样,竟然直冲“桃花扇”而去!
这几下都在兔起鹘落之间,谁能料得到冲着小个子去的长剑,竟然转向冲着大盗去了?
但是长剑去势如电,快得像一道寒光。
魏尚花萎靡的脸上神情大骇!——这一剑竟然是冲着他去的!他此时有伤在身,反应算不得灵敏,但还是当机立断,身子沿着椅子竟然斜倒下去。
这一倒不可谓不快。
但是长剑更快!
“噗”地一声闷响。
只见魏尚花身子斜斜的,发出一声惨叫,那柄锋利无比、明晃晃的长剑竟是正好穿透了他没有受伤的肩窝,把他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二弟!”
“二哥!”
他的两个兄弟眼见如此惨状,登时红了眼睛。
三人出生入死,约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虽然被江湖百态磨光了志气,但是还是彼此信任,这骨子里的草莽志气终究没有完全失掉,当下便对视一眼,冲着司徒莽去了!
司徒莽毫不慌张,右手一捏,把手里的剑客像是小鸡崽儿一样提溜起来,朝着两人扔过去。
场内空间有限,桃花扇两个兄弟腾挪不及,只能后退闪避。
中原五剑其余人见着自家兄弟像个玩偶一样被玩弄、丢来丢去,登时也是火冒三丈,结阵出剑。
霎时间,一片雪白的剑光笼罩了司徒莽,四柄长剑长短相补、招式各异,咄咄逼人。
司徒莽只是略作闪避,避开会让自己手上的实招,吃了几招不痛不痒的小剑,擦除几道血口子。
然后他站稳身形,竟是打算硬破剑阵——中原五剑少了一剑,剑阵破绽不小。
他突然大吼一声:
“唵!”
那声音激荡如钟,像是有一千头狮子、一千头牛、一千头老虎在吼叫,像是有一千道惊雷同时炸响,叫人心神震荡,一瞬间像是丢了魂魄!
就在众人将要回神的时候,他又大喝一声!
“嘛!”
众人回神不及,又被激震,登时心口像是被一口大锤锤了一下似的,郁窒非常,几乎喘不过气来。
佛家真言!
大明咒!
龙钟寺不传之秘!
这个大和尚竟然在内力、音功上造诣如此之深——怪不得龙钟寺没有对他穷极追杀!在这门武功上,他比所有和尚更接近佛陀!
司徒莽两击毕功,左手金刚琢“锵”的荡开面前的一柄长剑,然后猛击在那个青年剑客的额头上!
剑客的脑袋哪有这件至宝硬?登时被打得头破血流、不省人事——没有当场脑浆迸溅,恐怕是大和尚留了手!
场中大和尚大展神威,战无不胜,打得一众侠客、大盗闻风丧胆,宛若降魔金刚降世一般!
就趁着这个机会梁弦按住斗笠,抓紧起身出去了。
他方才出言嚣张,已经和这些人结下了仇,再待在这里,恐怕自己就要丧命了。
然而就在他出门的时候,他目光一瞥,却见苟谦风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自己,也带着一种狐朋狗友直奔自己来了。
梁弦目光一沉,回神便逃。
——他看见苟谦风手上一用力,纸扇“刷”地打开,原本白底黑字的扇面上,白色的部分却是染了黑红的血。
他转身便跑。
——他刚才说话骂人了,别人可能听不出来,但是苟谦风当日正是被自己骂得狗血淋头,想必印象深刻。
——他起疑心了。
——他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