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宝十年。
此时盛日虽在已到将颓之时,王朝犹盛却陷不安之兆。
在史书的故纸堆中,我们依然能看到唐王朝最鼎盛的影子,百姓还对李氏怀着最殷勤的期盼,朝臣依旧是峨冠博带、儒雅风流,偶尔有不得意的,也在流落的途中写下清新绮丽而稍带哀怨的诗篇,“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的希冀还是盘旋在神州大地上的最动听的歌声。
但是史书向来是肉食者的记录。在里面,百姓常常就是朝谏里的两个字眼儿,数目虽大却不值一提,远远不能和军事、权势、名声相比较,唯有当这湾水忍不住掀翻了艘小船,那杆笔才会写写某地暴动,描述一下百姓丑恶的形状。
至于江湖呢?
那些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甚至和朝廷斗争的故事,又到那里去找寻?
是那些大盗吗?
这一方小小的湖泊,承载了多少悲欢离合、血雨腥风,除了百姓的口口相传和武林的世代神话,还能安放在何处?
就在这一年,在杭州城不远的庙镇的街巷里,一个少年的蜕变有谁会记得?
……
太阳快要落山了。
它尽情地挥霍着万道金辉,斜斜地把大地上的一切拉长身影。
庙镇挤挤挨挨的院子,高低错落的房屋和瓦檐搭建起一条又一条巷子。
梁弦出了客栈便冲进最近的一条巷子。
他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要论起地形可谓烂熟于心。
巷子里有几个拐角,他也不辨方向,沿着石头的街道匆匆跑着。
苟谦风带着四个人进了巷子,却没有看见那小子的人影,顿时有几分恼怒——他这几天心情着实不太好——但还是冷静下来,手一挥,兵分三路,他自己朝着右手边的路口追去。
但是追了一会儿,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苟谦风自忖那小子满身奇怪,当时在杭州第一家看起来像是毫无武功的样子,但是真打起来又一身古怪功夫,还有,瞅他步伐虽然扎实,基本功十分出众,但是章法上应当是没有学习过轻功——可是为什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难道在另外的方向上?
他捏着扇子,有些失望,就在他正准备转身回去和其他人汇合的时候,他耳朵一动。
似乎有什么动静。
前面有一堆柴火。
他走过去,但是那后面空无一人。
难道是我听错了?
……
梁弦远远瞧见苟谦风扫视街道的身影。
他藏身的地方离柴火堆实在是不远。
而且情形格外凶险。
当苟谦风走进查看柴火堆的时候他一颗心猛跳,简直要从嗓子眼儿里钻出来。
苟谦风寻人无果,又没没有线索,十分疑惑,转身就要走。
梁弦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被发现了。
不是被人发现的。
他在镇上称王称霸,穿街过巷,没有哪一家的狗不认识他的。为了有惊无险地和狗儿打交道,他常常带了废肉或是剩菜丢给狗儿吃,狗儿们渐渐养成了见到他就摇尾巴、汪汪叫的“好习惯”。
梁弦趴在院墙的侧面,正好被墙上的一处檐角挡住,但是院内的狗儿看见了他,跑过来,摇着尾巴,“哈哈哈”地吐着舌头朝着他打转儿,以为小和尚又要给自己吃的。
梁弦拼了命地把手指竖在嘴边,告诉狗儿安静。
但是那狗儿智商实在是不太够,等了半天没等到食物,又看见小和尚竖着指头在嘴边,恍然大悟——我是不是漏了哪一步?——然后朝着他一阵狂吠!
“汪汪汪!汪汪汪汪!”
苟谦风顿足,霍然转身,只见那个自知暴露的斗笠人正要起身逃走。
他冷哼一声,足尖一点,窜上院墙,一脚把梁弦踢了下去。
梁弦落地,痛哼一声,不敢迟疑,起身便跑。
苟谦风也不追,施施然落地,看着梁弦一瘸一拐地跑。
梁弦见苟谦风托大,登时大喜,眼见就要跑到下一个路口了,以为自己这便要逃出生天。
但是那个空荡荡的街道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和越来越大的……
一脚。
梁弦挨了一脚,感觉五脏都搬了家,一股子腥甜涌到喉咙间,身子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横飞将近半条街,摔落在地。
斗笠啪地滚出去好远。
苟谦风的一个跟班站在那个街口,收脚,靠过来。
听到这边声音,苟谦风一众走狗风也似的追过了,堵住了街道两边。
梁弦实在是无力起身,口鼻流血,弓着身子。
他原本就中了毒,脑子里一片混乱,偶尔好的时候也像是没睡醒似的,毒力一强便头痛欲裂,眼现重影,神志恍惚。
苟谦风冷笑着走到梁弦的身边,青色的昂贵靴子跳起来少年的沾了泥水的脸。
“果然是你啊……”苟谦风狞笑着,“你倒是跑啊,嗯?”
他突然一愣,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一脸古怪道:“你他妈是个和尚?”
四个走狗也是一愣,看着梁弦冒出来一丝发茬的脑袋。
苟谦风眼神狂热起来,靴子踩着梁弦的脸:“你是个和尚啊……你怎么不回答!?怎么不回答?!”
靴子坚硬的底面落在梁弦脸上,踩得他眼冒金星。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爆炸了。
苟谦风的狞笑在猩红的世界里变成无数个影子。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是那只脚死死把他摁在地上;他想说话,但是血堵住了喉咙。
苟谦风蹲下身子,捏着他的嘴巴:“看来你爷爷我时转运来了啊……”他另一只手拿着扇子,继续拍着少年的脸:“前几天刚失手差点杀了人,惹了个大麻烦,被师尊好一顿臭骂,今天就抓到了潮音寺的小和尚……”
他又说:“喂!你上次在杭州,这次在庙镇……樊仲湘不会是你师父吧!”
梁弦说不出话来,但是下意识地忍着痛拼命摇头。
苟谦风笑了:“不说真话?”
梁弦流着泪,摇头。
苟谦风又笑,他“刷”地打开纸扇,黑色的飘逸大字写着“玉树临风”,但是原来白底的扇面此时却沾上了黑红色的血迹,一片片的,十分血腥。
他指着血迹:“不听话?你看看。”他笑容诡异:“昨天,也就在这里,我逮住了个漂亮的小美人儿……不听话,跑得还快,我这一扇子,拿走了她的半条命……”
想到这里,他“呸”地一声:“妈的,我本以为她死定了才放她走,没想到竟然是广陵魔宗的崽子……吃了还魂丹,师父知道了,差点没杀了我。”
他又啐了一口:“老匹夫!”
突然,一阵冷风似乎刮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一低头,却是地上那个少年直勾勾地盯着他,眼泪也不流了。
少年鼻青脸肿,但是这时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眼白被鲜血染红了,就是这么一双眼睛,好像深渊凝视着他,也不愤怒、也不安静,但是却有着一种诡异的力量,叫人脊背发寒。
他“啪”地抽了少年一扇子,打得他脸上一道血痕:“看什么?”
梁弦像是没感受到这一扇子,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苟谦风看过很多种眼睛,师父那样凶横的,大官儿那样狡黠的,教书先生那样凛然的,将军那样威严的,小孩那样纯真的,良家女子那样柔顺的,青楼女子那样娇媚的……但是他从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像是死人的。或者像在看死人。
他内心里冒出来一股子无名火。
这个时候那个少年说话了——他本来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但是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能问出来一具口齿清晰、棱角分明的一句话,硬邦邦的,像是石头做得一句话:“是你做的?”
苟谦风心里发毛,但是笑道:“是啊。”
就是这一刻,在梁弦猩红色的世界里,那个笑容就像一块石头,在无限的混沌、痛苦中,突然被人直直地扔了出去,砸在一口缸上,缸里面装的液体——是水?是血?是油?——汩汩的流出来。
一阵黑雾蒙上了他的双眼。
那是一种感觉。流出来的是久违的感觉。
灼热的、苦痛的、无边的、来源不明的,对身体、对命运极端的掌控力。
苟谦风突然觉得自己手底下的摁着的人变得滚烫,烫的他的手阵痛——他以为这是错觉——像是手底下摁了一条暴龙。
力量涌入身体。
痛苦被暂时遗忘。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手底下越来越烫,苟谦风忍不住猛然一缩手,像是碰到了一团烧得正烈的火焰。
不是错觉!
他才意识到这个古怪的少年像是要自燃了一般。
这火烧到了他的眼睛中,点燃了所有的血色,那冷漠的眼神一阵狂舞,像是刀剑般的光在闪,他的身子紧绷,力量让他的脊椎和其他骨头发出一阵作响声,苟谦风摁住的时候简直像是在用力摁住一根绷紧的弓弦。
但是他的手收不回去了。
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要是司徒莽在这里一定会对这一招十分熟悉——不久前他在客栈里刚这么做过。
那个少年的手滚烫有力,像是淬过火的铁钳。
苟谦风吃痛,嘶吼一声:“松开!”
紧接着他身子失去支撑,猛然往后面倒去!
梁弦真的把他的手松开了。
少年从地上窜了起来,像是一只老虎,松手的瞬间,另一只手扑食一样夺过苟谦风手里的扇子。
扇子张开:“遗世独立。”
扇子合上。
扇子张开:“玉树临风。”
扇子合上。
扇子上有血迹,人心里有杀意。
苟谦风武功不弱,依着后退的形式脚步一顿,后仰着身子站住。
他出拳!
出拳!
熊拳真意在猛在快。
一道道拳影出现在空气中。
梁弦感觉到有一个人接管了自己的身体,他对这种攻击显得漫不经心。
他只对苟谦风的性命有兴趣。
他浑身狼狈,但是却从容不迫,目光中满是血色,映出清澈的天空。
扇子“啪啪”地甩出去。
每一下都打在一道拳影上。
店小二在这里,也会很惊讶,这一招他也用过。
扇子比拳头气力更大,几下就把苟谦风的拳头砸得血肉模糊。
苟谦风痛苦地吼叫。
他不知道这个少年为什么突然间像是恶魔附身。
梁弦却在快意地笑。
笑得猖狂,笑得自在。
旁边四个跟班眼见不妙,扑上来从不同角度进攻。
他们一个个拳脚不弱,虎虎生风。
但是突然间梁弦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慢了。
拳脚、呼喊、血流飞溅。
他咧出一个狞笑,握紧了扇子的一边,百炼成钢的扇骨和扇边变成了一柄剑,或者一把刀。
他向前一步迈出,把扇子捅进苟谦风的腹部。
拔出。
左边迈一步,捅进一人腹部。
拔出。
右迈一步,捅。
拔出。
后撤一步,捅。
拔出。
侧身一步,捅。
拔出。
血在飞流,混合着痛苦的嚎叫。
少年再次把染血的扇子捅进苟谦风的身体。
捅,拔。捅,拔。捅,拔。捅,拔。捅,拔。捅,拔。捅,拔。
巷子的阴暗中,血流成渠,那个少年……
像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