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照亮了鹰目。
姚师都的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穿过重重守卫布防的地道。
他走过穹殿,停也不停,也不肯看看那墙壁上巨大的佛像,而是直接走到穹殿另一面的一处墙壁前。
仵作、福掌柜等人来的时候四下观察,只发现了来时的入口,和通往法观死亡现场的甬道,但是他们不知道,就在这面看似平整的墙壁后面,别有洞天。
但是因为这里没有守卫,让人误以为一切正常。
姚师都飞身跃起,将墙壁上方一个菩萨脚边的云彩的一角按下去。
等了一会儿,墙壁悄悄分开,露出了里面的甬道。
甬道不长,很快到了一间僻静的石室。
石室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床榻和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壶水、一盏灯。
墙壁上空无一物,唯独床靠着的那面墙上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不知是什么。
房间里有一个和尚。
老和尚。
当然我们也可以叫他——樊仲湘。
法知正在闭目参禅,一派安详。
姚师都走进来,脸色狰狞,也不管法知和尚状态如何,走到他跟前,恶狠狠地说:“妈的,老秃驴!”
法知悠然睁开双眼,含笑问道:“姚施主这是怎么了?”
姚师都盯着他的眼睛:“你别和我装——你到底有多少事情藏着没告诉我?”
法知道:“不知姚施主指的是什么事?”
姚师都在石室里烦躁地踱来踱去:“事情多了去了!——自从上山以来,四个恶鬼、黑衣人不说,法观之死、冲击杭州城、月圆聚会、江湖人围城,这些事情里面到处都是‘菩萨门’的影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法知仔细听着:“我知道不知道有用吗?事情还不是已经发生了?”
姚师都微微战栗:“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一个组织……”他想起来那个白甲凄惨高亢的死状:“真是太奇怪了……”
他声音高起来:“老和尚,你别忘了,我把你藏着这里,是因为我们现在是在合作!——如果不是这样,我肯定叫那些仵作来让你一点一点地把秘密吐出来。”
法知和尚摇摇头:“姚大人,何必呢?你之所以不尝试,不就是因为你知道这种手段对我没用吗?”
姚师都微微沉默。
法知和尚道:“与其在这里和我耗费时间,大人不如想想怎么把我的徒弟找回来——这才是我们合作的初衷,不是吗?”
姚师都抬头看他,眼睛里灯火摇曳,轻声说:“老和尚……那小子身上有什么古怪吧?”
法知不说话。
姚师都幽幽地开始说,就像是循循善诱的魔鬼:“你杀了这么多人,到头来当了和尚、没了武功也总是在下棋,像你这样把人当棋子的人,怎么会这么在乎一个孩子?莫说是非亲非故,就算是亲儿子,也不会这样吧?”
法知和尚看着姚师都,似笑非笑:“大人这么喜爱推理吗?我已经老了,心思要慈善一点了……不过还是有几句话还是要送给大人。”
姚师都见他神色不露端倪,有点失望:“你说。”
“第一,不要太自以为是,凡事并不总是自己想的那样。”
“第二,大人若是真想知道我会不会在乎孩子,为什么不查查我为什么为韦后效力?再查查我又为什么从她手下叛逃?”
“第三,大人三日之期已过,我要的人没有线索,实在是让我失望。”
姚师都听了第一条嗤之以鼻,但是又听了剩下的话,脸上有点挂不住。
他道:“你徒弟被那个黑衣人带到了杭州城,派去的白甲被人杀了,不久杭州城乱了起来,江湖龙蛇大肆冲城,谁能知道他们到底走没走?”他又说:“更何况法观和尚被杀了,你存在他那里的东西被人带走了,照理来说,你已经不具有和我交易的筹码了。”
烛火照得老和尚面目诡谲。
他叹了口气:“大人,看来还是得我来啊。”
姚师都道:“你能找得到?指不定他已经死了。”
法知道:“不,不会的。他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死呢?”
姚师都道:“你要出去?”
法知道:“大人不是要带我去长安吗?就那个时候罢,我只是想给他送点东西,见他一面。”
姚师都道:“妈的!我们出发的日期也被菩萨门知道了,到时候怕不是刀山火海。”
法知还是笑笑盯着他:“姚大人……被他们知道,这不就是你的计划吗?”
一瞬间姚师都愁容、怒容一收,那些表情像是风吹落叶一样了无痕迹,他表情变得淡淡的,鹰目中映着老和尚的影子。
他歪头思索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轻声说:“好啊,不愧是老江湖。”
法知和尚笑而不语。
姚师都又嘱托道:“此事放在心里,别说给别人听。”
法知和尚笑道:“我自然知道。不过要在这里向大人求一样东西。”
姚师都道:“什么?”
法知和尚目光一凝:“我听说杭州城里有一把名刀——‘朝雪’!——希望大人马上差人快马送来这把刀!至于‘菩萨门’,我倒是有一件事想说给大人听听。
“四十多年前,大人可知道观音卫有四人?
“大人不会不知道,其中有一个人的名号吧……
“‘菩萨剑’!”
……
黑暗中,一个身影静坐着。
一个中年人走进来,盘腿坐下:“宗主雅兴。”
宗主淡淡地挥挥手:“准备得怎么样了?”
中年人含笑道:“这一步棋算得也堪称完美。”
宗主道:“不要大意了,虽然我听说樊仲湘已经是朱雀监手上的木偶、囚徒,但是千万不能小瞧了此人。”
中年人恭敬称是:“宗主放心,这一个伏笔,不到最后不会发力的。”
他的侧脸在光中微微一亮。
宗主轻轻吟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殊不知黄雀之后,还有顽童,顽童之后,还有一环又一环的人呐!”
……
夕阳西下。
正值霞彩和大地平齐。
将暮欲暮之时,一个白纱的俏丽身影沿着庙镇此起彼伏的屋顶、院墙慢慢走来。
她走得小心、认真,像是在做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情。风轻轻扬起她身上的白纱,亮晶晶的眸子闪着光,像是个幼稚的孩子。
只是眉间一弯紫月让她显得有了一丝不在人间的妩媚。
……
少年手足无措,抱着膝盖窝在一个角落里“呜呜”地低声呜咽着,像是个崩溃的、被抢走糖果的男孩。
走近一看,在昏沉沉的光里,他手上满是鲜血,面前五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横陈着,血肉模糊,一柄被血彻底染红的扇子落在一边。
……他杀人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杀人——即便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大侠,而江湖中的人没有一个不杀人的。
但是当他真的杀人的时候,当他被身体中另一个“人”、一种狂暴的感觉操控着杀了人之后,他还是崩溃了——如果说连红娘他们击碎的是他内心的信任,江湖百态击碎的是他内心的向往,那么现在他内心中的善良、道德的底线此刻被动摇了。
难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善良、无辜、侠义?
就连我自己也是个嗜血暴戾的人?
他先是忍不住后退、丢开扇子,然后蹲在墙边呕吐,吐得胆汁都出来了。
然后在身心两度的空虚中他发呆,对着一点点下沉的太阳。
然后大哭。
呜咽。
这个时候他听到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像是泉水叮咚,带着一泼使人迷醉的清凉。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少女正坐在对面的屋檐上,一身白纱,眉眼清冷,但是洋溢着直通人心底的清澈,一切的罪恶仿佛在这双眼睛面前都不能躲藏。她身形窈窕,袖口染红处像一朵梅花,眉间一弯紫月,清秀妩媚绝俗。
青黛色的瓦片和她洁白的颜色形成了一种衬托。
她像是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但是又像是在认真观察他,像是没看见少年面前的惨状,风轻轻吹过,扬起她乌黑柔美的发梢。
“你在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