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昨日旧事,今日烟云

紧闭的寺门前站着两个白袍带刀侍卫,目光炯炯,守着这一段白墙。

寺门前的空地旁拴着骑士们的战马,马尾巴轻轻晃着,不时有几匹马打个响鼻。

梁弦藏在树林里里一棵老树后面,盯着那两个侍卫看了一会儿,见他们态度严谨,一手按住漆红刀鞘,随时准备对着突然出现的袭击者拔刀,暗想正门这边怕是难过。

周围马匹俱在,剩下的骑士却不见了身影,想必是强行冲进了寺里。

想到这里,梁弦心里有几分焦急——来者不善,这些人又是为抓谁而来的呢?

他悄悄转身,沿着树林转到寺院另一侧,这边有棵粗壮高树,倚靠在一边的寺墙上。

梁弦瞧瞧四周,伸手扶住寺墙,手脚利索地爬上了寺墙。

抬头眺望,隔着几个庭院,只见一队人衣甲鲜明,法度严明地朝着禅院而去。

恰在此时,墙外的转角传来一阵脚步声,想必是那守在门前的侍卫,只听那汉子边走边说:“某撒个尿便来!”

站在墙上的梁弦心中一惊,但是墙内又没什么直接可以落脚的地方,当下脚底一滑,歪着身子朝墙里面栽了进去。

墙外,白袍朱雀卫提着裤子,狐疑地盯着寺院侧墙,他握住刀柄,缓缓走过来,站在老树旁边。

老树树皮上被梁弦踩出浅浅的痕迹,几乎看不清楚,让人难以辨认出是什么时候踩上去的。

朱雀卫犹豫一下,一个飞腾点了老树一下就翻上寺墙,四处扫视,却并无人影,只有几颗老树摇着哗哗的叶子。

他摸摸头,咕哝一声,顺着老树落地返回:“哪个老鼠糊弄老子……”

寺墙内。

大和尚一只手抱着小和尚,一手捂住小和尚要惨叫的嘴,两人就藏在离那朱雀卫不远的一棵树后面,只不过从那侍卫的角度看来就好似树后无人一样。

大小和尚看见那军汉消失不见,松了口气。

大和尚把小和尚放下来,示意安静。

梁弦轻声问:“法观师叔?你怎的也在这里?”

法观:“我下山去采买,刚到山下就遇到这些人,匆忙回来正赶上这些人进寺,藏着这里避一避,没想到遇上了你小子。”

梁弦:“那些人是谁?”

法观面色凝重:“朱鞘刀,雀袍甲!只怕是朝廷用来震慑江湖的朱雀监!”

梁弦:“朱雀监?他们说要捉拿犯人,怎么到了寺里来了?”

法观神色一个恍惚:“捉拿犯人?方才是象静师侄开的寺门,我只听那领头的红袍问师侄寺里是否有个叫樊仲湘的。象静说未曾听闻此人,那领头的就哈哈一笑,说什么:‘今儿你们就晓得他是谁了!’”

说到这里他一个激灵:“坏了!”

梁弦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我这才想起来,师兄出家前,俗家姓氏就是‘樊’!”

“师父?”梁弦叫起来,“我说刚才怎么见这群人朝着禅院去了!不行!我们得赶紧过去找师父!”

他拉着法观就要走。

法观却站在原地,神色有几分古怪:“小梁子你听我说,我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是师兄嘱托下来的现在必须去做,你先去禅院摸清楚情况,我马上就来,注意安全!”

说完他不等梁弦反应过来,脚尖一点,健步如飞,朝着一边跑去,眨眼不见了踪影。

梁弦心里惦念师父,也匆匆朝禅院跑去。

……

禅院前。

鹰目年轻人穿着唯一一件暗红色锦袍,身后跟着一黑衣、三青衣、数十白衣,列在紧闭的院门前,严阵以待。

方才一个白衣朱雀卫已经敲过门了,但是门内毫无声响。

黑衣朱雀卫上前一步,走到红衣人身边,低声说:“姚大人,这里面的人看样是没有开门的意思,您看……?”

姚师都把玩着从一边骑士身上拿来的长弓,嘴角勾出一缕笑意:“曾元啊,你经常打过猎吗?”

黑衣人曾元不好意思地笑笑:“大人说笑了,我这不是常年都在长安城里嘛,要真说起来我这还是一两年来第一次出城。”

姚师都:“也是,曾大人公务繁忙,督查长安也怪辛苦的。”

曾元赶紧陪笑道:“不敢不敢,我这种没什么本事的就只能陪京里的大人喝喝酒,只有像您这样身手不凡的人才能纵横武林,马踏江湖啊!”

姚师都笑下,转开话题:“有年我打猎的时候,遇上一长一幼两头鹿,小的大概也就学会跑不久,跑不快,我就跟着小鹿走,你猜怎么着?老鹿为了保护小的,也不肯跑,就在我旁边吸引视线。所以说,世人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是这个道理啊。”

这时院门轻轻推开,一个老和尚站在院门前,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声音苍老:“所以姚施主悟出这个道理之后,放过那两条生灵了吗?”

姚师都朗笑一声,按住正要怒喝的曾元,上前一步,声音和气:“大师说笑了,这个道理不就是教导我们如何一、网、打、尽的吗?”

老和尚法知又长叹一声,念了一声佛号,道:“不知道朱雀监姚大人今日至此,有何贵干?”

梁弦顺着墙角到这里的时候正听见这句话,暗道一声:“师父!”

他俯下身来,猫着身子,静静听这姓姚的怎么回答。

姚师都握着弓,来回走起来:“不瞒大师说,我今天来,是为了一个叫樊仲湘的逆贼来的。”

“此人何罪?”老和尚问道。

“要论起罪来,那可就罪过大了”,姚师都笑着说,“谋杀朝廷办案人员尚且是小事,此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谋杀皇帝陛下!更重要的是,他和几个同伙盗走了国之重宝之后一直逃亡在外!罪无可赦啊罪无可赦,老方丈,在下说的可对?”

法知沉默一会儿:“事情是否属实老衲不知道,但是听大人这么一说确实是一罪大恶极之人。”

他继续说:“不过这与小寺有什么关系呢?”

姚师都面色一肃:“本座也不想和各位大师为难,但是我朱雀监接到确切消息说此人正藏身于贵寺院,伪扮一僧人,逍遥得很。”

法知:“怎知不是构陷呢?”

姚师都:“传信人身份尊贵、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不能不信、不敢不信啊!”

法知:“不知被指控的人是谁?”

姚师都:“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师,正是你啊!”

一时之间,庭院寂静,所有朱雀卫都悄悄握住刀柄,身体紧绷,凝视着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生怕他被揭穿身份,暴起伤人。

但是老和尚双手合十,并无异态,倒是左边一个角落突然传来一声义愤填膺的喊声。

“放屁!”

朱雀卫转身看去,只见一个小和尚攥着拳头,满脸怒火地朝这里冲来。

姚师都兴致盎然地看着他,示意朱雀卫放松。

小和尚站在老和尚面前,指着姚师都:“血口喷人!”

站在一边的曾元登时竖起眉毛:“哪里来的野和尚,大胆!”

姚师都一挥手,让他住口,他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小和尚:“小师傅我们这不是接到举报嘛,例行公事,也有苦处,你要理解。不知道你是谁啊?和法知方丈是什么关系?”

法知叹了口气:“梁弦,过来。”

梁弦怒火未消:“小爷我梁弦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法知方丈的徒弟,将来的江湖第一大高手,砍的就是你这种污人清白的歪瓜裂枣!”

说完他噔噔朝着法知跑过去。

一众朱雀卫听着“第一大高手”和“歪瓜裂枣”,顿觉好笑,但是又碍于自家大人的面子,哼哧哼哧地憋着。

姚师都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在江湖上威望不小,又身居高位,为朱雀监三位朱甲之一,仅在总兵之下,鹰目剑眉,俊朗英气,受到无数大家闺秀和江湖侠女的追捧,不想在个小庙里栽了跟头,被骂成了“歪瓜裂枣”。

姚师都神色一僵,看着那小和尚鬼头鬼脑的样子,觉得牙根儿疼。

他摇摇头,不在意地笑笑:“这是最让人心疼的那只小鹿吗?”

法知开口道:“大人所说之事怕是有误会,还请进院来说。”

他牵着梁弦转身:“院内并无机关,也无伏兵,大人一人可放心前来。”

姚师都看着两个和尚进门,也不犹豫,吩咐道:“你们在这里等我,若情况有变我会通知你们。”

曾元知道自家大人身份尊贵,若是在这里有什么闪失,自己的小命怕是也保不住,便有些担心和迟疑:“大人,这……”

姚师都抬手止住他,“不必多说,保持警惕。”他握着长弓走进院子里,轻轻关上院门。

……

禅院是潮音寺最大的一处建筑,在潮音寺地势最高的北边,再往上便离山顶不远了。

禅院中间是青石覆盖的院子,直通尽头的大殿。

青石平整温润,院子中放了两个蒲团,想必是打坐讲经时坐的。

姚师都打量着四周,不紧不慢地走着,突然注意到一根木柱上留着一个痕迹崭新的箭孔,他瞧瞧四周,一言不发,跟上前面的师徒二人。

一进大殿,姚师都还是有点被其广阔惊到了。

大殿并无屋顶,但是墙壁甚高,从中央可以看见青白色的天空,最引人注目的的是殿中四角和最北边的五座雕塑。四角的四座雕像是面目狰狞挥舞着手臂的罗汉,但是显然要比一般的罗汉凶狠一些,倒是有几分邪性,八只铜铃大眼瞪着殿中的三个人,像是要吞掉他们;最北边的佛像则是单手悬在胸前,和一般的双手合十像比起来有点奇怪,但是他的神情更加安然,看一眼就有种只扑心灵的宁静。

法知和梁弦坐在殿中的两个蒲团上。

姚师都走过来坐下,接过来法知倒的白水,打量着四周,好奇不已。

“贸然一问,”他突然说,“我观这四周尊像和一般的罗汉大不相同,不知是何故?”

梁弦嘴快:“啥都不知道,蠢死你了。”

姚师都一瞪眼,老和尚一敲小和尚脑袋:“施主有所不知,这寺院是睿宗垂拱年间造的,主持的高僧不是一般佛派,和常见的佛像有异。”

姚师都“哦”了一声:“垂拱年间啊。”

殿中一时无言。

梁弦耐不住性子,瞧着姚师都话中有话的样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嘲讽道:“在外面倒是挺威风的,怎么进来了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姚师都“哈哈”一笑,满脸笑意打量着小和尚不耐烦的脸色,“小和尚,你说你是法知大师的弟子?”

梁弦道:“不然呢,我不是你是啊?”

姚师都:“你且伸手过来。”

梁弦一脸莫名其妙,暗想这人神神叨叨,又要看自己的手,莫不是有什么“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当下心里一阵恶寒,但是不服输的性子又不许他落了下风,看见自家师父一言不发的样子不像是有什么机关陷阱,一咬牙把手伸到了姚师都面前,心想就是他又是什么恶好,自己被摸一下也不会少一块肉——要是他说不出来什么,自己再好好羞辱他一番,让他知道小爷也不是吃干饭的。

没想到姚师都连手也不伸,只是凑近一瞧,就缩回身子。

梁弦盯着他。

姚师都笑:“小和尚你可知道你师父的身份?”

还不等梁弦说话,姚师都继续说:“武周之时,天下有四大高手,你知道吗?在当时那可是赫赫有名,俱在圣后身边护持,四人寸步不离地保护圣后安全,号为‘观音卫’。其中有一人称号作‘大圆刀’!”

梁弦撇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姚师都眯起眼睛:“你且听我说完。这四人前半生兢兢业业,未有闪失,但是被圣后圈禁在身边控制住,难免会心生怨愤;神龙年间,圣后不再掌权,病居迎仙宫,这观音卫四人起了心思,联手给圣后下毒,盗走至宝,趁着朝廷动荡逃出神都。”

法知和尚突然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姚师都不理会他:“其中这樊仲湘是留在神都最久的,在圣后死后又参与了韦后谋逆……最终被朝廷着力缉拿,一直逃到杭州一带,不见踪迹。在逃亡过程中,这‘大圆刀’樊仲湘多次杀掉朝廷追查人员。”

他把目光转向老和尚:“其中一个姓姚名峰堂的捕快……便是我父亲!而这樊仲湘,便是小和尚你身边这个慈眉善目的法知师父。”他声音渐渐变大,脸上脖子上露出狰狞的青筋:“你说你是他的徒弟,你手上却没有半点刀茧,说明他根本就没想把衣钵传给你;他说自己是朝廷忠犬,却谋杀圣上、参与谋逆,其罪为当世之最;他说自己看破凡尘、慈悲为怀,手上却沾满鲜血,曾经杀害别人的父亲、兄弟!”

“阿弥陀佛!”法知低念一声。

梁弦一脸茫然。

“师父,他说的……是真的吗?”

法知垂着的眸中映着不波的白水,他叹了一口气,摸着梁弦的脑袋:“孩子,我从来没让你摸刀,一是时机未到,二是不必如此,三是慈悲为怀。你要相信我,你远比你了解的自己更强大。”

梁弦看着自己的师父,轻轻点头:“师父,我相信你;不过我想问的是……你真的杀过那么多人吗?你是不是要被抓走了?”

老和尚又沉默了。

一个人可以被囚禁起来,可以被折磨,可以被侮辱、斥骂,如果他自己没有认识到自己有罪,如果他自己问心无愧,那么就没有谁能击倒他;但是如果他认为自己是有罪的,当他低下头就能看见自己清白的双手上沾满鲜血,那么即便逍遥在牢笼之外,和被关起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不是,”姚师都道,他站起身来,“只要你交出那一件东西,我们就可以当做你是清白的,不再追查你当年的罪过。罪与不罪,向来都是我们说了算的……朱雀监,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他说的肯定无比,越肯定就越能说明这件东西的重要性。

能让人抛开杀父之仇。

能让人不顾犯罪之实。

“什么东西?”梁弦问。

法知毫不意外地摇摇头。

他知道他们是为什么来的。

姚师都官袍森严,注视着老和尚;而四位罗汉目光投射在这片大殿中,注视着这所有的人。

“当年他们盗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