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恶鬼

法知垂着眼帘,半晌道:“兜兜转转,因果缘法不灭。姚施主,当年的事情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只是时日已久,当年的人已经或远走江湖,或化作尘土,惟余老衲枯坐在此,同你说清楚你也绝不肯相信……”

姚师都含笑道:“当年之事确不易考察,但无论当初事情如何,朱雀监只要那件东西,其他的都是小事。”

法知叹气点头道:“正是!正是!问题就出在此处。既然事情已经说不清楚,我又如何让我的结论使你信服呢?当年神都迎仙宫动乱之时,我并未经手那件东西,又如何交的出来呢?”

姚师都显然不信,蹙起眉头。

法知早已预料到:“当年你父亲带人千里追杀于我,我亦同他交代如此,但是他根本不信;我无奈之下,在秦岭一带把他打成重伤,留在一处镇上,并未想过伤他性命;却不曾想时年天下板荡,那里闹起贼患,此后就失去你父的下落……唉!此事也多怪我!倘你把这仇记在我身上,老衲也无话可说……”

姚师都霍然转身,青筋暴起,指着法知和尚:“住嘴,老秃驴!今日我奉命快马前来,不是为了追查我父之死的!我也不愿提起……要是真说起来,把你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也解不了我心头之恨万分之一!总有一天要找你算账!”

梁弦本就心底偏向自家师父,听见师父坦诚自己没有盗走那劳什子宝物,自然信了八九分,又听见这官儿威胁恫吓,心里老大不满,站起来站在姚师都指头前,两眼瞪得好大,怒道:“姓姚的!你吓唬谁呢?我师父说了他没偷你们那什么宝贝,你还想干什么?还想我们凭空给你造一个出来不成?”

法知和尚打断道:“梁弦,坐下。”

梁弦愤愤坐下,道:“师父,这人也太欺负人了!”

法知和尚道:“好孩子,个人各有难处,姚大人的失父之痛,为师也要负一番责任的!”

梁弦撇嘴:“怎么?没爹还有理了?小爷我也没爹嘞,我嚣张了吗?”

法知斥道:“梁弦!”

小和尚自知失言,吐吐舌头。

姚师都此时也缓和过来,知道自己被失父之痛蒙蔽了双眼,当下长吐一口气,恢复了严肃平稳的气度,但不管怎么也不能像刚才一样和气交流了。

姚师都道:“本座不和你们扯些没用的。本座率先锋来之前,已经受了朱雀监总兵大人的嘱咐,如果你乖乖交出我们想要的东西,过往一笔勾销;但是如果你拒不合作……允许我采取特殊手段;如果还是不行,就把你带回朱雀监,让你体会体会监里的滋味儿!”

梁弦嚷嚷道:“你想干什么?”

姚师都笑道:“常言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看来这和尚和庙之间关系不浅,这样怎么样……?”他突然森然一笑:“你在这里一句话不说,每过半个时辰,就从你的庙里抓一个和尚杀了!”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阵歇斯底里的张狂大笑,突然在大殿里回荡起来。

是姚师都的吗?

不是,他此刻杀心正浓;一个用别人性命来威胁另一个人的人,怀着这样不堪入目的杀心,如果不是十分的卑鄙下流,能这样笑吗?

是法知和尚吗?

不是,虽然他当年可能杀人无算,但是当他和青灯古佛相伴这么多年之后,又被别人拿着自己庙里人的性命威胁,如果不是十分的变态无耻,能这样笑吗?

是梁弦吗?

不是,一个从未摸过刀的少年,在这种关乎性命的时刻,面对这样严峻的杀机,如果不是十分的早熟疯狂,能这么笑吗?

那是谁笑的?此刻这个大殿里还有谁呢?

狰狞降魔的罗汉?颔首低眉的佛陀?

罗汉、佛陀再生动,不也是泥塑吗?泥塑会笑吗?不会。

所以说,笑的不是泥塑、不是罗汉、不是佛陀,是泥塑后面的人啊!

这个时候,在这笑声里,四尊巨大的罗汉像后面,“噌”地落下来四个人影。

四人从五六丈高的地方落下来,姿态却是十分轻松,显然是轻功了得;这四人身手非凡,但是脸却见不得人,因为他们脸上分别带着一张面具。

梁弦一声惊呼,寻思这不是自己在山下捣乱的恶鬼戏的四个人吗?

一张青面獠牙恶鬼,一张黑面阎罗,一张朱面饕餮,一张白面小鬼。

四个人都在笑,黑面阎罗先跳出来说话:“这个姚大人说要每半个时辰要杀一个和尚,我们为什么笑?和尚和我们有关系吗?”

青面獠牙道:“我们既不是道士,也不是尼姑,和尚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朱面饕餮声音清脆道:“尼姑招你惹你了吗?你提尼姑干什么?瞧不起女人吗?”不想这朱面饕餮听声音竟是个女人。

青面獠牙连忙道:“不敢不敢!绝无此意!女人还是很厉害的,尼姑、尼姑也……”他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是好。

黑面阎罗道:“嗐!你和女人讲什么道理!我们不是在说姚大人吗?和女人有什么关系,姚大人又不是女人!”

姚师都警惕地盯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四个人,身体紧绷如弓,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话头一转到对面,黑面阎罗又开始了:“别打岔!我们正说你是不是女人呢!”

青面獠牙道:“姚大人显然不是女人!女人怎么会用普通和尚的性命威胁老和尚呢?哪里有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

朱面饕餮斥道:“怎么,就只许男人心狠手辣,不准女人心狠手辣吗?瞧不起女人吗?”

青面獠牙擦擦头上的汗:“不敢不敢!”

黑面阎罗道:“姚大人不是女人,那姚大人是什么?”

青面獠牙道:“能干出来半个时辰杀一个无辜的人这种事的……那显然是朝廷命官或者是江湖好汉啊!”

黑面阎罗一拍手:“巧了!姚大人既是朝廷朱雀监三位朱甲之一,又是江湖上有名的‘晚霜剑’!怪不得!”他话头一转:“那么我们能让姚大人杀人吗?”

青面獠牙道:“不能吧?”

朱面饕餮插嘴说:“为什么不能?你们是好人吗?你们管得着吗?”

“有道理!”青面、黑面一起说。

“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姚师都冷冷道,“如果你们现在离开,我可以当什么都没看见。老和尚,这是找来的人吗?”

梁弦看着法知,法知摇摇头。

黑面阎罗道:“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我们不是老和尚找来的!”

青面獠牙道:“不过我们是来找老和尚的!”

黑面阎罗道:“大家都是来找老和尚的!只要老和尚乖乖听话把那东西交给我们,我们就保证不让老和尚、小和尚变成死和尚!”

青面獠牙道:“嚯!真豁达!”

黑面阎罗道:“怎么了?”

青面獠牙道:“你看你小和尚不就是早上踹了你一脚的小和尚吗?”

黑面阎罗怪叫一声:“啊呀?!好呀!看来老和尚必须乖乖听话了,要不然你这小和尚是注定要变成死和尚了!”

梁弦“呸”了好大一声:“你们是什么鬼头,小爷我怕你们么?”

姚师都冷酷道:“他们不管是什么鬼头,待会是都要变成死鬼了!”

黑面阎罗:“好大口气!”

……

人是有杀气的。

越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越是想取人性命的人杀气就越重。

当一个人的杀气锁定另一个人的时候,被锁定的人往往心生感应;同样,越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对杀气越敏感。人们常常形容这种被杀气锁定的感觉是“芒刺在背”。

姚师都混迹江湖、督查江湖,见过无数牛鬼蛇神,显然是有杀气的。

黑面阎罗直闯潮音寺,是有底气的,当然也能感受杀气。

当姚师都杀心一起,锁定他的时候,黑面阎罗就知道这一战是免不了的了。

……

人的眼睛到底能辨识多快?

很难说。只能说:很快!

但是却常常看不见一些更快的东西。

比如——刀。

姚师都这一刀就快到看不清,快得在梁弦看来就像自己一个走神,从拔刀到挥刀的那一瞬间,光都还没从刀身上逃散开,刀锋就已经到眼前了。

但是黑面阎罗看清了。

不,他是感觉到了。

一个人可能会被眼睛欺骗,但是当他的感觉、直觉无比敏锐的时候,即便他失了明、失了聪,他也依旧能判断出杀气、刀锋。比眼睛更快。

所以,他出笔!

没错,是一杆巨笔,长约一尺半,三指粗细,乌黑暗沉,笔锋饱满。藏在黑面阎罗的袖子里,眨眼之间便如长蛇出洞。

“当!”的一声,乌笔挡住长刀。

梁弦这才看清姚师都的那把刀。刀长三尺,稍有弧度,刀尖削锐,寒光凛冽。

这一刻只持续了短短几个眨眼。

大殿里其余人一动不动,其他几个恶鬼也毫无上去支援的意思。

然后姚师都和黑面阎罗再动。长刀挥舞,劈出一道道闪电般的寒光,像是在和另一道乌光相互追逐,你争我赶,一会儿白霜压倒乌光,如天降大雪;一会儿乌光欺了白光,好似长夜降临。

一时之间兵刃交击之声如同无边落木萧萧而下,又像疾风骤雨、大珠小珠落玉盘。

快!快!快!

好快的刀笔!

片刻之间,两人互换了数十上百招,不分胜负。

突然,只听“当!——”的一声长吟,红袍身影急退,收刀入鞘。

姚师都直起身来,气度自如。

对面的黑面阎罗却显然要稍微狼狈一点,不似姚师都这样轻松,恶鬼戏服被削开几个小口儿,头上见汗,不过显然也不算逊色太多。

黑面阎罗的乌笔“嗖”地一声收入袖中,喘了口气。

青面獠牙阴阳怪气道:“呦呵!姚大人身手不凡,黑面你不是对手啊!”

黑面阎罗怒道:“放屁!你没见是姓姚的先跑的吗?再来个几十招,我就会把他斩于笔下!”

朱面饕餮冷笑几声,嘲讽道:“我呸!不要脸!那是人家姚大人觉得你的小命收了脏手!”

黑面阎罗转头怒视着她,又突然转过身来,念叨着:“不和女人较劲!不和女人较劲!”

朱面饕餮道:“怎么?瞧不起女人吗?”

突然,之前一直没有说话的白面小鬼突然站了出来,举起一只手。

那只手好像有什么莫大的威慑力似的,其他几个恶鬼登时不再说话争吵了。

梁弦一看这个架势,也明白这八成就是这伙人的领头的了,怪威风的。

姚师都往后退了几步。方才和黑面阎罗斗法虽然他还未尽全力,但是还是下了不小功夫,竟然只和那个话痨打了个不分胜负,想必自己全力出手也未必能把此人擒杀当场,但是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就是为了称称这几人的斤两——这几个人个个身手不凡,尤其是这一直不说话但是在几人里面威望甚高的白面小鬼更是令人忌惮,想来都是在江湖上有不小名声的人。

没有名声的人会带着面具遮遮掩掩吗?

不会,因为谁都不认识他,根本没必要,要是此人想出名,就更不用做什么伪装了。

只有那些有名的,害怕被人一眼认出来身份的人才会鬼鬼祟祟。

越是出名越低调,越是无闻越狂妄。

姚师都心里有底了,面对这么强大的对手,以卵击石可不是好选择——所以他选择支援。

他不是孤身一人。

他有一队身手不凡的朱雀卫就在禅院外,这些朱雀卫个个身怀绝技,专门为了压制武林而训练的。

所以他又动了。

他急退。

他要跑吗?

不。一来他自恃武功,心气高傲,不会逃跑,二来他智珠在握,不必逃跑。

他退了一段距离。

他身边有一张弓。

他带进来的。带进来就有用。

他握着弓,挽弓,一支箭从他袖子里滑出来,搭在弓弦上。

黑面阎罗用来藏笔的地方,他藏着一支穿云箭——啸音箭,一旦飞出大殿,尖啸声将会被外面的朱雀卫听见。

他信任自己的人,他们闯到这里只需要片刻。

所以。

他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