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讲 边塞向往

这一讲我们来谈一下唐代文人的边塞向往和边塞生活。边塞诗的创作是唐代诗人创作的一个重要内容,以至于在盛唐还形成了非常著名的边塞诗派。那么唐代文人对边塞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

我们先来看一下初唐的情况。初唐文人的边塞观实际上是历史的一种延续。早在秦汉时期,社会上就有“山东出相,山西出将”这样的谚语流传。这里的山东、山西,又叫关东、关西,实际上是以崤、函为界而区分的。崤山在今河南三门峡市和灵宝市之间,函谷关即在崤山之上,自战国时起就是秦国和山东诸侯的分界处。山西为什么多出将才呢?《汉书·赵充国传赞》里对这一点作过解释,说山西出将是因为其“地势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这是它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说那是一个战争频仍的地方,戎马倥偬,烽烟迭起,如果不身环介胄,就很难在兵刀剑火中生存下去。因为战争频繁,人民大都久隶军戎,自然崇尚弓刀骑射,娴习攻战。时间长了,就乐于披坚执锐,冲锋陷阵。这样一来,从军效力就成为传统,成为一种地域精神。隋末,以李渊为首的关陇军事贵族集团乘时而起,在马背上夺取了天下。与这样一个行动相应,政府对军功加大了尊崇褒奖的力度,军功大臣往往以此矜功自傲,普通民众受其影响,形成以从军博取功名的习尚,借以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并由此成为唐代前期人们普遍认同的一种观念。

图35 清倪田《昭君出塞图》

初唐时期的西北和东北都不时有烽烟燃起。贞观十八年(644),太宗攻高丽,取辽东之地;到了高宗显庆二年(657),唐大破西突厥,把它的地盘分成了两个督护府。咸亨元年(670),吐蕃与唐军大战,结果唐军落败,使得贞观二十二年安置的安西四镇被废除;到了仪凤四年(679),再伐突厥,这次把突厥给打败了。到了武后的万岁年间,开始讨契丹,其中小规模的边境冲突是接连不断的。所有这些战争都要进行全国性的征募活动,那么,当时的人们对这些征募表现了一种什么态度呢?据《旧唐书·刘仁轨传》记载,其情形是“人人投募,争欲征行”,有的不用官家来提供物品,自备物品也要从军,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形成历史上难得一见的盛况。据《资治通鉴》记载,唐太宗当年征高丽的时候,“募十得百,募百得千。其不得从军者,皆愤叹郁邑”,招十个人,会有一百人来报名,招一百就会来一千,那些不得从军的人,都很失落。《册府元龟》也记载说:当时的从征者,无不勇于征敌,身体非常好的那些年轻人,夸耀自己的本领,这样的一些人不可胜数,甚至有的人拿佩刀刺骨,以表示自己的决心。

那么,当时的人们为什么会这样踊跃地应征?还是《旧唐书·刘仁轨传》作了回答:太宗征高丽的时候作过规定,凡是渡辽海者,“得一转勋官”,可以升他的官,勋官就是酬功。唐代曾经规定,勋官“与公卿齐班”,就是与公卿同一等级,而且持有勋官者,可以免除徭役,同时还可以用给他的告身来免除刑罚。据史书记载,当年那些征战亡殁者,都得到了朝廷的追赠,给他们追赠官职,死了之后,他的官爵还可以传授给他的子弟,以光耀门楣。由于朝廷有这样一种激励政策,所以老百姓们从征从战的热情就极大提高了。

这样一种激情,也影响到了一些读书的士子,以至于当时的一些太学生,就“不以举荐为意”,而专心于“今古用兵成败之事”。当时的一些人,有的就是到边塞立功而当上了高官。比如裴行俭,在贞观年间明经登第,但是他喜欢用兵之术,诸如安营扎寨、前进后退、布敌料阵等等,这些他都很熟悉,最后,两次率军大破突厥,立功塞外。还有一个叫窦威的,早年“耽玩文史”。后来,他有几个兄弟,都不喜文墨,都是“以军功致仕”而得以“通显”的。这几个兄长对窦威讲:当年孔子“积学成圣”,学问很好,被人称为圣人,可是,在他生活的时期,却非常狼狈。孔子这样的圣人都这样的生活困顿、狼狈,那么,像你这样的人,即使精通了圣道,又想达到什么目的,又能够达到什么目的呢?所以,“名位不达,固其宜矣”。意思是说,活该你没有名位。这就说明当时人对读书并不完全看好。与此情形相似,盛唐的李白也写了一首有名的诗,诗题叫《嘲鲁儒》,就是嘲讽鲁地的那些儒生。其中有几句这么讲:“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鲁地的儒生读儒书,读得非常刻苦,以至于老死于章句之中。这些人好像是满肚子学问,但是一问他经国安民之策,他就像坠入云雾之中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李白嘲讽的表面上是鲁儒,实际上是整个死读经书的知识群体。

由于在从初唐到盛唐这段时间里,人们的价值观念发生了这样一些变化,整个时代兴起了一种对从军边塞的期待和向往,所以不能不对大批文人发生影响,使得他们在写诗的时候,往往都要关注有关边塞的题材。连那个自隋入唐,写惯了宫体诗的虞世南也写过《出塞诗》,称赞“山西多勇气,塞北有游魂”。从“山西多勇气”看,诗人对尚武风气的来源确实有一种自觉的体认。当然了,初唐的诗人向往边塞,大多还只是把这种向往落在纸面上,付诸实施的还是少数。譬如杨炯,作为“初唐四杰”之一,他写了不少有关边塞的诗作,有《出塞》《从军行》等,比较著名的就是这首《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百夫长”就是管一百个人的长官,宁做那样一个下层军官,也胜过做一个书生。杨炯是在显庆五年待制弘文馆的,上元三年(676)给他补了一个校书郎的官。对这样一些文职,他是有所不满的。这个时候正是吐蕃与唐军大战的时期,唐军以失利告终。就在这年,骆宾王因罪谪戍西边,他就把从军的诗作写在了被迫赴边的征途上。

与骆宾王相比,陈子昂的从军是主动的、自愿的,他的《感遇》诗就有这样的句子:“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在他的另一首题名《送魏大从军》的诗中,开头就写道:“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这是送行之作,先说匈奴未灭,于是就展示出其友魏大从戎赴边的意义,使全诗充满一种激昂的情调。这个陈子昂,他和一般的文人有所不同。一般的文人只是比较空洞地描写边塞的情况,或是有一种对边塞热切期望的情意,却没有多少实际的关于军事的知识和才能,而陈子昂是非常了解军事和边塞情形的。在武后当政的时期,他曾经连续上了多篇有关安边制敌的奏疏,如《上蜀川安危事》《上蜀川军事》等等这样一些表章,条陈军国大计,而且非常有见识。陈子昂又是亲自到边塞去过的人。在武后万岁通天元年(696)的九月,他把自己从军的愿望化为行动,跟随建安王武攸宜讨伐契丹,在军中的幕府做了一个参谋。武攸宜这个主将,轻率无能,可以说是一个庸才,屡战屡败。陈子昂就非常不满,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主动献计献策,却被武攸宜谢绝。子昂失意之余,便登上当年燕昭王为招揽贤才而建造的那座黄金台,仰天长吁,写下了那首著名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图36 唐阎立本《步辇图》

总的来说,在整个社会重视军功的氛围之下,初唐诗人产生了强烈的立功沙场的愿望,但多数人却没有从军征战的实际经历。到了盛唐,这种情况就有了比较大的改变。

盛唐国力强盛,社会上弥漫着乐观向上、积极进取的精神,特别是在一些大诗人的笔下,表现出了一种非常积极的英雄主义情怀。比如张说写有《破阵乐》:“少年胆气凌云,共许骁雄出群。匹马城西挑战,单刀蓟北从军。”李颀写有《塞下曲》:“少年学骑射,勇冠并州儿。直爱出身早,边功沙漠垂。”李白亦有《塞下曲》:“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这些都是直抒胸怀之作,表现的既是对从军边塞、立功沙漠的向往,也是一种英雄主义豪情。其中值得强调的,是早在高适、岑参等著名边塞诗人走向边塞之前,王维就创作了一批表现边塞豪情、描写边塞场景的诗作。

王维的边塞作品有不少是近体诗,有气概,也很有境界。如其《少年行》:“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出塞作》:“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大都骨力劲健,格调高亢,很富有感染力。他常为人称道的是这首《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诗的场景非常壮阔,特别是颈联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以简洁的笔法和构图,把大漠的风光逼真地呈现出来,气雄境阔,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可以说,整个盛唐就是这样一个时代,是边塞诗人用他们的诗篇所奏响的一个蓬勃向上、富于英雄主义精神的时代。

比较著名的还有曾经到过西部边塞的王昌龄,曾创作出大量的边塞诗作。他的《少年行》说:“气高轻赴边,谁顾燕山铭。”《出塞》说:“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至于他那首被誉为“唐绝第一”的同名之作,更将历史和现实熔为一炉,发唱惊庭:“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赴边、骑马、征战、流血,在诗人的笔下展示得那样痛快淋漓,而对边关的歌咏,对名将的呼唤,也充满一种内在的强力和激情。这在一个国力不振、精神萎弱的时代里,是难以想象的。

图37 唐佚名《游骑图》

还有一个著名的诗人,叫王翰,他写了一首大家非常熟悉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首诗中最令人感慨的就是“醉卧沙场君莫笑”一句,把一个旁人视之为畏途的、生死攸关的沙场,当作勇士们表现自己理想、最后捐躯的所在,而且其精神情怀是那么的高昂,那么的爽朗,那么的自信。这实实在在是盛唐诗人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

盛唐诗人不仅大量创作边塞诗,频频表述其立功边塞的愿望,而且还有一些人付诸行动,进入幕府,亲历了边塞生活。关于盛唐文人入幕的情况,友人戴伟华教授曾在他的《唐代使府与文学研究》中作了若干统计,从统计可以看出,真正到边塞去的诗人不是很多,起码不像以前的人所认为的那样多。但尽管如此,这样一种文人赴边的行为也不容忽视,因为它反映了时代的新气象,反映了文人的新追求。文人从军边塞,大多是进入使府。使府又称方镇,是唐代缘边而设的军事机构,其最高长官称节度使。盛唐的时候有若干方镇,这些方镇都是缘边而设的。到了中唐以后,方镇逐渐向内地扩展,但盛唐的时候,大部分都是在边关。比较重要的方镇,比如安西、北庭、河西、范阳、平卢、朔方、陇右、河东、剑南,都在较边远的一些地区。而其中的陇右、安西和北庭,都在今甘肃、新疆境内,更是文人多去之地,盛唐著名诗人高适、岑参,有不少边塞之作就是在那里写成的。

盛唐之后,写边塞诗的人还有一些,但是,格调、气象比起盛唐时已经逊色许多,不少作品走向衰弱、悲凉一路。在中唐时期,值得重点提及的,大概只有一位李益。

李益是中唐为数不多的从军边塞的一个著名诗人。李益从军和高适、岑参又有不同,他从军的时间长度远远超过了他们。李益一生曾五次赴边,久习战阵,用他在《从军诗序》中的话说,就是:“从事十八载,五在兵间。故其为文,咸多军旅之思。”如果从他的出身情况看,可以更清楚地了解他的军旅情结。李益是凉州人,后来随父母迁徙到了东都。他说自己是西汉飞将军李广的后裔,可见是有家族传统的。在他生活的年代,他的家乡已经被吐蕃给占领了,所以,他的从军既是为了续家风,也是为了报家仇。这恐怕成为李益从军边塞的一个原动力。

李益写了不少优秀的边塞之作,如他的《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诗歌选择征人望月思乡的典型细节,借着“芦管”之声烘托征人的怀归心理。同时,围绕“望”的动作,先用“一夜”写望时之久,继以“尽”写望者之多。简单一句诗,看似平平道来,却力透纸背,传达出一种沉重的苍凉情调,极富艺术感染力。

他的另一首《从军北征》也是如此:“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写横笛在吹,吹的什么呢,吹的是乐府旧曲《行路难》。听了这样一支表现世路艰难、充满离别悲伤之意的曲子后,三十万征人竟然一时回首向明月望去。这是刹那间形成的一个场面,这场面以其人数之众多和地域之广阔而展示出悲壮的气氛,将三十万人的动作和心态予以定格,营造出一种整体的、巨大的悲凉感。诗写得很精美,艺术性也很强,但是从格调和气象上看,已经失去盛唐诗人那种昂扬的豪气和壮阔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