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讲 高适与边塞诗

历史表明,初、盛唐的最大边患来自于西部的吐蕃。所以,唐代边塞的防务重点就是保卫大西北。比如进入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幕府的高适,先后进入安西高仙芝幕府和北庭封常清幕府的岑参,就是朝着烽火走去的。那么,我们来看一下高适和岑参的有关情况。

高适在进入陇右幕府之前,曾经有过平卢之行,时间应该是在开元二十年到二十三年。他有一首《塞上》,写的就是到平卢去的情况:“东出卢龙塞,浩然客思孤。”当时东北的奚、契丹正虎视眈眈,如何处理边患,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高适认为,“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应该有一个像战国时候赵国大将李牧那样的人物,来扫平单于。这实际上是高适的一种战略观点,也表明了他对边塞的一个态度。这次高适去的地点是营州,就是现在辽宁锦州市西部,是当时平卢节度使的治所。高适那次游边,有很大可能是求官的,但结果却没有什么收获,所以在《自蓟北归》这首诗里就感叹说:“谁怜不得意,长剑独归来。”因为不得意,所以就从蓟北归来了,这大概是高适的第一次边塞之行。

到了开元二十六年,高适写下了那篇非常著名的边塞之作《燕歌行》。下面我们就来看一下这首诗作: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这首诗的创作动因,据诗前的小序介绍,是开元二十六年,也就是公元738年,有朋友从边塞回来,告诉高适有关边塞的情况,他有感而作的。边塞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当时,河北节度副大使张守珪在镇守边关,其部下和敌人相遇,先胜后败,但是张守珪隐瞒了败状,妄奏克获之功,结果,事情被泄漏出去了。估计高适写这首诗,和张守珪的这样一种行径有关系。所以,作者在诗里先写了唐军将士勇赴边塞的豪情壮志;接着,描写了边塞艰苦卓绝的情状和战争的惨烈;然后,转写征人和思妇之间因两地阻隔、距离遥远所形成的思念情怀;到末节,用“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表示了对守边将领的讽刺和批判。诗中最突出的,是对战争的艰苦惨烈和军士们杀身取义之气节的表现,而在描写战争惨烈的时候,他用“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两句,着力渲染大漠的衰草和孤城的落日,由此见出一种肃杀之气。“斗兵稀”三字,将黄昏时分唐军和胡军作战伤亡巨大、士兵越来越稀少的景况作了形象展示,可以说顿令风云惨淡,天地为之变色。而唐军的气概,也正在这种生死之际展现出来。以前人们读这首诗,说它的一大特点在于用比较法,表现了将领和士兵之间的巨大差异,事实正是如此。“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前一句写的是战士们不顾生死和敌军鏖战,后一句展示的画面却是将领在帐下观看美人歌舞,两相对照,该是何等大的差距,何等大的不公!“将”“士”之间这样一种差距、不公,被作者如实地表现出来,不正是对将领的一种讽刺吗?当然,这还是一种铺垫,有了这个铺垫,最后一句“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就显得格外有力了。沙场征战是如此艰苦,可将领却懦弱无能,独自享乐,那怎么能够取胜呢?当此之际,真是不由得不令人想起西汉那位功勋卓著的飞将军李广了。这首诗以七言古体写成,又适当地加入一些律句,显得非常严整和精警,所以历来为人称道。

图38 明王铎《草书高适七绝万骑争歌杨柳春诗立轴》

写了这首诗之后,又过了几年,到了天宝十一载冬天,高适就开始他最为人称道的西部边塞之行了。此时,李白大概已开始北游幽燕,杜甫则在长安,并在高适临行的时候,写诗为他送行。高适这次去的目的地,是陇右节度使府,哥舒翰是节度使,高适就是到哥舒翰的幕府担任掌书记一职的。掌书记相当于使府的秘书长,是节度使的亲信,所以高适对哥舒翰有一种感遇之情。他在《登垄》这首诗里说:“浅才登一命,孤剑通万里。岂不思故乡?从来感知己!”除了感激,他更多的还是一种立功边塞的豪情壮志,比如他的《塞下曲》这么写道:“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在写这首诗的时候,高适已是50岁左右的年龄了,可我们读来,似乎全是青年人的口吻,慷慨昂扬,非常劲健。就是怀着这样一种情感,高适踏上了戍边的途程。

那么,在进入哥舒翰的幕府之后,他对哥舒翰的态度有没有变化呢?应该说,他对他的这位主帅,采取的主要还是维护和赞扬的态度。哥舒翰曾经有过屠石堡以邀功的血腥之举,这样一个举动,曾经受到不少人的非议,内地的诗人也多持批评态度,如李白就写诗说:“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杜甫也说:“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前出塞》)但从另一面看,哥舒翰也有他的功绩,当时西北边地就流传一首民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这说明哥舒翰镇守西北边塞也还是发挥了相当大作用的,以至得到了百姓的赞颂。由此而言,高适对主帅采取一种维护的态度,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到了陇右幕府之后,高适也写了一些有关边塞的诗作,但这些诗从整体水平上看,似乎比他此前所作的《燕歌行》一类诗有所下降。而且舒心的日子没过多久,国家就开始了大动荡。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兵变,发生叛乱,十二月就攻陷了洛阳。此时距高适十一载到边塞,也就是三年时间。安禄山叛乱之后,唐玄宗急令哥舒翰返回长安,给他任命了一个兵马副元帅的官职,让他扼守洛阳通往长安的最后屏障潼关。作为掌书记,高适自然随行。由于种种原因,潼关失守,哥舒翰被俘,高适也就在次年六月急奔长安,向皇帝上表献策。当时玄宗已奔蜀避难,高适又追到河池献策,被提升为谏议大夫。十二月,肃宗任命高适做淮南节度使,负责讨伐永王李璘的军事。这时候李白正怀着“为君谈笑静胡沙”的自信,应永王李璘之邀进入他的幕府。于是历史为我们展示出了这样一幕吊诡的场景:一边是身为平叛者的高适,另一边是身在所谓“叛军”阵营中为之出谋划策的李白。这么一对昔日的友人,现在竟成了对垒的敌手!后来李白因为永王兵败,被长流夜郎,而高适则从此之后成了肃宗亲信的大将,成为边塞诗人中起于微贱最后官至封疆大吏的重臣。

对于高适,杜甫曾经有过很多称赞,特别是《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一诗中,将他和岑参连在一起,对他们的诗歌风格予以整体评价:“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这是把高适和岑参连接在一起,并称“高岑”的第一次,从此以后,高岑并称,就被人们认可、沿用了下来。在这几句话里,后两句是说高岑的诗风的,“意惬关飞动”,指其诗意灵活变化,有一种飞动之势,而到了“篇终”,则是言尽意远,给人一种“混茫”之感。这是一个非常高的评价了。

当然,高适与岑参虽然齐名,诗歌内容相近,但在写法和风格上还是有不小差别的。一般来说,高诗“尚质主理”,善于夹叙夹议,感慨生发,岑诗“尚巧主景”,善于以情带景,营造奇境;高诗重传统,多用乐府旧题,风格质朴、厚重,岑诗重创新,突破传统乐府模式,以描写奇异风光和自我感受为主,拓宽了表现领域。二人都多写古体诗,但高适的古体善用对仗,有似排律,全诗整饬精警,可壮声情,且能在转韵处见出行文变化,故严整而不伤于平板;岑参的古体则纯任自然,奔腾流走,一任主体情绪的导引,读来畅快淋漓,极富感染力。

图39 南宋马和之《鹿鸣之什图》之《出车》

此外,在年龄上,岑参比高适小十多岁,就像杜甫和李白的年龄差别一样;在个人经历和最后达到的地位上,岑参虽也像高适那样,在年轻时奔走过,奋斗过,在边塞历练过,但或许是他的武略不够,或者是机遇不佳,总之,他最后只做到一个刺史,远不如高适来得显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