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阅读史(第二版)
- 洪子诚
- 3574字
- 2020-07-09 20:28:50
“怀疑”的智慧
我们生活的不少时间里,存在着一种界限清晰的观念方式,对把握“无限性”的坚信,执着争取道德制高点,并发布道德律令的热情。在这种情况下,精细、复杂、怀疑有时被看作一种病征,具有可疑的性质。契诃夫的独特,在于他坚持以艺术感性的复杂和“怀疑”的智慧,来在已深入人心的象征方式和思维逻辑中,争取一个“微弱”的空间。在他写作,也在我们阅读的时代,这样的艺术不可能成为“主流”。在呼唤“暴风雨快点到来”和“暴风雨”已经到来的岁月,人们不需要这样的艺术。
原因在于,在他的文字中缺乏决断。我们见到的更多是互相矛盾、牵制,甚至互为抵消的态度和情感。虽然神学的象征主义者将他与高尔基笔下的人物并列,同样归为“精神贫穷”的“心理上的”流浪汉23,高尔基对他也有出乎寻常的景仰,但他毕竟不是“无产阶级作家”,具有高尔基在“当代”那样的崇高地位。他对于庸俗的揭发是尖锐的,但我们同时也看到揭发又是温和的。他严厉地嘲笑了庸俗和慵懒,但也似乎为这种严厉而有些难为情。他表达了对人的思想、精神生活高度的向往,但对这种向往本身也感到疑惑。他的故事发生的地点都在“外省”,那些不满“外省”乡村停滞、沉闷生活的觉醒者都在向往着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但他也揭示莫斯科出身的知识精英同样无所作为。他相信美好爱情、友谊的力量,却从未给看来顺理成章的情感幸福以完满结局。无疑他十分重视沟通、理解在人的生命中的重要性,但突破“隔膜”的障碍在他看来前景渺茫:那两篇在当代通常被当作揭露黑暗社会中劳动者痛苦生活的短篇(《万卡》和《苦恼》)中,孤独几乎成为人的命定的处境。他既通过人物之口表明知识分子需要以“工作”来拯救自己和改变社会现状,但也没有给予那些热情“工作”的人物以无保留的肯定。况且,他确实(如孙柏论文指出的)揭示了“工作”的各种不同性质,指出某些“工作”的“剥削”性质和对人的精神、创造力的压抑。在《我的一生》中,建筑师的儿子挑战上层社会成规,选择了“异数”之路,自愿成为体力劳动者,“生活在必须劳动,不得不劳动的人们中间”。但他因此真切看到,“他们像拉大车的马那样劳累,常常体会不到劳动的道德意义,有时候甚至在谈话中也不用‘劳动’这两个字”——这从一方面,涉及这个庄严话题中残酷地包含的虚假意义的真相。
《回忆录选》为“高尔基选集”丛书之一,曹葆华、巴金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购于1960年夏天。收入对列宁、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夫人、契诃夫、科罗连科、普利希文等的回忆文章。对契诃夫的回忆,是这本书写得最好的一篇。可以看到,被尊为无产阶级文学之父的高尔基,和被称为资产阶级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契诃夫之间,对人性、对语言、对文学的价值有更多相通的理解。
这种内在于文本中的矛盾性,也表现在文体的层面。关于契诃夫一些作品(小说和戏剧)在“风格”上究竟属于“喜剧”,还是属于“悲剧”,因为难以区分,一直存在不同理解和争论。例如,在中国当代舞台上被作为“正剧”,或带着悲剧性风格处理的《海鸥》《樱桃园》,作家本人却坚持认为,并在剧本上标明它们为“喜剧”……
事实上这里可能存在某些含混的成分,也就是说,事情的不同方面可能是互相渗透和交错的,因而具备了可以从多个侧面理解、阐发的可能性。但我想,合理的阐发也可能是一种综合的理解。我们不大可能以“反讽”的意味来理解《樱桃园》中的那些台词(“我们将建立起一个新的花园,比现在这个还要丰美”,“在我们眼前将展开一个新奇美丽的世界”……),理解被经常引述的契诃夫的“再过三百年,生活将会变得多么美好啊”(这出自作家库普林的回忆)的话:在很长的阅读史中,它们被众多导演、演员、研究者“公认”为是作家对未来生活乐观的诗意告白。然而,说实在的,在我看来,像“三百年后”之类的这种夸张言语,出自“像害怕火一样害怕夸张”的契诃夫之口,委实有点难以想象。人们为了塑造一个符合时代集体心愿的契诃夫,会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些庄严、美好的思想告白之下存在的,虽不易觉察,但真实的嘲讽、有时候甚且是“颠覆”的笑声。
在契诃夫留给我们的遗产中,值得关注的是一种适度的、温和的“怀疑的智慧”:怀疑他打算首肯、打算揭露、批判的对象,但也从对象那里受到启示,而怀疑这种“怀疑”和“怀疑者”自身。这种“怀疑”并不是简单的对立、否定,因而不可能采取激烈的形态。它不是指向一种终结性的论述,给出明确答案,规定某种坚硬的情感、思维路线。他从不把问题引向一个确定的方向,他暴露事情的多面性,包括前景。也就是说,思想捕捉各种经验与对象,而未有意将它们融入或排斥于某种始终不变、无所不包的一元识见之中。他不是那种抽象观念、超验之物的耽爱者,他偏爱的,是具体的日常经验和可证之物。他为这个越来越被清晰化,日渐趋向简单的世界,开拓小块的“灰色地带”,并把这一“灰色”确立为一种美感形式。这种思维方式和美感形态,其独特性和弱点、弊端,都同样显而易见。而且,说真的,这个具有“怀疑的智慧”的人,从根本上说也不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亲近”在这里,不仅指日常生活人的交往(他的同时代人有不少相近的描述,比如,“在他脸上,最突出的是他眼睛里那种细致的、冷峻的纯俄罗斯式的分析神情”,感到他“周身披着刚强的铠甲似的”。比如,“摆脱不开这样的印象,‘他没有和我们在一起’,他是观众,而不是剧中人”),还指读者与作家、文本所建立的那种关系:他让读者信任和投入,但也不同程度有意损害、破坏这种信任和投入。
这种状况的产生,归根结底来源于作家对自己,和自己社会处境的认识。他可能是意识到“生活”本身,在他所批判的“制度”之外原本就包含着“琐碎、卑微方面的悲剧性”,也可能明白相信自己同样没有办法处于“生活”的残酷逻辑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