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节阿星

阿憨又多个儿子。他家现在是大好人三人组,一边是女儿一边是儿子,中间他一个大人,组成大好人。

从出生那刻起,阿星和阿月命运齿轮就咬合到一起。

阿星每次睡醒都会和一双黑宝石般大眼睛对上。阿月守在他身边陪伴他。

生老病死,对于死亡,因为阿莲离世,阿月有了模糊概念。

那个会轻柔给她梳辫子婶婶,给她织漂亮毛衣的婶婶,那个像妈妈一样的婶婶走了。永远离开了。

妈妈两个字和阿莲联系在一起。

婶婶是弟弟的妈妈,婶婶走了,弟弟没有妈妈,和她一样。渴望妈妈的心,她最理解。

弟弟,姐姐会保护你,阿月对襁褓中的阿星承诺,而她一直在践行这个承诺。

短短时日,阳光帅气阿华变成一位糟蹋男,蓬头垢面脏兮兮穿戴。

一天傍晚,十二月份不到五点天基本就黑透了。阿月坐床上看童话书,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黑影闪进屋。阿月吓了一跳,屋里灯光暗,大瓦数灯泡老是眨眼用不住,来人灰扑扑的也不出声,把东西放桌上。阿星咿咿呀呀唱起来,来人视线扫向他两。阿月下意识挪挪身子,挡住阿星,瞪大眼睛警惕地盯着他。闹半天是阿华叔叔,阿月认出是他。

“阿爸,叔叔来了。”阿华站在桌旁,视线所至似乎看到阿星,似乎又没有,阿星正抓住阿月手指往嘴里送,阿月啊喔地逗他玩。

“刚回来?”阿憨从厨房刚忙活完,手里一瓶热羊奶,“你喂阿星喝?”“我买了一箱奶粉给两孩子,这是卖东西的钱。”三只鸡加二十个咸鹅蛋三百元钱。“这么多?”“镇上的人心眼好一半买一半救助我。”阿华苦笑着指指自己这身行头。

阿憨不好跟他开玩笑,阿华在守孝,“我帮你理理头吧?”阿华摇头,推门走了。

看到奶瓶阿星手舞足蹈。可怜的孩子!阿憨抱起他,失去妈妈,爸爸还在,却对他视而不见。

阿星满月那天,阿憨和阿华做了一桌饭菜,四荤两素六六顺,两家人围坐在桌前。阿星从头到脚一身奶黄色衣物,越发衬的唇红齿白。阿华抱起他,长久以来头一次近距离细细地端详他的儿子。看着儿子像极了阿莲的修眉细目,他眼眶发酸,今天儿子满月,他强压下涌上来的酸楚。

“我来吧,”阿憨接过去,随手拿起小被包裹住阿星,一手抱阿星一手夹菜吃饭,动作娴熟。两个孩子一唱一和一应一答,打破席间沉闷。

阿华思念阿莲,若此时阿莲还在,其乐融融该是何等幸福场景,如今天人永隔!酒入愁肠愁更愁。阿华一杯接一杯。阿憨只是沾沾唇,阿憨没有劝阻他。他希望阿华能有一个纾解情绪突破口,醉酒也好痛哭也罢,总之把郁结于心的情绪发泄出来。

阿华妈很少动筷子,经此一事她的头发全白了。阿月把肉啊菜的夹她盘里,“奶奶吃菜,”老太太看不见,不方便叨菜。姐弟两互动让老太太感到宽慰,她知道阿憨把孙子照顾的很好。她很想抱抱孙子,但她怕这一抱就不舍得撒手,而她除了成为儿孙包袱,还能做什么?她就在角落安静的默默地听着好了。

吃过饭阿华妈摸索着回那院,两个孩子上床躺下。“哥,”阿华打破沉默,“我这里,”他拍打胸口,“堵得慌,”阿憨给他斟满酒。“哥,你知道吗?我恨自己,为什么带阿莲回来?她跟着我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他饮尽杯中酒,看向床上的两个孩子,“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来看儿子,从不和他亲近?我有时候会恨他,他的妈妈因为他死了。”他低下头眼泪掉进杯里,“可是他有什么错?他什么都不懂,我不配做他的父亲。”

阿憨帮他布菜倒酒,也不插话,阿华此刻更需要的是倾听者。

阿华讲他和阿莲相识相知过往,沉浸在回忆里的他脸庞立体而生动。回到现实那张年轻脸庞显得暮气沉沉。

一个说一个听,哥俩聊到半夜。期间阿憨给阿星喂了一次奶粉,换了两回尿布。

这次长谈后,阿华再过来都会在床边注视儿子良久。也许是父子连心,每次阿华往床边一站,阿星都舞胳膊蹬腿嘴里咿咿呀呀,对父亲到来表达自己高兴之情。

看着可爱的儿子,他被悲伤击穿的心开始愈合。

第二节远行

一冬天阿憨没太往山下跑,都是阿华代劳。年前一段时间,阿华基本两三天跑一趟。冬天亮的晚黑得早,当天赶不回来得在镇里住一宿。

阿华家扩大的养殖规模到目前只剩十来只鸡,卖畜禽的收入三分之一给阿憨,三分之二给阿妈,自己留出火车票钱。家里的地让阿贵爷爷代种,给阿妈一份口粮就行。

阿华妈默默关注儿子举动,她什么也没问,她知道儿子在为远行做准备,她能帮儿子的就是平静地接受儿子远行事实。

三十这天两家人一块过。家务活阿华一概不让阿憨插手,穿戴一新大好人三人组,东屋晃晃,西屋晃晃,负责验收。

连着两年都是阿华打扮他哥,阿憨小头理得板正的,短款亮色羽绒服配牛仔裤。阿华注视被日光温柔笼罩的爷三,他的嘴角轻轻勾起。真好,时间会是一剂良药,他想。

一群孩子跑过来,这回带头的是阿贵。阿月进屋把糖盒抱出来,阿华把两挂鞭炮点燃。劈啪鞭炮一响,阿星撇嘴还没等哭出声,注意力被小伙伴引过去,“放炮喽。”他们又跳又叫,阿强踮起脚尖扒住小被,“阿星好玩吧?你再长一岁哥哥带你放炮。”

孩子们准备奔向下一个目的地,招呼阿月同行,阿月牵住阿爸的手,笑眯眯地和他们道别。“阿月你怎么不去?”阿华问道,“我要陪阿爸和阿星。”笑眯眯地阿月又补充一句,“还有叔叔和奶奶。”

阿华也笑了,这孩子小小年纪责任感挺强,哪回到阿憨家,都看见她守在阿星床边。“阿月给阿星当媳妇吧。”阿月摇头,“不行,他太小了。”“弟弟长得多漂亮啊。”阿华不死心继续劝导,阿月叹口气,哎,“叔叔,他还尿床,”三个大人都笑了。

孩子的快乐很简单,一颗糖,一把沙子,一只蚂蚁,都可能是他们快乐之源。童言无忌的孩子让你莫名地跟着快乐起来。有时候幸福其实很简单。

晚上团圆饭,阿华一扫往日阴霾,他学着阿憨样子一手抱孩子一手吃饭。这个阿憨做来行云流水动作,到他这里顾此失彼。阿星用小手抓挠他的脸,抗议他的不专业。“我可是你爹,对你爹态度不能友好一些。”阿华教训儿子,阿星不吃他这套,手上动作幅度加大,用眼神向阿憨求助。

阿憨躲进厨房,阿华找回自己,多给父子相处机会。阿星开始吭叽,向阿月求助。“叔叔弟弟困了,放床上吧。”阿月替他解围,放下筷子,她也跟着坐床上。

阿华妈高兴,儿子心结慢慢打开。阿憨回来,抱起阿星给他喂奶,阿星抱着奶瓶,喝几口瞄一眼他爸爸,咿呀两声。

祖孙三代一块守岁,发完码子烟熏腊肉和八宝饭上桌。阿月睡眼朦胧地吃了几口饭,收了两个红包。阿星在睡梦中全靠本能喝了小半瓶奶粉,同样收了两个红包。

祖孙三个上床休息。哥俩浅斟慢饮喝了一宿。“阿星和阿月小时候一样,可让人省心呢,按理说月科孩子懂啥?他就像能听懂话似的。”阿华直点头,深以为然。“等天暖和了,我带他两在村子里走两遭,乡亲们夸他两,我是不是得美的鼻涕冒泡?”阿华递给他一张纸,“现在就美的鼻涕冒泡了。”

阿华看看母亲,母亲面朝两孩子躺着,应该睡着了。“哥,在我心里你才是我哥,至亲同胞那种,亲哥。”阿华一脸感激之色,“我很庆幸这辈子能认识你,能和你做邻居。能被你像亲弟弟一样照顾。”阿华换了个大杯,斟满酒,“哥我敬你。”阿华一口干了。阿憨出手阻止晚了,“就这一杯,”阿华解释道,又换回小杯。

“我哥•••”他看看母亲,摇头把话咽回去,“算了还是别提他,大过年提他扫兴。”阿憨仿佛又看到那个繁星满天夜里小兽般哀鸣的阿华。

阿华妈一宿没睡,凝神听哥俩对话。两个孩子再睁开眼睛新的一年开始了。

阿华初七踏上离乡的路,阿妈拄着拐杖,阿憨抱一个,阿华领一个。“叔叔要去很远的地方吗?”阿月对于远方充满好奇,“是的很远,”“很远是多远?”阿华抱起她,指着远处重迭起伏的山峦,“就是山的尽头。”“我长大了也可以像叔叔一样。”阿月很兴奋,云彩被太阳镀一层金边,云蒸霞蔚的远方如梦似幻。

阿华妈默默地跟在后面,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毛毛的。阿华放慢脚步,腾出一只手挽住阿妈胳膊。“叔叔我要下地,”阿月拍拍他背上大包袱,阿月蹦跳跑到前面牵住阿爸的大手。

山里人心眼实,不要上坏人当,不要掂心他们祖孙两,有阿憨呢,不要不舍得花钱,一人离乡背井不容易,吃上不要糊弄,阿华妈把能想到的注意事项细细地交代给儿子。阿华嗯嗯地答应着,最后都带上鼻音了。

送儿千里终有一别,阿华妈希望这条路走不到头。不安和焦虑让她好几次都差点开口挽留儿子不要走,留下来陪在她身边,她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闭眼。

村东头下山滕悌就在眼前,阿华笑着和他们拥抱道别。阿华妈用手指仔细描摹儿子的脸,“儿呀,金屋银屋不如自己草屋,早点回来。”

轻易不哭闹的阿星被爸爸抱在怀里,大哭不止。“我儿子不舍得我走,”阿华开玩笑想冲淡离愁别绪。“来亲爸爸一口,”阿星泪水显些绊住阿华下山脚步。

父子两脸贴脸,良久他把阿星交给阿憨,脸上湿漉漉一片,低头说了一句,“我走了。”转身攀住滕悌。

新的一年准备重新出发的阿华,一转身却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