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色之中,刚刚过去一场雷雨使得弥漫于嘉定城内外的火药味散去了不少。在北城门的门楼上,侯峒曾和几个义军的头领正在向城外的清军营寨瞭望并商议着事情,不少的义军士兵则疲惫地靠坐在垛墙之后或休息、或吃着嘉定百姓送来的食物。清军断断续续的炮击,虽只是轰塌了少部分城墙,并未对城内造成大的破坏,但人们的心里还是十分惶恐和紧张。

“清军昨日到达城下后,只围住西门和北门且只是用红夷炮轰击城墙,就是不见攻城,不知是何缘故?”望着城下清军生起的一堆堆篝火,乡兵头目田述不解地向侯峒曾问道。

“昨日来到西门和北门外的清军总数不过两千有余,这区区人马如何敢攻我嘉定坚城?尔等只是想将我义师逐出嘉定,故而放东南两门不围,行的就是草人吓鸟之计。”侯峒曾觉得一旦弃城而走,定会被清军追杀,老幼妇孺皆手不能缚鸡,必成拖累,何况能退往何处呢?

侯峒曾正在自下思虑之时,一队灯笼由远及近自兵道而来,及近得身前,方看清原来是黄淳耀与其弟黄渊耀等巡城至此。侯峒曾见黄家兄弟到来。遂与众人迎了上去。

“蕴生公查巡城防,可见到还有漏要之处?”侯峒曾担心经过一日多的守城劳累,城上的乡兵会因疲惫而出现纰漏。

“黄某一路巡来,还未见何处有急要处置之事,当下守城兵丁虽是疲乏,但士气甚高。因西门城墙被清军大炮轰塌达丈余,为防清军从那里攻城,余已令人从城外涂庄高员外等处调来轰天炮十余尊架置于西门城上,东南二门之城墙亦有大炮架置。”黄淳耀办事可谓细致周全,对守住嘉定打退清军也是信心满满。

“现清军大队已陆续达城四周,全数已近万人,蕴生公可曾知晓?”

“黄某已然知晓此事。”黄淳耀在说此话时从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不安,但随即就奋声说道,“嘉定现时实为孤城,守之则万难久持。但今日士民中传说,说唐王朱聿键已从杭州转赴福建,在南安伯郑芝龙和张肯堂、黄道周等一般文武大臣的拥戴下,已在建宁监国。那郑芝龙及其兄弟,在福建经营多年,拥有雄兵几十万,战将数千员,舰船数百艘,大炮数百尊。我等若是守住嘉定月余,与江阴义师遥相呼应,则福建必出北伐之师,届时万方相应,必逐那清虏退回至黄龙之地!”

“蕴生公所言甚是。”听罢黄淳耀的一番话,侯峒曾觉得十分在理,“峒曾听得人说,那围城清军将领为李成栋。那李成栋原流寇出身,在高杰帐下为将,后随高投明,南都为清所破后反身事虏。此人能征惯战,几乎未尝败绩,此番我等守城,万不可小觑于他。”面对李成栋,侯峒曾还是有些担忧。

“豫瞻公无须多虑,那李成栋虽是勇猛,但我守城军士有万余之多,城中百姓箪食壶浆以资我师,加之嘉定各处乡里义师达十万之众,大明宿将吴志葵总兵的数千精锐之师近在咫尺,城内粮草丰裕,兵器火药充足。黄某看据守嘉定月余应不是太难之事。”

“还是不要大意。”侯峒曾心里觉得黄淳耀对当前的情形看得有些过于乐观,“你可令陆文焕策动各乡义军从多处对李成栋军进行袭扰,切断李军的粮秣供给,截杀他的小股人马,以延阻李成栋攻城,并致书吴志奎将军派兵救援。若是能拖住李成栋十天半月,则大事可成。”

“豫瞻公之计,可谓周全!”黄淳耀听罢,觉得侯峒曾的考虑还是较自己周到许多,“黄某这就去安排。”

那李成栋虽是围住嘉定四门,但一连几日只是用红夷大炮轰击城墙。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李成栋有着自己的盘算。首先是李成栋想用迫降的手段使得嘉定士民就范,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大的好处就是避免了自己部下的伤亡,而这些个部下大多数可都是追随自己多年的兄弟;再则就是已经坐实唐王朱聿键在福建被郑芝龙等人拥立的消息,李成栋早就闻得那郑芝龙和其弟郑鸿逵等拥有数十万精兵强将,若是真的交战,明清之间鹿死谁手尚不能看得明白,观望待机也是其用意之一。

可久拖不攻到底能延续至何时,李成栋现在是毫无把握,一连数日,那博洛贝勒都派人下书催促,这些都让李成栋烦懑不已。

“大哥,我看还是早日攻城,不然我等如何能在贝勒面前回话?”李成林见李成栋坐在台案后愁眉不展,于是小声地从旁说道。

“成林呀,”李成栋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我若强攻城池,定然会折损不少兄弟,此乃我不愿耳。再就是城破后,满城百姓必遭屠戮,豫亲王告示你也见过,‘嗣后大兵到处,官员军民抗拒不降,维扬可鉴!’扬州屠城杀人数十万,尸积如丘,张继世将军曾说与我等,你也闻之。”

“这事真是叫人左右为难!”立于一旁的李元胤一筹莫展地嘀咕了一声。

“那侯峒曾和黄淳耀一班贼子,实在是冥顽不化,本帅多次派人下书招抚,可谓给足了他等面子,可就是不肯归顺!自己作死也就罢了,竟然挟持一方百姓与之同死,实是可恶至极!”

“父帅如此为难,何不请教于孟先生?”李元胤觉得,如此为难之事,孟文全定有良策化解。

正在此时,一小校急急闯入帐中跪下:

“禀大帅,何飞押运粮草至娄塘镇时,遭嘉定乡兵截杀,何千总战死,只有兵士三十余逃回,运粮车杖悉数被乡兵掠去。”

“本帅仁慈,却被认为好欺!”闻得何飞战死的消息,李成栋不觉怒气冲天。那何飞虽是官阶不高,却是跟随李成栋上十年的部下,多次在阵前立得功劳,可谓九死一生过来的一位爱将。

“成林,你速去点起本部人马,将娄塘镇一带地面扫荡一清,夺回被劫粮草。若遇乡兵抵抗,都给本帅剿灭,不留一个活口!”这回,李成栋可真是给气急了。

“大哥放心,我若是不能为何飞兄弟报得此仇,绝不回来向大哥交令!”那李成林满脸杀气,心中恨气从言语中表露无遗。

李成林率部离开之后,李成栋感觉有些疲倦,原想小寐一会,却是心绪有些不定,于是令元胤在营中备下了些许酒菜,自酌自饮了起来,几杯酒下肚,不觉有些困顿,一时不能把持,竟然昏昏睡去。元胤见李成栋在酒桌上睡着,也不敢打扰,只是取来大氅披于父帅的身上。

那李成栋正睡之间,突闻金鼓齐鸣,杀声四起,李成栋大惊而起,出得帐外,只见万千乡兵奋力向自己杀来。“元胤何在?”那李元胤闻声上前,率众亲兵护住李成栋,一阵砍杀之后,已是尸横满地,不料那乡兵越杀越多,眼见得抵敌不住,正在危急之际,突闻一声大喝:“休得伤吾大哥,李成林来也!”李成栋在惶然之际定眼一看,原来是成林杀到,只见他舞刀如飞,片刻之间即将数十名乡兵砍翻在地,正在形势逆转之时,突闻“噗!”的一声,一箭从成林前胸贯进,成林怒瞪着双目在李成栋的面前轰然倒地。“成林!”李成栋一声悲喊,顿时惊觉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此梦不详。”李成栋犹自在瑟瑟发抖,想定下神来,感觉到已是满身冷汗,眼皮也在跳个不停。

“快来人啊!”李成栋大叫一声,站起身来,将披在身上的大氅猛地摔到了地上。

“父帅有何吩咐。”闻得李成栋叫喊,李元胤急急地从帐外跑了进来,见李成栋满脸煞白,眼珠通红,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你即刻带熊庆、熊喜及我的护卫亲兵骑快马追你二叔回来,不得有丝毫延误!快去!”李成栋此刻是心急如焚。

“父帅跟前怎能无人护卫?孩儿看还是将熊庆和熊喜留在父帅身边听令吧?”李元胤对李成栋的焦急心情有些不解。

“汝想违抗父令不成?若是追不回你二叔,老子定砍下你的脑袋!快去!”

见李元胤急急离去后,李成栋提起了酒壶,给置于面前的酒盅倒满了酒,方将酒盅送至嘴边欲饮,突然烦躁起来,将酒盅向地上猛地一摔,登时瓷片四溅,随即飞起一脚,将满桌酒菜和桌子踢了个叮哩咣当。

冥冥之中的事情确实难以说得明白。李成林奉命带着所部的八百余人马离开大营后,即马不停蹄地向着娄塘镇进发。当兵马进至距镇不到二里之地的小路之时,只见小路两旁的山丘上长满了青松翠竹,那松竹层峦叠嶂,薄雾升腾,森然渗地。天空之中,几只隼鹰盘旋待发并不时发出几声凄叫,那声音直使得人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此处好生诡异。”骑在马上的李成林隐隐感到危险,正欲催兵快速通过时,突然一阵怪风刮起,那风猛烈得能倒树摧林,一时飞沙走石,人不能开眼;紧跟着,一道强光闪过,只将那随风乱摆的松枝竹叶映照在地面如张狂欲扑的猛兽奇鬼一般,随着一声霹雷响过,如核桃般大小的冰雹向下乱砸,李成林的兵马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

从来就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李成林军马忙乱之际,突然锣声大作,那寂静得看似无人的松竹林中猛地杀出了无数乡兵,他们如滚浪一般冲向了李成林的军马。

那李成林见此虽是有些惊慌,但还没有乱了方寸。李成林见几个乡兵冲到,于是举刀迎了上去,片刻之间,那几个乡兵已是身首分离,倒地毙命。但李成林也不敢恋战,眼见得乡兵越杀越多,李成林向着正在厮杀的部下大呼一声:“尔等快随我沿原路杀出重围!”随即提刀策马,一马当先地冲在前面。有乡兵上前搏杀,都被李成林接连砍翻,众乡兵见这名清将勇猛无比,一时纷纷退却闪出了一条道路。

李成林眼见突围有望,生怕失却了良机,更是恐怠慢丝毫而将坐骑冲向乡兵闪出的道路。只听得“轰!”的一声,李成林的战马被绊马索绊翻,李成林从马背上摔出了几丈,数十名乡兵拿着绳索和钩枪从路的两边草丛中涌出,想将李成林生擒。

此时的李成林受此猛摔,腿部已受伤不济,而手中大刀更是不知被甩至何处,见乡兵蜂拥上来,急急拔出宝剑迎敌,李成林手下的十几个亲兵见主帅临险,也不顾死活地向这边杀来,刹那之间将冲到李成林跟前的乡兵杀得是一个不剩。

众亲兵正欲将负伤的李成林扶上战马,突闻得一声大喝:

“背祖忘义的奴才,还不快快下跪投降!”随着喊声望去,只见陆文焕已带着近百名拉弓欲射的弓箭手围了上来。

“哈哈哈!”李成林发出一阵大笑,“小小乡野匹夫,也配让老子投降于你?”已被血浆染透战袍的李成林拄着宝剑,从地上缓缓站起,眼神里充满了轻蔑,那十几个亲兵也持刀环立,怒瞪着双眼护住李成林。

“既然想为清狗殉命,老子就成全于你!放箭!”随着陆文焕的这声大喊,一时箭矢如雨,那亲兵们纷纷上前为李成林挡箭,直至全部倒地阵亡。

“这就是老子的兄弟!”双眼喷火的李成林将一倒至自己怀中的亲兵揽住,轻轻地用手抚摸着其带血的面颊,然后将其仍瞪着的双眼揉上,“兄弟们等等哥哥,在阴曹地府我等还是兄弟!”说罢,李成林横起宝剑,正欲自刎,只听得“噗!”的一声,一支长箭从李成林前胸贯进,箭镞从后背而出,李成林“喔哦”了几声,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溅而出,低头看了看被揽在怀中的亲兵,然后一同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想在老子面前自杀,不如被老子取了性命!”手持雕弓的陆文焕朝着犹在惊惧不已的乡兵们吼道,“还不快快给老子取下那些清兵的首级!尔等难道不想要那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