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0种人物描摹:醉里挑灯识尽人

黄蓉出场: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皮帽,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嘻嘻而笑,露出两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却与他全身极不相称。眼珠漆黑,甚是灵动。……郭靖只觉他手掌温软嫩滑,柔若无骨,不觉一怔。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头。郭靖见他脸上满是煤黑,但颈后肤色却是白腻如脂、肌光胜雪。

——《射雕英雄传》第七回“比武招亲”


任盈盈出场:

令狐冲听不多时,眼皮便越来越沉重,心中只道:‘睡不得,我在聆听前辈的抚琴,倘若睡着了,岂非大大的不敬?’但虽竭力凝神,却终是难以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之中,仍隐隐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娘的怀抱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

——《笑傲江湖》第十三回“学琴”


人生大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台,好不热闹。

戏要有人演,也要有人看。朱光潜先生对此专门论述:“演戏人在台上走台步,做姿势,拉嗓子,嬉笑怒骂,悲欢离合,演得酣畅淋漓,尽态极妍;看戏人在台下呆目瞪视……”

黄蓉和任盈盈,是两个真性情的女子,演戏也奔放,出场晃晃亮,让我辈“呆目瞪视”。

黄蓉装扮成脏兮兮的小乞丐,招惹郭靖。任盈盈干脆捏着嗓子装老太婆,调教令狐冲。没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装腔作势,就是我拉风、我喜欢、我做主的派头。

不过老金,这人物描摹的老手,还是不忘妆点她俩的千娇百媚。

看黄蓉,煤黑的脸,颈后却白腻如脂,更衬其天生丽质;而任盈盈,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正值失意无人诉说的令狐冲被催眠了:“似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师娘的怀抱”。

(插叙:这招漂洋过海被动画片《美食总动员》拷贝,苛刻的美食家被料理鼠王的蔬菜杂烩征服,瞬间回到了童年,惊叹是“妈妈的味道”,可怜,孤儿令狐冲只能把师娘当妈,记忆的是师娘的怀抱。)

常听人如获至理般抒情,人是所有艺术的尺寸。这难道不是大常识吗?没有了人味,文艺是死的。

在柴静成为南院人前,和时任评论部副主任陈虻有一段对话。陈虻:如果你来做记者,你关注什么?柴静:我会关注新闻中的人。

陈虻的墓碑上刻着:“讲述老百姓的故事,为未来留下一部由小人物构成的历史”,这位《生活空间》创始人,墓志铭依然在彰显人的价值。

在阶级、等级、歧视、价值观差异的人类隔膜中,某种意义上,媒体的观照可以实现人性抵达,端详彼此,让我们打捞熟悉的陌生人。

然而,人性的复杂,是文艺作品无法穷尽的命题。今日的激情改良者,在时间的击蚀下,明日成为屈服权势而抛弃理想的堕落者。比如早年宣传过革命主张,为刺杀清摄政王投过炸弹、坐过牢的汪精卫,最后成为敌人的傀儡。所以朱光潜说:“社会变来变去,而组成社会的人变相没有变质,社会就不会彻底变好。”

人性妖娆的光谱,灰调中依稀有亮光。有电影《莫扎特》中萨里埃利那妒火燃出的陷害;有《西西里美丽传说》被俗世残暴的绝色女,碾碎光芒才得以疏解;也有电影《遗愿名单》《触不可及》中,白人富翁与底层黑人交心,消弭了阶层泾渭。

那是波兰斯基《钢琴师》里,被追杀的犹太钢琴家,一曲钢琴的灵魂对话,让德国军官冒险庇护他,甚至还脱下军大衣给他御寒。

那是托纳多雷《海上钢琴师》中,宁愿被炸也不下船的钢琴家,“船上,可以在有限的琴键上弹奏出无穷的欢乐。陆地,一架有无数个琴键的钢琴,又该怎么演奏呢?”

新闻的终极目标是关注人的内心和人的存在,新闻因人而生动。每个人的生命故事都提供了百科全书般丰富的可能性。

我们都是大时代下一波三折的人物,电视用声画采撷镜面,呈现不同命运的转折和心灵的转角,电视要尊重生命本身的斑斓,摒弃脸谱化、刻板化的板上钉钉,做有血有肉的温度计。

陈虻曾经提炼过一种秘技,融会贯通运用在人物描摹中,事半功倍。他说,把熟悉的生活陌生化,陌生化就是从人们熟悉的人的日常生活空间加入人们较少注意的人的精神空间。

这种熟悉的陌生化,可以用早年《东方时空·生活空间》拍摄的《一个真实的故事》来注解。父亲看着大家为女儿治病捐赠的几万元,悲喜交加与女儿抱头痛哭。这时,一位邻居一面招呼一面进门。记者席韦的摄像机并没有摇向来人,而是盯住了父亲,只见父亲忙回身,用报纸把床上的一堆钱盖上了。陈虻分析说,这个镜头在瞬间捕捉到的寓意,至今都说不清道不明,这正是我们并不熟悉的生活本身的那种美好、复杂和深刻。

罗素说,幸福乃是参差多态,对一个人来说也是一样。一个人内心越丰富,越多样,尤其对一个记者来说,他才能够更多地去了解和体会这个世界不同的人,寻找到熟悉生活中的陌生。

陈虻曾说,“人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没人印证你的记忆。”本篇也为印证他的记忆,印证他所强调的“关注人”的价值,一起来看评论部20年的人物描摹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