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离开

那段日子松已经仿佛淡出了琳的视线,两个人默默的做着彼此的事,琳长大了,作为父亲,他从未和女儿交谈过任何关于未来前途的话题,大概连松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未来和前途。他们之间是有严重的交流障碍的,他也未曾关心过,琳也未曾从心里尊重过他。两个人同时在家的时候,琳会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她终于拥有了完完全全的属于自己的空间,兰静心为她布置了房间,粉色的单人小床,简易的书柜,一张家里很久就有的写字桌,一张沙发,满满当当的摆满了整间屋子。琳心里是欢喜的,最重要的是,她很高兴自己的这间屋子可以用一扇门完全的和其他的房间隔离开来,她不上课的时候,她会在里面默默的学习,做大量的试卷,她还可以在疲累的时候,打开录音机,放进自己喜欢的磁带听听歌,她甚至可以大声的在里面用复读机练习口语。在这个五平方米的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她感到终于可以自在的生活。

1997年的夏天,格外的炎热,高考如期而至。那一年,香港回归,琳清晰的记得高考的前一周,关注时事政治的所有学子围坐在各自家中的电视机前,看英国的国旗徐徐降下,五星红旗飘扬升起,她的心里激动澎湃,热泪盈眶。那时的琳已经即将成人,所有的事情在她的心里渐渐洞悉明了,她比任何时刻都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高考的日子终于到来,兰向单位请了三天假,她陪着琳提前看了考场,为琳在每一天参加考试之前,精心的准备饭食,她骑着自行车紧紧的跟着女儿去往考场的路上。琳很紧张,整整的三天,她不说话,如同经历了生死一般的考验。整个高考结束,陷入了沉寂的等待,琳的心里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该面对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安排。估分,填报志愿,等待,好像一整个夏天,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无尽的等待,她已经忘记了那一年的风怎样吹过,雨怎样落下,所有的一切都对她已不重要,她心心念念的,只是自己的高考成绩。因为专业限制的缘故,她选报了一所离家不远的大学,她知道,也去过,年少时的她曾经偶然的机会和兰一起去那里游玩过,她记得那一年的夏天,不经意走过那里,兰陪着她进去想要看看大学生活的样子。傍晚的校园静谧美好,大片大片的植物覆盖着校园,她闻到了空气中丁香花的味道,清新淡雅却又是那么的特殊,这里仿佛是花园。不时的有学生抱着书本从她们身边走过,他们应该是准备去上晚自习,他们结伴而行,说笑着,讨论着,从他们要去的的方向望过去,一幢幢教学大楼排列整齐,灯火辉煌,那又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也许,就在那个时刻,美好的傍晚让琳心生出一定要考上大学的愿望。

终于等到成绩公布的时刻,琳的成绩超出了所填报志愿分数线,她考上了自己心仪那所大学。当兰看到琳的各科成绩时,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可以尽力陪女儿做所有的事情,一开始,她只是想要帮她完成心愿,对于结果,她总是心有质疑的,而如今,琳的成绩

让她震惊,这是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结果。

琳的高兴自然是无法言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她知道,长久的努力和理想的结果终于让她的心活了过来,她终于可以和正常的年轻人一样学习生活,她如此努力的拼,只是想要给自己一份选择生活的权利。

之后生活又陷入了长久的等待,等待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整个八月悄悄过去,琳一直都没有等来自己日夜期盼的录取通知书,她陷入深深的悲伤和焦虑,她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一次次的给上班的兰打电话,声音焦急而迫切。兰同样是焦灼不安的,她已经了解了女儿的能力,她开始深信不疑,她知道琳一定可以成功,只是,她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琳永远也无法忘记1997年的夏天,所有的情绪在一个夏天全部经历,仿佛熬过了一生。身边同时参加高考的同学陆续的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到了八月底,她开始绝望,等待到哭泣,觉得自己已经被整个世界抛弃。

琳的小舅认识教育局的熟人,兰委托他帮忙打听,几天之后,终于,录取通知书迟迟没有收到的原因找到了。原来,由于琳之前毕业的是中专院校,按文件,中专毕业两年后才可以参加高考,否则,毕业一年就参加高考,教育局是不会给所填报的大学投递考生的档案的,也就是说,即使琳已经考过分数线了,可那所大学根本就没有接收到琳的档案。一切缘由明晰,琳却觉得自己放下心来,她明白,这不是命运在和她做对,这只是某个程序出了问题,这是最好解决的问题。她开始冷静下来,思考过后,她告诉兰,她还要参加一次高考,并且,还要在这一年里试图提高成绩,她还想再拼一拼。兰觉得欣慰,她为琳感到高兴,她开始深深的相信,再给琳一年的时间,她一定可以盼到女儿拿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一天。

在琳的记忆里,松在她的那段最拼命努力的日子里,好像总是缺失的,偶尔,他还是会在午夜的时候喝的烂醉的回来。他的年龄一天天的老去,人至中年,他开始发胖,年轻时的瘦已经在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到,面目颓败,眼皮总是肿胀着,这是他总是喝酒的缘故。琳开始审视他,在她的眼里,父亲从来没有中年人的稳重和成熟,他的思想匮乏,言谈举止思维方式甚至可笑,父女之间已经完全无法沟通。琳自己也承认,她始终在骨子里是一个学会记恨的人,很多事她忘不掉,即使她一天天的长大,她依然和以前一样,在愤怒的时候会站出来指责松,只为了保护兰。她是没有看的起过松的,因为,松是一个不值得人尊重和爱的人。

很多年后,琳回忆起和父亲的关系,她会在深夜的时候和自己的先生说起他,她说,她从未在乎过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一个有所成就的人,他可以甚至是一个清洁工人,或者一生极其普通而平凡,但她始终想要的,只是一个懂得珍惜自己家人的男人,这个男人会爱他的妻子,爱他的孩子,仅此而已,他就已经足够赢得儿女的尊重。可是,她没有这样的父亲。

琳依然很努力,一年的时间过的很快,补习学校的老师没有变,只是她身边的同学又换了一茬。1998年的高考很快到来,这一年,她更加的努力,也更加的沉默,她不相信命运,始终觉得那是懦弱的人安慰自己的说辞,但她心里却又是矛盾的,她渴望预知自己的未来,她需要某种明示,来给自己力量。补习学校早已在一周前放了假,考生们已经开始在家进行自主复习。琳和他们一样,每天拼命的做大量的试卷和背诵大段大段的文字,这是她唯一的办法。考试的前一天,她决定出去走走让自己透透气,她感到深深的压力和渴望梦想的心,这种感觉是她无法沉静下来思考,她有点焦灼不安。

七月的黄河两岸,绿柳垂垂,微风徐徐,皆是盛夏的好景色,河水因为夏季雨水多,略略有些泛滥的样子,水流速度很快,浩浩荡荡的向东流去。风吹过,琳闻到湿润带走泥土腥气的味道。她想一直走下去,去哪里,并不知道,午后的阳光很晒,不一会儿,她开始出汗,她想顺着大桥一直走到对岸去。她一直走,想在河的对岸岸找一处荫凉地方坐下来。她开始顺着前方一直走,直到她看到白云观。

那是一处道观,她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想到今日无意便走到了这里。她犹豫了一下,抬眼看着眼前上方悬挂的匾额,终是抬脚走了进去。整个道观不同于佛家寺庙的香火旺盛,这里很冷清,很是萧索枯寂的感觉,挂在道门外两边的彩色旗子已有些陈旧破败,颜色皆以褪去,但尽管这样,还是能感受到一种与世隔绝的仙风道骨气息。观里还是有一两个道人的,都是一样的身材清瘦,看上去严重的营养不良,身上的布褂也已很旧,但奇怪的是,他们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的明亮,使人觉得清爽。琳对其中一位道人友好的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只是继续参观静看,她并不想久留,只是略微有一些迷恋这种安静的感觉,这是一种宗教的奇妙气场。突然,其中一位道人开口跟她说话,琳听不太清楚,因为他的语言并不是本地人所说的话,而是略带一些浓郁的地方方言,但琳清楚的知道,这是一种离这里并不太遥远的某个县城的人所说的语言,既听不太清楚,但也能略略猜出几分意思。大概,那个道人想问她,是不是到这里来,心里是有所求的。琳愣了愣,她突然觉得难以启齿,她不愿任何人洞悉自己的心事,但她突然又感到一种迫切,同时,又害怕起来。那道人对她笑了笑,招了招手,自己转身往偏殿走去。琳明白,他是要她跟他走。偏殿并不显得幽深,一眼便可以看过去,那里摆放着低矮的八仙桌和明黄色的蒲团。那道人已然飘然坐在了那里。她心里突然有想坐下去的意愿。

那道人显得亲近,并不使她觉得警惕和害怕,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果然,道人问她有何所求或想要问什么,他可以为她卜算一卦。琳看着他,突然问他,自己未来的命运将是什么样子的。问完这句话,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手心觉得冰凉。道人默默点了点头,询问了她的生辰八字。闭眼默算,大概并没有多久,他起身,走进里面一间小屋子。琳坐在那里,她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转念一张,又觉得自己太唐突,怎么能轻易的让人来测算自己的命运,假如测算的结果好呢,那还好,万一不好呢?会不会影响自己的情绪和心情,接下来要面对的考试,怎么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呢。想到这里,她准备起身离开。

她站起来,准备走出去,并不打算与那道人打招呼。就在她转身的时候,那道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走到琳的面前,递给她一张卷起来的黄色的纸条。他看着她笑了笑,并没有说话,便转身离开,走进大殿深处。琳愣在那里,她看着手里的这卷纸条,轻轻的打开来,她看到上面竖写着四行字:命运生来自主张,亲朋之中少商量,离祖出宅宜早计,后来衣禄庶无愁。琳看了很久,字斟句酌的揣摩其中意思,终是看不太明白,这是好还是坏呢,也许,命运本身是不能简简单单的用一个好和坏来概定的吧。她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十元钱,放在了门口的功德箱里,转身离开。

高考如期而至,同去年一样,兰专门请了假,一心一意的陪着琳考试。琳更加的沉默,她总是抿着嘴唇,心里忐忑不安。每一科考完,兰陪着她静静地回家,吃饭,午睡,再去参加下一场考试,兰也不敢问她什么,她知道,女儿的压力很大,她的压力也很大,也许,这是她们唯一的一博,如果再出什么岔子,也许琳就再也不会参加高考了。

夏天的蝉在柳树上开始没日没夜的叫,使人烦闷,天气越来越炎热,空气干燥闷热。在等待中,琳的成绩出来了,今年总成绩超了去年五十多分,还是有进步的,说明琳比去年更加的努力,兰松了一口气,她对女儿是很满意的。分数线也紧接着公布,琳考上了,还是那所让她不折不挠要去报考的大学。但琳的心里没有感到快乐,她如同一张紧绷着的铉,不敢让自己放松下来。她很怕自己的档案万一又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开始失眠,整天感到惶惶不可终日。

兰依旧是拖自己的四弟从教育局打听投档的情况,消息发听了很久,整个七月已经过去,琳感到自己似乎听到了绝望的声音,那个声音对她说,你又失败了,不论你有多努力,你都无法对抗命运,命运总是捉弄你的。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由于等不到消息,她开始哭泣。兰看着女儿的情绪,她开始越发的着急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帮到她。每天上班的时候,她总是感到惴惴不安心神恍惚,下了班,匆匆赶回家里,想要陪着琳。

八月如期而至,一本的录取通知书陆陆续续开始发放下来,琳的很多补习班的同学已经收到,大家互相请吃饭,兴高采烈的。她是没有心思去的,电话一个个的打来,她一个个的委婉拒绝,挂掉电话,心里荒芜的想要哭出来。那段日子,她觉得自己要等的疯掉。

琳考上的是二本,那所大学尽管不是重点本科大学,可这么多年,对琳和兰来说,这已是让她们心生希望和欢喜的事情。兰比任何时候都要感到幸福和骄傲,尽管还没有最后明确,但她心里觉得琳还是给她争气了的。

电话又一次响起来,琳觉得应该又是哪位同学约她出去庆祝,她情绪不高,下午的时候她总是觉得热的人蔫蔫的,像阳台上快要枯萎下去的花朵。电话接起来,是补习班的老师,她高兴的告诉琳,快去补习学校取她的录取通知书。琳愣住了,她的泪水瞬间流了下来,她赶忙应承着,对老师说谢谢,然后飞快的换了衣服,去学校取通知书。

等到了,她终于等到了。她一路上骑着自行车,反而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小心,不可以出意外,不可以横穿马路,不可以着急,她一定要拿到那张录取通知书。终于,半小时后,她从补习学校老师的手里拿到了渴盼很久很久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当兰下班回来后,琳把那张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放在母亲手里时,兰哭了,她的眼睛里泪花晶莹的闪烁着,琳把她抱在怀里,她们两个人久久的抱在一起,所有的滋味一齐浮上心头。兰告诉琳,前一天,她开始感到绝望,为女儿感到深深的不公平,在单位的洗手间里,她再也无法忍受,开始嚎啕大哭,终于崩溃。从来没有任何的事让她这么难过和着急,下班后,她擦干眼泪,生怕被琳看到自己的情绪。

一切皆是欢喜,之后的琳,觉得阳光一天天明媚起来,她卸下心里所有的负担和痛苦,想要好好的开始。她向往自己的大学生活,那一年,十八岁的琳,清瘦而秀气,她的头发柔顺,眉目间却又有些淡淡的忧伤,她开始让自己走出去,去自己从来或很少去的地方,一个人,去山上的林子里听鸟叫,闻花香。她终于感受到自己十八年来真正的幸福。

松看到琳考上了大学,很是吃惊,也许他始终觉得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根本无法想象和企及的梦,可他的女儿做到了,他并不会表达什么,也只是木纳的点点头,表示赞同,再也无更多,也许,他更多的是觉得,琳考上了大学,是正儿八紧的本科大学生,应该会让自己的兄弟姐妹羡慕吧,琳终是让他长了脸的,这才是让他感到高兴的事。而后来很多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真实的。他开始在无数次的场合对他们炫耀自己的女儿有多厉害,可每每看到他唾沫横飞的夸赞时,琳的心里是愤怒而哀伤的,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努力的结果跟他有什么关系,更清楚自己经历的痛苦童年都是拜他所赐,而他却依然可以做到口若悬河全然不知。

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境,琳都会默默的走开,把一群人丢在身后,不再理会。

九月,新生报到入学的日子终于到来,秋天,空气格外的清爽,艳阳高照,她觉得这一天是她和兰的节日,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发生改变。这是她期盼很久的一天,整整两年的时间,她如同涅槃重生一般的改变了自己,过去心中的那些伤痛,孤独,挣扎,无助,终于在灿烂的阳光下烟消云散,她看到兰的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已是完全不同于往日的神采,她知道,她终是只有一个爱她的母亲的。

很多年后,琳终于明白当年在白云观,手里拿到的那张预测到她命运的四行诗,到头来看,一切的走向是那么准确明晰,丝毫不差,而只是当时的惘然,使她并不明白其中的奥义。

琳上大二的那一年,环去世。那一年,环已是八十三岁的高龄,亦算是寿终正寝。兰总是不停的哭,过度的悲伤使她很长时间陷入更深的抑郁情绪中而无法自拔,琳知道,没有人可以在面对自己母亲的离去时不悲伤,她对自己的外婆同样有极深的感情。守夜的第三天,很多人都已疲惫的找地方蜷缩着打盹,唯独琳独自一人坐在环的身边,轻轻的握着外婆的手,她的手里攥着一把糯米,这是保佑她通往往生道路上平安的习俗。琳看着她,默默的流泪。烛火在空而寒冷的房间里摇曳,守着故去的环,琳心里却未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她深爱着环,她知道,明天将是环出殡的日子,自此她将再也无法见到自己慈爱的外婆,她就这样,看着环安详的面容,回想着往事,静静地守了一夜。

四年后,琳大学即将毕业,她的成绩优异,诸多光环已经让她拥有实力,最后那一年,离家遥远的南方部队来学校应召入伍大学生干部,全班唯有琳通过所有的考试,顺利的成为了一名军人,当时轰动整个一批的毕业生。决定要走的时候,她心里没有任何的犹豫,唯独让她心里放不下的是母亲兰,但她知道,自己是一定要走的,究竟为何一定要走,却并不太明了,仿佛冥冥之中有无形的线在操纵着自己的内心,也许这无形的操纵终是她自己的意愿,执拗而倔强,她只是知道,她的余生,不愿长久的留在松的身边,她宁愿在将来的某一天,带着兰远走高飞。

一年后她回来,身着戎装,意气风发,部队的煅造和磨练培养了她越来越坚毅果断的性格,兰和琳的舅舅去机场接她回来,那时的琳已是一名连长。繁忙的工作让她一年中只有在春节的时候才得以回来和兰团聚,她想念兰,再拥抱兰的时候她依然看到她眼里晶莹的泪花。对于父亲松,成年后的琳亦对他只有生疏的一点点客气,而再无其他。

后来,琳在南方结婚生子,余生顺遂,在部队一直工作,升至团长。

远方的家再也无法回去,那些记忆的片断零碎却清晰,心始终是痛的,那些伤口,随着失去,却再也无法愈合。多年后,琳站在黄河岸边,看河水向远方缓缓流去,它的归宿未曾改变,最终汇入大海,这是它的命运。而改变的,却是那些逝去的岁月和已不在的深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