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黑暗之中

无数次在梦里,让我可以回到和她的过去,她依然与我谈笑风生,畅聊彼此的心事,依然跟我说要在她70岁的时候教会我打太极拳,依然大口大口的吃着她最爱的桃子。

我希望现实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场噩梦,梦醒来,我依然拥有她。

她开始进入了无规律的嗜睡阶段,可我宁愿她每天这么睡着,哪怕一直睡下去,只要她没有痛苦,我可以接受她不再理我,不再记得我,忘记我,忘记一切,只要她没有痛苦。

当她醒来的时候,我会用最温柔的声音和她说话,给她喂饭,换尿布,擦拭身体。除此之外,似乎已经没有力量再去做任何事情,离开她的卧室,便是无尽的沉默。我已经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亦已经对任何食物没有欲望,体重开始迅速下降。

而唯一支撑我的,就是怎么照顾好她,我不能倒下,我要好好的,她还需要我,我必须要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好好的照顾她。

中午吃完饭,准备去刷碗,叮嘱她,坐在沙发上乖乖的,自己尽量不要起来走动,她答应我。我知道,现在的她,偶尔还会有自己想要努力挣扎起身的迹象,是她的心有不甘,尝试多次还是会很危险,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我冲进厨房,用最快的速度洗碗,我不放心。果然,我的直觉准确,就在快结束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卧室传来的一声巨响。是她摔倒的声音,惊慌的连忙冲出去,看到她跌坐在阳台门口,还有她被自己惊吓到不知所措的面孔。慌忙扶起她,检查看看有没有碰到她的头,幸好没事,她摔倒,后背撞到衣橱。她的双腿已经没有任何力量来支撑她的身体,从现在开始,她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行走。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抱在我的胸前挪回到床上。她很紧张的样子,我安慰着她,没事的没事的。不停的安慰她。

哄她睡下来,掖好被角,看着她渐渐平复,睡着。

病魔在一天天的摧毁她。

晚上,她要我扶她坐起来,我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她脚下,拉着她的手,我们亲昵的看着彼此,她突然想要在我耳边悄悄的说话,我转头贴近她的嘴唇,她神秘的跟我说,她爱吃蔬菜。我愣了一下,勉强的笑,也悄悄的跟她耳语说,我知道啦。她便满意的笑。

忘了吧,忘了好,重新回到无忧无虑孩子般的状态。她现在就是一个孩子,忘了所有的过去,忘了所有的伤害,忘了所有的烦恼,你人生的轨迹,重新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分别是我们生命的终点,我们的相逢,从喜悦到悲伤,无法抗拒,这是生而为人的常事,我们应该坦然的面对生死,一切都是带不走的,唯一能带走的是我们曾经拥有的爱和那些幸福的日子。忘记该忘记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最后的日子里,在你的眼里,留下我的陪伴和温暖的笑容,亦已足够。

不要悲伤,我可以接受和你好好的分离,可是,妈妈,我还年轻,你应该再陪我久一点。

心里是无尽的不甘和遗恨。

她的病情,随着一些症状的相继出现,希望越来越渺茫。嗜睡,失语,失忆,一切都将如同医生跟我讲的一样。但最令我害怕的,是怕她出现不可避免的剧烈头痛。肿瘤生长的速度很快,压迫所有相关的神经,一旦吞咽发生困难,到最后她将无法进食,迅速消瘦。查阅大量资料,所有的恶性级别高的胶质瘤病例无一例外的呈现给我的都是绝望,即使手术,最后依然是复发,以很快的速度复发,而手术后的放化疗更是让病人及其痛苦,却效果甚微,毫无生存质量可言。

晚饭她吃得很少,蔬菜粥配牛肉馅饼,她只吃了半碗就饱了,摆摆手,多一口都不吃。我很怕有一天她吃不下东西。

还有两周,就是她六十五岁的生日,心情黯然,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过生日。记得以前,我曾和她相约,在她六十六岁的时候,做女儿的亲自要为她下厨,将一块肉细细的切成66块,红烧着做给她吃,这是家乡的风俗,亦是表示女儿对母亲的一份孝心。那时向她承诺过,她六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不论我在哪里,即使再忙再远,我一定飞回来为她过生日,和她相约承诺之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现在,她坐起来吃一顿饭、喝一碗中药,甚至帮她在床上换尿布,都会使她疲惫不堪,做完这些事,需要赶快扶她躺下来,她很快会睡着。我坐在她的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闭着,有时候她会发出微微的鼾声,她总是很累的样子。她的右手会因为偶尔的触碰而感到疼痛,我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小心翼翼,尽量避免碰到她。

突然发现,在她睡觉的时候,她会越来越多把左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久久的按着,我紧张的问她是不是觉得有点头痛,她点头。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想让她吃一颗普通的止痛药略微的缓解一下,悄悄的喂给她,她抗拒,用手从嘴巴拿出来,拒绝吃下去。平时给她服用的抗癫痫的药片很小,止痛药混淆在其中,我试图骗过她让她喝下去。她却用舌头分辨出止痛药与其他药片的不同来。我不知她为什么如此抗拒,是怕自己对产生药物的依赖性,还是觉得没有必要,总之,她拒绝服用任何除中药和抗癫痫药物之外的药物。我开始无法确定她的心念是否清醒,也许,在某一些时刻,她心里还是很明白的。

很多人的一生有没有真的去恨一个人,永远的恨下去,从未原谅,我不知道。也许,在我的心里,有些事永远都不会放下。我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人,也知道该如何去恨一个人,我的世界里,爱恨分明,爱的时候要全心投入的爱,等到有一天,如果不爱了,开始伤害彼此,就应该及时止损到此为止。可这人世间的事,并非如我想象的这般简单,很多人,出现错误,却纠缠在世事里无法脱身,不断受到伤害却无可奈何,无法成全自己,没有摆脱的力量,活在尘世的眼光中无法评定自我,他们依赖,却深感痛苦,无力自拔,将就着,彼此拖延着直至耗尽爱的能量。爱,就要好好的爱,珍惜彼此,付出真情,患难与共在所不惜。恨,就实实在在的恨,果断的离开,不委屈自己,即使两个人有过温馨快乐的回忆,就让这些留在脑海纪念,而不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恨着、抱怨着,看尽人性的恶,面目全非,耗尽一生。

终是选择不原谅。我所有的爆发、苛责、愤怒、痛苦都是源于对母亲的爱,命运无可奈何,但我终需给她一个交代,否则,这世上,她所有的委屈要随着她的离去而烟消云散吗?我绝不允许这样,我必须用我的方式让伤害她的人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从未有人关心在乎你,只有这个和你一起走过风风雨雨四十年的女人却是最是待你最好的那一个,她的包容、她的付出,给你一个家,除她之外,没有人可以做到,而这一切,你未来的日子,会随着她的离去而一无所有,你应该面对无尽的孤独和凄冷,这才是你该得到的结局,因为,你从未珍惜。

原谅二字,重若千斤,不应该轻易说出口,否则,它将一钱不值。我们应该给生命足够的尊重,它是沉重而神圣的。

好好的爱值得爱的人,留下美好的回忆,才是在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唯一能带走的东西。相互之间偶有争执伤害,但终究要听从内心,可否包容彼此,从心里愿意原谅,包容彼此。每个人心里会有明晰的答案。彼此怨恨,即使选择原谅,如此恶劣的循环反复,将自己置身于一段糟糕的关系中,不停的斗争,纠结,崩溃,牵扯,终究有何意义?

人生仅此一次,为什么总是要为那些伤害我们的人买单?

在她生病的这段日子里,抛开自己,我试着开始站在一个女人而不是女儿的的角度来看她。心里全是对命运的质问,她究竟做错过何事,如今让她承受这样的结局。她善意的对待所有,一生简明了。女儿、妻子、母亲,每一个身份她做的近乎完美,生活有过艰难,她一一咬牙挺过来,曾跟我说过,生活就像是一辆人力车,只有用尽全力拉着往前走,才不会倒下。孝顺如她,贤惠如她,慈爱亦如她,可是,好人终是没有好的回报。

脑袋里的肿瘤,已是癌症中无法治愈的极其顽劣的一种,它从何而来,如何生起,终是没有确定的判断,家族中是没有任何癌症的遗传的,所有的亲人的逝去我亦一一经历,唯独她的病,却是最糟糕的一个。

我从来没有预料她病到如今这般境地,曾经也为她的晚年而担忧过,预想过假如她的健康出现状况我该怎么办,害怕她的身体会出问题,多次说服她去体检,她却总是不去,她是个意志力很坚强的人,宁可用健康的运动和食物来帮助自己养生,可我却偏偏没有想到,居然在她的身体最要命最重要的部位长出肿瘤,而且是如此的严重。

我与他,在这个家已是丝毫无话可说了,除了照顾母亲,这里已经是一片黯然,毫无生气,死了一般的日子。事本不止于此,却是他一手造成。我是个倔强的女人,在母亲大难临头时,却让我跳出事外,所有的思考判断渐渐明晰,看清了一切。

觉得心脏开始出现强烈的不适,莫名的慌,喘不上气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吸几口凛冽寒冷的空气,大颗大颗的眼泪会掉下来,砸向高空之下的地面。

为她感到极度的不甘心,她还年轻,本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事已至此,我伤心又有何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她,送走她,然后选择离开,最后的结局昭然若揭,终是心底的悲哀。她在医院病床上看着他那失望、幽怨的眼神,已是深深的印烙在我的心里,永不会忘记,那一瞬间,我为她一生的付出感到无比的不值得,所有对他的付出终是不值得。后悔自己做为女儿,对她的帮助太少,没有帮她尽力决绝的走出这不堪的婚姻。为她的命运,亦为自己人生急骤而下的转变而心痛,皆是生命里无法承受的痛楚。

何谓云淡风轻,一带而过,终是不理解,残局还是要收拾的,既然如此沉重,就让我们一同坠入深渊。

凌晨五点,睡不着,起身去她的卧室。她也已经醒来,黑暗里,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我用手捧着她的脸颊,凑近她,用我的额头抵着她的,她看着我笑,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那么的无辜,像一个格外乖巧的孩子。我轻声问她,是不是想喝水了,我给你喂点水吧。她想要坐起来,长久的躺着使她的脊柱不太舒服。我扶起她,她摇摇晃晃不稳,双脚在不停的抖动,她已经不大能控制得了自己的身体。病情发展的太迅速,一个多月,仅仅一个多月,她就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几近瘫痪并且意识不清的人。扶她坐起来,挨着她,替她揉搓后背,她感到舒服。十分钟后,她又觉得疲累,想要躺下来。每次放她躺下来的时候,我完完全全的把她的上半身揽在我的怀抱里,并跟她说,相信我,放心的躺下来,不会摔到你。我慢慢的放好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她又开始睡着。

窗外的夜色依然浓重,天边没有一丝亮起来的痕迹,北方的冬天格外寒冷,窗户外总是结着厚厚的冰棱。完全没有睡意,起身去厨房熬药、做早餐。将分装包好的中药拆开来一包,细细冲洗一遍,然后放在药罐里大火烧开,慢火熬四十分钟,浓重的中药味渐渐弥漫开来,将我整个人包裹。开始煮牛奶,放入麦片,碗里放好撕成小片的面包,最后倒出来,浓稠的麦片牛奶粥做好,端出来放在她的床头,等她醒来。

吃过早餐后,打来热水,为她擦拭双手,洗脸漱口,最后抹上香香的婴儿润肤露,让她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再躺下来,不一会儿,她又睡着。

一整个下午,她一直在睡觉,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整个卧室里安静的让人觉得压抑,只有我和她,我就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陪着她,看着她,她的眼角偶尔会有一点泪水,我帮她拭去,听着她粗重的呼吸,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流逝着。

她开始有了疼痛的感觉,总是用唯一能动的左手抚摸额头,她开始呻吟,眼神涣散,我知道,我该给她适当的吃一点止痛药了,但是,即使如此,她依然对止痛药是极其排斥和抗拒,我只好骗她,再一次的,用止痛药代替了医生开的抗癫痫药。

给她吃了止痛药的结果是,由于止住了疼痛,她感觉到了短暂的舒适,神志渐渐清醒,但也使她无法睡眠,她还是无法说话,身体依然不能动弹,她的心情格外的烦躁,看着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很怕她感知到什么,因为这会给她的精神上造成负担和痛苦。

一片止痛药的药效是24小时,也就是说到了晚上八点,药效过去,她依然会疼痛、昏睡。

趁她精神状况不错,我贴着她的脸和她说话逗她开心,偶尔的我会亲她的脸庞,然后再跟她撒娇,让她也亲亲我,凑近她,她就转过来亲亲我的脸颊,我感受到自己心里温柔到融化的感觉。我是如此爱她,我该怎么办,我好想给她动手术,尽管我知道手术后的一切都会发生,对她是无尽的折磨,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是否有勇气面对她的痛苦,如果我与她就此分离,我是否能够承受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应该是止痛药带给我的错觉,她的精神好起来,绝不会是因为病情有了好转,仅仅只是神经上得到了少许的麻醉。

她疼痛昏睡,我心疼,但她清醒烦躁不安也令我心疼,我该怎么办?

24小时过去,止痛药的效果逐渐消失,

果然,她昨天好转起来的精神,仅仅只是和止痛药有关,她又开始陷入了眼神涣散、昏睡的状况,她的呼吸浊重,醒着时,眼睛就那么直愣愣的盯着天花板,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这眼神让我觉得不安和害怕。她时不时的用唯一能动的左手扶着额头。如此推断,她的状况验证了我昨天的猜测,中药并没有让她的病情有丝毫的好转。

一切都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开始陷入疯狂的自责中,选择放弃手术,采取保守治疗是为了减少她的痛苦,企盼出现奇迹,可现在为什么不再多给她一点时间让我好好的陪伴她,为什么在短短的一个月里,就让她变成了这样。

我曾经是那么的自信,我相信自己可以让母亲的晚年过的很幸福,我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安排好她在另一个城市的生活,我可以亲力亲为照顾她每天的饭食,我可以带她去我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品尝她从未吃过的美味,看最美的景色。为了这个梦想我一直在努力着,她的身体状况也让我一直坚信她可以活到八十岁,陪我老去,可是,在我即将迈入中年的时候,她如此年轻的就要离我而去,让我抱憾余生。

现在的一整天,家里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我静静地陪坐在她的床头,只想陪在她身旁。

生活就是这样,让你猝不及防的接受无常变故,在你以为很幸福的时候,突然甩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把你打醒,让你懵掉。

持续的失眠使我精神状况很糟糕,总是强迫自己睡着,却总是浅睡到凌晨两三点醒来,不停的做梦,辗转反侧,潜意识中的焦虑使我不安,我担心她在夜里的情况,躺下不久再披衣起来到她的身边,她是睡着的,发出微微的鼾声。

又做梦了,梦里的她在病床上神智不清,周围虚空一片,笼罩着让人窒息白色气体,我喘不过气来,我看到他走到她的床边,依然像是满腹牢骚的在抱怨着什么,他又在气她,挣扎着想要冲过去拉开他,我在梦里呼唤着妈妈,然后开始痛哭,我拼劲全力想要保护她,全身无法动弹,用尽全力开始哭泣,终于,梦醒来,脸上全是泪水,打湿枕巾,这恸哭是真实发生过的了。

早晨,她想坐起来,扶她起来,她看上去总是很疲倦,不到五分钟,又要躺下来,接着睡着。突然发现,她的眼神转动起来似乎有点缓慢,我悄悄的坐下来,轻轻的用手在她的眼前晃一晃,没有任何的反应。我开始心慌,摘下她手腕上的珠子,依然在她的眼前不发出声响的晃动,可她的视线依然没有任何的反应。依然是不甘心,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不想回应我,我希望她只是不愿理我而不是眼睛出现了问题。随手拿起她用的一块颜色鲜艳的蓝色手帕,依然轻轻的在她的眼前晃一下,而她的眼神直是直直的盯着前方的某一个点,丝毫没有回应,她的视力是一点一点丧失的,随着肿瘤越来越大,势必会压迫到她的视觉神经,这都是必然的,她就要看不见了。

心里的伤口就这样在现实的残忍中一次次的被揭开,撕裂,流血。我最爱的这个人就这样在我的面前被病魔一点点的摧残着,我却毫无办法。

给她做的西红柿鸡蛋拌面,她已经开始吃不下,也无法坐起。跟她轻声说,我知道你很累,没关系,我们躺下来,我喂你吃。她仅仅吃了两口,便摆摆手,拒绝,也许面条不够软烂,已无法让她顺利的吞咽,试着给她温了一小碗粥,还好,多吃了几口。她的食量已经开始减少,如果最糟糕的判断,照这样下去,她会渐渐水米不进,直到最后。

午后,她在我的轻轻抚拍中安然睡着,她侧躺着,如孩子般的睡着,我仔细的看着她,想把她最后的样子永远的铭记在脑海里,她的脑袋放在松软的枕头里。她的面庞洁白细腻,富有光泽,嘴唇微带着红润,睡梦中她略带笑意,很安详的样子,她似乎没有任何的恐惧与哀愁,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恨,疾病并没有将她摧残至形如枯槁。在这么一瞬间,突然觉得,如果她能够在这样的状态里一直到最后,也算是对我的一点点的安慰。心里祈祷,上天,如果可以感知到我对她的爱,就让她毫无痛苦的,在睡梦中安详的走。泪水滴下来,悄无声息。

守着她,很多天没有走出家门,仿佛这个家已与世隔绝,曾经拥有的所有一切已离我而去,一瞬间,拥有的全都消失不见。唯独支撑着我的,是我的先生,所有的事情和他一起商量,睡前和他通电话,对着他偷偷的哭泣,压抑而无助的哭泣,告诉他我做的那些梦。先生的工作使他无法到我的身边陪伴,公公婆婆已经从北方的家乡第一时间赶到家中,开始帮我们照顾孩子。我一心一意的照顾她,身边亲友的帮助亦给我力量,每隔几天,姨妈和表哥表姐们会来探望,只是她的病情的恶劣让他们感到悲伤无奈,唯有深深的叹息和泪水。

现在,照顾好她是我最重要的任务,我可以舍弃一切只为全心全意的给她陪伴,她需要我,此时的她比任何人都需要我,因为只有在她的身边守着,我的心才感到一丝踏实。

生死本该是要看淡的吧,生命如同树叶,绿意盎然的是生,枯落而下的是死,风吹过,片片落叶飘然而下,落入尘土,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我不应该总是感到悲伤,她终是要离开我的,也许,今生的结束对她而言,亦是重生的开始,唯独使我久久无法放下的,是我与她的情,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就要离开我了,我的余生,势必留给我的,都是对她的无尽思念。

世间皆是薄凉,开始怀疑一切,母亲的事,我始终无法接受,质疑究竟何为善良,质疑自己的力量,质疑违背真心而付出的代价,沉重的代价。

向来,我的倔强固执是顽劣的,难以驯服,从来不是柔顺的孩子,有时,会从本心爆发出坚硬的东西,以此来对抗命运,始终相信,有的事情可以人为的逆转,在最糟糕的时候,勇敢的面对,抬起手,扼住命运的咽喉。

冬至如期到来,这是北方重要的节气,这一天之后,北方的冬日黑夜将会更加漫长。家里很暖和,阳光照着母亲的卧室。北方的冬至是要吃饺子的。

她喜欢包饺子,很好吃,茴香馅儿的,小白菜馅儿的,韭黄馅儿的,荠菜馅儿的,凡是她包的饺子,我怎么都是吃不够的。她心思细腻,做什么事情都是极致,精心拌出来的饺子馅儿,很香,吃起来一点都不腻。薄皮大馅儿是我对她包的饺子的最高评价,边吃边由衷的赞叹。每每她看我吃得香甜,亦是满足。

她从来都是注重生活的仪式感的人,她喜欢节日,总是会在一年中大大小小的节日里为家人做一大桌子饭菜。很多年过去,突然明白,我之所以同样热爱生活,所有的情怀和眷恋,都同她有着紧密的联系。她善待一切事物,在她的眼中,自然的事物皆是美好,她尤爱植物,她能够识别任何植物之间的微妙区别,可以从一片树叶上呈现出的径络而感叹生命的神奇,为一颗果实的成熟而发出赞叹。她喜欢浪漫的小美好,单纯而感性。她注重感情,与身边很多朋友相处融洽,但又倔强,深信自己的力量可以支撑改变不好的事物,不会易放弃。

可是,这也许是她过的最后一个冬至。

清早,表姐拎着她亲自炖好的肉汤和饺子,用保温桶装着,从几十公里外的家中专程送来,陪她过冬至吃饺子。表姐的到来使得我原本极其低落的情绪得到些许的安慰,心里感到温暖,彼此相对无言落泪。她也似乎感受到小小的节日气氛,很高兴,只是,饺子吃的很少,一两口之后,她便不再吃,不一会儿,她累了,慢慢睡着。

表姐性格一向温顺,过于感性,遇事情绪容易激动,所以,从一开始,母亲的病情对她也是极力的隐瞒,很怕她因为无法控制情绪而崩溃大哭。在医院的时候,骗她说,母亲的病是良性的肿瘤,她亦放心。但随着后来几次来家里探望,她越来越发现她的变化,她开始不断的问我,情绪焦虑而不安,终于再也无法隐瞒,我带她到门外,跟她讲了实情。她站在楼梯间大哭,情绪一度崩溃,她的反应同我预料的结果一样,幸而避开,我一再叮嘱她,切不可在她面前流露出半点不好的情绪,安抚她很久,她终于哭着走了。后来几次来家探望,她都极力配合,笑在脸上却忍着泪水。我抱抱她,心存感激。

夜已到来,黑暗中,思绪怅然纷飞,泪如雨下。

她的病痛,是我心灵的炼狱,我不知何时才能重返人间。

人生无常,每一个人随时都会离开这个世界。记得以前大学有个很好的朋友告诉我,她什么都不怕,唯独怕死,人死了,拥有的一切都将失去,她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将面对什么。我告诉她,我从未惧怕过死亡,于我而言,死亡只是一种离开。离开这个世界,同爱的人告别,同恨人永远的诀别,没有可以带走的东西,唯独带走的,只有我们脑海深处的记忆,关于前世的记忆。我们会不会因为这一世没有好好的爱过而遗憾,会不会因为没有更多的照顾好家人而懊悔,会不会因为没有用尽全力帮助他人而对自己失望。人,终究是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的,心怀坦荡,敢爱敢恨,才对的起自己没有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每一天,她依然是平静的睡。每一天,对我来说,过的是战战兢兢。

她越来越减少的食欲。

她喝不下中药。

她抬起手扶着额头,又有点痛了。

半夜突然听到她的一声呻吟。

她的每一点变化,都让我很害怕。

睡眠持续不好,白天即使再累,到了夜晚依然无法沉沉的睡去,在听到她发出的任何的一声叹息或者翻身的响动声中,任何一个细微的声音都能够让我在极浅的睡眠中瞬间支愣起耳朵,披上衣服就往她的床边冲去,夜夜如屡薄冰。

接连几天没有出门,再这样下去我怕自己会开始抑郁,怕身体出现状况,我必须要保证自己在照顾她的日子里身体不能出哪怕一点点的问题,哪怕是小小的伤风感冒,不然,她怎么办。决定在她熟睡的时候出去走一走,哪怕只是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

北方的冬天很冷,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大河泛着厚重浓稠的黄,浩浩荡荡穿城而过,河的边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棱,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腥气,空气凛冽清冷,萧瑟寒冷。这座城市弥漫着的,是我曾经熟悉的味道,许多年过去,一切都在改变,但这座城的味道却丝毫未变。走在河岸边,大口呼吸着空气,想吐出压抑许久的闷气。我看着岸边花园里打羽毛球运动的年轻人,打着太极拳的老年人,结伴散步的中年人。曾经,我挽着她在河岸边散步,彼此无话不说,这里的每一处,都是我的回忆。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这河边的某一处,埋下了我出生之时的我的脐带,她告诉过我,之所以将脐带埋在这里,是为了让我这一生都会梦到这个地方,永远的想要回来。我与她是那么的亲密,她带我来到这个世界,自己已然承受太多,我带给她为人母的喜悦,从此她的世界为我而奔波,我与她在世间相互温暖陪伴,丰满彼此生命的意义。

半夜,突然清晰的听到熟悉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那声音清脆、响亮,是那么的健康。我忽的从床上坐起,心里一阵发慌,剧烈的跳,发生了什么,一种不详的预感。不顾一切的冲到她的床前,跪到她的床边。她依然在昏睡,呼吸微弱,我抚摸着她的脸,她低声一声呻吟,我轻声的呼唤她,妈妈……她在黑暗中强睁开眼,看着我,我心里是那么的难过,把脸埋在她的脖子里,拼命的闻她身上独特的气息,泪水无声的滑落,伤心的哭,我低声的抽泣声让她挪开脑袋看了看我,好像不明白身边的这个人为什么会突然这样。病情使她的性格开始冷漠,她开始无法理解突然怎么会有一个人在她的身边无声的流泪,泪水流进了她的耳朵和脖子里。

过了很久,她静静的醒着,仿佛依然享受着我与她的亲昵,她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该休息了,我拍拍她,在她耳边低语,好好睡,她点点头。回到卧室,掀开被子把自己包起来埋进去,开始哭泣,极其伤心的哭泣。

悲伤深深的湮没着我,梦境与现实的反差让我不知该怎么办,黑夜的压抑让我再也不想醒来,想永远的睡去。就在刚才,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病了,是中风,卧床不起,两栋大楼,四周空旷,我站在其中一栋大楼的顶端,茫然的寻找她,我疯狂的想念她,我拿着望远镜在焦急的搜寻着她。终于,我看到了她,她在另一栋大楼的顶端,躺在床上,我与她遥遥相对,拼命的挥手,瞬间,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穿着那件好看的蓝色毛衣,头发依然是微卷的短发,她依然微胖。我心中一阵狂喜,我问她,妈妈你怎么好起来了,她笑着看我说,我就是好起来了呀,看,好好的。是的,她好起来了,还像以前的模样,原来这一切都是噩梦。

心中的狂喜让我从睡梦中惊醒,突然,就听见了耳边那一声她的呼唤,是的,梦醒了,残酷的把我打回了现实,我依然看到的是她病得奄奄一息的样子,梦和现实的落差让我痛到无法承受,痛到无法呼吸。

我对先生说,我们以前多快乐,可我现在已经忘记快乐是什么感觉了。

她吃得越来越少,已经无法坐起来,需要躺着喂给她吃,甚至,已经到了吃着吃着会睡着的地步,怕她被嘴巴里没有咽下去的食物呛到噎到,会用手指再帮她把嘴巴里未嚼完的食物掏出来。

她已经开始排斥中药,每喝一口脸上流露出来的都是痛苦和惊恐,我亦不勉强她,会哄着跟她说,我们不喜欢就不喝,没什么了不起的。她便安然入睡,因为我的对她的顺从而一脸满足。

是的,也好,只要你从未感到痛苦,我都会依顺与你。

燕姐来家里探望她,在她的床边轻声轻声呼唤,她醒来,她知道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侄女来看她了,眼睛半睁着,呼吸略有些重。她亲亲母亲的脸颊,泪水滑落,鼻子红红的,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松开。她抚摸着她的身体,我与她泪眼相对,尽是无言。

亲爱的,你将她已经保护的很好了,照顾的很用心,这么糟糕的病,如此这般,已经很好。许久,她对我说。

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她还能支撑多久,但我的预感告诉自己,也许真的没有多长时间了。对自己说,好好为她做好她现在能吃下去的每一顿饭菜,让她时刻保持洁净,不可以让她因为失禁而有半点的难堪,我要让她安然的过好每一天,我要尽全力维护好她的尊严,我要让她体面的离开。这是我作为女儿在这世上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了。

曾经和她讨论过身后事,她亦很坦然。但我深深了解她,虽然口说坦然面对,但她终究会极其脆弱,但有一点我与她达成共识,就是,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尽管我们无法预知,但她需要有尊严的离开,而我,需要帮她有尊严的离开。什么是有尊严的离开,她曾告诉过我,需要让她干干净净,即使在病中依然衣着体面,吃舒宜的饭食,甚至不要体会到病痛,我要每天亲昵的在她身边给她温暖和陪伴。那时的她说,能够这样,就已经很好。

现在,不就是这样吗。如果,她突然无法进食,那接下来,她所剩的时间,就真的不多了。手术已经对她没有任何的意义,任何的医疗措施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痛苦。对她,所有的决定我来完成,所有的责任我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