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兰丁镇,下午三点。谢智和齐泰下了车。
这是一个破败的集镇,拥挤低矮的平房歪歪扭扭,灰的、黑的石棉瓦从屋檐参差探出;街上的人大多数在忙活自己的事,面无表情;偶尔有纹得红红绿绿的人经过,目露凶光。
站在路上,谢智看着这一圈跟自己格格不入的情形,问:“找谁?”
齐泰叼着烟,眼神溜了好几圈,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先问问最近谁出了国,或是挣了钱。”谢智先定了个方向。
于是,谢智问路,齐泰翻译,两人逐渐寻到一个没门的院子,像个废品收购站一样,一左一右两个棚屋,挂着门帘,看不见里面的人。
“这儿,最有钱的人?”谢智疑惑地问。
齐泰只好报以尬笑:“这地儿败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们说管事的就住在这。”
既然问到这了,谢智也只好掀帘进去,里面是一个黑瘦的东南亚人。
谢智说了一句,齐泰刚要翻译,那人就答道:“我会中文。”
听了来意后,那人想了一会说:“我在这呆了十三年,以前米国线的鸭子都走这边,热闹的很。近些年这条线慌了,镇子也废了。”
齐泰连忙在旁解释——鸭子指的是偷渡者,这个人以前是蛇头。
“五六年了,这里一潭死水,人都活得跟狗一样,又被外边来的2M帮欺压的一点血性都没有,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而且近半年,镇上没人离开过。”
“有没有可能是那个2什么的帮干的?”
“不可能吧?”那人想了一会:“2M帮都是一帮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也就能欺负欺负我们,恐怕连纽幺克州都没有出过,怎么可能跑那么远犯事。”
谢智用两个手指慢慢敲油花花的桌子,想了半天:“到底是谁呢?”于是拿出那封信给这个地头蛇看。
他瞅了一会,拿手指弹了弹纸:“这种美术纸不常用,也很贵,镇里应该没有人用这东西。”
谢智叹了口气,给他留了点谢金,握手告别。
出了院门,刚拐过一个弯,身后的院子忽然传来一声枪响,然后便是惨叫。这变故直接将他俩的脚钉在地上。
齐泰连忙带着谢智翻了一个墙,绕过几堆垃圾,踩在一个废汽车上扒着墙头往里看。
刚才堆满废品的院子里,有几个黑人青年在持着枪耀武扬威。围着的地上躺个人,正抱着腿惨嚎,是刚才的那个蛇头。
一个头领一样的人,蹲着,拿枪柄轻轻打蛇头的脸,慢慢地说话。
过了一会,可能是谈崩了,黑人站起来,踩住蛇头受伤的腿,使劲碾伤口,惨叫声又提高了八度。
齐泰忙拉着谢智蹲下来,压低声音:“追我们来的,看我们车好,想抢我们。”
刚说完,一个不小心,哎吆一声从车顶翻了下去,垮嚓乓档一声巨响。
还没站起,子弹已经过来,打飞了一块砖,碎末乱溅。
谢智一把将齐泰捞起:“跑啊!”
他拽着齐泰玩命狂奔,踢翻垃圾桶,跳过污水坑,巷口往右是个废弃的仓库,刚逃过去,子弹已从耳边飞过,打在铁门上火星四溅。
从仓库后门冲出去,Y字形的路口,往右边钻,就一条路,撒丫子往前撩,出了巷口便是海,藏不住人,往左拐,没头苍蝇一样,见路口就进。
开始是谢智领着齐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齐泰在前,他像耗子在迷宫里钻一样,七扭八拐居然把2M帮的人甩开。
他俩停在一个集市里,弯着腰使劲喘,齐泰的口水甚至已经拉成一条线,下端粘在前胸。
谢智从旁边铺子上拿起一瓶水,咚咚咚喝光,边喘边说:“妈也,第一次跑这么累!”
齐泰一甩脖子,也拿起一瓶付了钱,一气喝了过半。
“吆,还有烤串”,谢智眼睛一亮:“尝尝,饿死个人了。”
……
不一会,牛肉的、鸡肉的烤串纷纷摆上桌子,啤酒也有,两个人死里逃生,乍一放松喝了个痛快。
齐泰酒品不好,喝多了居然哭。
最开始只是眼里泛着泪花,一边哧哧地撸串,一边闷声碰杯;过一会眼泪滑下,他鼓着腮帮子嚼,刺溜刺溜地喝;再后来已经花了脸,他忘了吃肉,咚咚地往喉咙里灌。
最后,他在满桌子瓶子中扒拉一片地方,肘子支在桌子上,双手揪着头发,头埋在那里,哽咽:
“离开家四年,不知道在海上飘了多久,人死了一半,才被人卸下了船。”
谢智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继续听他哭。
“脚刚沾地,就得跑。警察、黑帮,枪啪啪地响;老板打人,真狠,又没地儿去。”
“在镇子里活着,跟狗一样。多少年前?十年?还是九年?我记不住了。”
“举报!把他们都抓了!打我~哼!抢我~嗝儿。爷不伺候了。他们都该死!”
“都该死。”啪嗒一下,额头磕在桌子上,睡着了。
……
晚上,烧烤店没开灯,椅子拼成一排,摆在最里面,齐泰睡在上面。谢智在门后面的阴影里坐着,能看见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见他。
齐泰无声地靠了过来:“几点了?”
“八点。”
“怎么没走?噢,你付不了钱。”
谢智叹了口气:“不用付钱了。”
随后,他弯着腰带齐泰到烧烤摊子后面,顺着手指指的方向,借着远处的灯光,胖胖的中年店主趴倒在炉子旁边的地上,身下的血已经凝固。
“刚才来了几个人,抢钱,老板喊了几句,就中了枪。”
齐泰的呼吸顿时紧促,慢慢向后退,坐到椅子上:“2M帮?”
“嗯。”
“走了没?”
谢智没说,只是手轻轻一抬,齐泰就看清楚了。
正对面的店铺灯火通明,七八个纹身黑青年正举着酒瓶狂欢。门口还有两个,侧坐在摩托车上,抽着烟放哨。
空空的街上,想从前面溜出去,绝无可能。
齐泰身子稍稍前倾,往旁边看了看。整个集市,就对面一家店开着。
有这帮杀神在,谁还敢营业;即便是营业,也不能有客人。
齐泰哑着嗓子问:“后门?”
“没后门,水泥墙。”
“走不了了?”齐泰的牙碰的咯咯响。
谢智没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