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财主爷惊慌失措

一 大事不好

巴到烂老爷乘轿子回到县衙门,马上叫人写了告示,在城里和乡下到处张贴,绝口否认有什么雷神下凡杀人的事。只说是有人造谣惑众,无事生非,要捉拿严办。果然他就叫人去街上捉了几个老百姓来,打了许多板子,却始终问不出这雷神下凡的谣言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只好把这几个人枷到街上去示众,然后关了起来。

事情就这么好像平息了。

但是事出意外,今天一大早晨,巴到烂老爷正在他暖被窝里做他的逍遥梦,忽然县保安大队王大队长闯进衙门里来,气急败坏地喊叫,把他闹醒。他只好爬起来,问:“发生了什么事了?”

大队长向他汇报:“报告巴老爷,大事不好!”

“你惊风扯火地叫些啥子?”巴到烂问他。

“昨夜晚又出了杀人命案了,并且出在城里头。”大队长说。

“怎么,杀进城里来了?这还了得!咋个一回事?”巴到烂不得不吃惊了。

“昨天晚上半夜三更,东街上的钱三老爷,平白无故地把……把……脑壳丢了。”大队长心有余悸地说。

“哪个钱三老爷?”巴到烂觉得见生,问道。

大队长说:“听说是才从乡下搬进城里来的。原本在乡下的时候,听说他就得到过警告。”

“哦,原来是才从乡下搬进城里来的。”巴到烂明白了,他问:“咋的,他的脑壳怎么忽然就不见了?”他知道他问了一个傻问题,马上改口问:“他是在他的公馆里被杀的吗?”他想城里这些公馆都是深宅高墙,杀人的怎么钻得进去呢?如果那种高墙都翻得过去,他县衙门的墙,就很不保险了。

“不是在他的公馆里,是在后街一个半开门名叫‘夜里香’的女人家被杀的。看来早就看好了门路了。”

“哦,原来是这样。”巴到烂这才稍微放心一点,这个钱三老爷是在一个私窑子里被杀的。他说:“那谁知道是不是争风吃醋,动了刀枪了?”巴到烂总想把这件杀人命案不要和雷神下凡联系起来。

“不,不是争风吃醋,因为,因为……”大队长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因为什么?”巴到烂追问。

“因为,因为杀人的还发了警告,警告……”大队长的喉头又卡住了。

“警告哪一个?”巴到烂偏要一追到底。

大队长只得说了:“警告你巴老爷。”

“咋个警告我?”巴到烂着实吃惊了。

“您看嘛”,大队长说着,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来,又拿出一张告示,铺在桌子上,然后把那把匕首端正地插在告示“县长巴道南”的“巴”字头上,那匕首的尖子上还有血迹哩。谁一看都会明白,这是对巴老爷的脑壳发出的警告。这可把巴到烂吓傻了,他再也说不出话来,谁知道这家伙在哪一个黑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他的衙门里来,咔喳!给他的头上来这么一刀呢,怎么得了?如果这个家伙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摸进金门里去,也来这么一刀,那才不知道要闯出什么乱子来呢。这可大意不得,必须马上向金门的老爷们报告。于是巴到烂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吩咐:“提轿子,到王家场。”

他匆匆地穿好衣服,吃点早点,叫他的四个马弁全副武装,跟他的轿子上路。四个马弁提着一色的二十响手枪,张开机头,护卫着巴老爷的轿子,走出东门,直奔王家场。

这正是早春的早晨,重重叠叠的大巴山才从雾被下醒过来,有些山峰在飞跑的云雾中时隐时现,像骏马在飞奔一般,山岭上的青松林背后衬着云雾,显得特别青翠。太阳才从东山顶上升起来,发出万道金箭直穿天空,十分壮观。大巴山的春天虽然来得晚一点,可是五颜六色的野花却已经在山谷里、小溪旁、石板路边、树林下静悄悄地开放了。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在山林中这儿那儿露出小小的山村,在山村的竹林边伸出一枝两枝早春的杏花,逗人喜爱。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从山村引向树林,从树林引向小溪边,沿着小溪钻进山岩里去了。这条石板大路是巴山的背二哥们到陕南必走的大路,也是从县城到王家场必经之道。

巴到烂坐在他的凉轿里忽闪忽闪地走出县城的东门,沿着这条石板大路走去。在东门外石拱桥边,有几株桃树和垂柳,那桃枝上已经绽开出红色的骨朵,柳枝上也已经抽出鹅黄的叶芽,垂到溪水里,得意地摆来摆去。那溪水在铺着晶莹的小石子上流淌,穿过一堆乱石,落进深不可测的墨绿色水潭里去,白色的瀑布激起了千层白浪——这样的好山好水,在大巴山里随处可见,可是却引不起一早起来就在这大石板路上奔走的巴山背二哥的欣赏兴趣,今天,更引不起心急如焚、正在这条石板路上赶路的巴到烂老爷的欣赏兴趣。

巴到烂在轿子里冥思苦想,一点也没有留心外边的良辰美景,在他的面前老是有一把带血的匕首,好像正在他的脑门上晃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见鬼!”他自言自语,想努力把那个幻影从自己的眼前赶开,却偏不成。“活见鬼!”他向轿子外边吐了一口唾沫。

从县城到王家场有五十里路的光景,才半上午,巴到烂他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到了黑龙潭,该是下轿歇一口气的时候了。

二 巴到烂老爷碰到了雷神

黑龙潭是小溪流的水流到这里突然下跌所形成的。石板大路便顺着陡岩铺下去,这是一个险要的关口。于是在黑龙潭上边路旁的几家幺店子便应运而生,成为上上下下旅客歇脚,抽烟,喝茶,吃饭的好地方。那凉竹椅子还可以躺上打一个盹,那山里出的毛尖新茶,芬芳醉人。那又焦又辣的叶子烟也很过瘾。那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冒儿头”和着又酸又辣的泡菜,还有连渣菜豆腐,都特别富于诱惑力,可以叫你流口水的。更不消说那些幺店子里有的是热情招呼你的老伙计,能说会道的女主人和拖着大辫子含羞带笑的大姑娘,好像他们并不是在这里靠来往的行商和背二哥过日子,而是专门来向过往旅客们奉献他们的那份友好和热情的。在这种幺店子又是各种新闻和传说广播的中心,可以听到千奇百怪的故事和才发生的新闻,但没有人来实行新闻管制,也没有谁来禁谣辟谣。人家听了,谁耐烦管它真假是非,说一说,笑一笑,乐一乐,便各自上路,踏上自己的旅程。走累了的背二哥和客商谁愿意放弃这种享受呢?

巴到烂老爷对于这种下等人落脚的地方,自然没有兴趣,想离开得越远越好。可是他的轿夫要求歇一下气,抽一口叶子烟提神,这样的要求是不好拒绝的。他只好下了轿,钻进一个虽然不很宽大、客人却很少的幺店子里坐下来,泡一碗茶,叫轿夫自己去寻找他们认为自在的地方。

在巴到烂落脚的幺店子的对面,有一个比较大的幺店子,在门口排着一排背架,满是山货,大门外边还放着才从马背上卸下来的货驮子,几匹个头不大的川马系在路边的垂杨下。那些跑累了的马懒心无肠地立在那里吃着马料,不断地甩着尾巴,和顽固地要粘在马肚子下吸血的马蝇子进行斗争。巴老爷的轿子也放在路边,这时店子里来的人已经不少,有的洗脸,有的喝茶抽烟,有的吃饭。这些旅客虽说从来没有见过面,而且过一会便分手,各奔东西,也许这一辈子不一定能再见得着,可是才见一面,便可以成为亲密的朋友,无拘无束,谈笑风生,递烟送茶,争着开饭菜钱。

在那个店子的后窗外,下临溪水,靠窗有一张小桌子,桌边坐着一个青年人。他也是农民打扮,穿着对襟老蓝布夹袄和青布裤子,他的头上缠着一条绾着英雄结的白帕子,脚上蹬一双麻耳子草鞋,这都是这一带农民最习见的打扮。但是怪,他却不去和那些叽里哇啦摆龙门阵摆得正热闹的背二哥们打堆,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喝茶。看他的脸是普通农民的脸,眉毛是普通农民的眉毛,鼻子是普通农民的鼻子,但是如果你多看他几眼,你可以看出,却也有一点不同,是他那微微竖立起来有几分英气的眉毛吗?也许是,也许不是。是他那略微深陷,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吗?也许是,也许不是。是他那略微向下弯曲,显得坚实的两片嘴唇吗?也许是,也许不是。那么一定是他那像被刀削过,轮廓清楚,沉实有力的下巴颏了?也许是,也许不是。总之你一眼望去,他不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你总不免还想再看他几眼,这时你便感到有一股英武豪迈之气向你袭来。他的年岁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可是在他的两眼角却已经出现了鱼尾皱纹,在嘴巴下面也已出现疏朗的浅胡须,最明显的是他的两颊上两道深深的皱沟,可以想见他已经经历过不少人世的沧桑了。而这正好显出他的坚毅和沉实,自信和果断。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正就眼前的两盘炒菜独自喝着烧酒,在面前还有两大碗“冒儿头”白米饭,正等待他享用。他没有和那些背二哥打堆摆龙门阵,表现得无所谓。但是仔细看,知道他对背二哥的龙门阵,也并非漠不关心。

一个背二哥对另外一个背二哥神秘地眨一下眼睛,装出细声讲话的样子,可那声音却足够十个人听清楚,他说:

“哈,你们听说没有?昨夜晚那个”,他用嘴巴向大巴山那边一歪,继续说:“他又下山来了,还进了城。”

“哎呀,他都敢进城呀?”另外一个背二哥惊叹了,他当然明白对方说的“他”是指的哪一个。

“今天大清早,我在城门口听说的,说东街的钱三老爷的头被取走了。”头一个背二哥接着说,这时店子里像揭开盖子的开水锅,大家叽里哇啦说开了。

“啥?钱三老爷的脑壳?”

“昨夜晚没有下雨,也没有听到打雷呀,他咋个就下了山了?”

“恐怕他没有下山,是从雷神殿放出飞剑进城,取了人头的。”那一个富于想象力的背二哥的异想天开的解释,立刻引起大家的惊叹:“啊,飞剑,好厉害。”

大家七嘴八舌,越说越神,要照这样丰富的想象力发展下去,雷神殿的那个“他”,恐怕不久便可以腾云驾雾,隐身遁形,放出飞剑,可以到县衙门或者到金门里去取人头了。大家并没有兴趣去研究这些,只要说出来,大家能够得一点精神上的满足,也就像在他们的生活里加了一点盐巴,有点味道,也就是了。

只有坐在临河靠窗小桌边的那个青年,没有表示什么看法,他正一心一意地在向他面前那两个冒儿头采取行动。但是他分明张着耳朵在捕捉那些背二哥们说的每一句话,并且也从中分得一片快乐。

坐在对门店子里的巴到烂老爷是不是听到了这些背二哥的议论,不得而知。从他那神色张皇的样子猜想,他大概也听到了几句。这当然都是很不入耳的话,所以他把眉头皱了起来,把脸“马”了起来。他的心里显然很不高兴,可是他在荒山野岭里害怕暴露了他的身份,因此也就不敢在这些“妖言惑众”的妖民面前摆出他县大老爷的威风来。他能想到的是早一点抽身从这里走掉为妙。可是他的轿夫还在对面喝茶抽烟,没有过来。他叫他的一个马弁到对面店子里去叫轿夫。那个马弁到对面去喊,他进去听到那些背二哥正在说得展劲,他便警告他们:

“你们在这里传啥子谣言?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店门外边墙上贴的告示,你们不怕吃官司吗?”

大家摆得正起劲,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这么一个不识相的“穿二尺五的人”[5]来煞了风景,本待要赏他两句不好听的话,但是看他手里提着张开机头的手枪,不知道是哪一个“歪人”的跟班,那是惹不起的人,大家只好不说了。

那个靠窗坐着的青年也感到没趣,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走出店门,走近大路边柳树下系着的一匹枣红色牡马跟前,从马背褡裢中取出一个皮套子来。皮套的两头系着布带,他把皮套子斜背在肩上,便掉出红布绦子来,这才叫我们看出那皮套子里显然是一把大刀。他又从马褡裢里取出一个麻布袋,牵着马走过巴老爷的轿子边以后,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牵着他的枣红马,走下溪边,骑上马背,涉水渡过小溪,上岸朝松树林里的石板路对直上山去了,他没有回头看一眼,只听到马蹄嘚嘚的声音慢慢远去。

巴到烂知道他的马弁已经制止了这些背二哥的传谣,大家再也没有说什么,他感到满意。但是他知道这并不是他的布告在这山野地方发生了效力,而是他的马弁手里提着的张开机头的手枪发挥了威力。这些山野草民哪里会把他的告示放在眼里?对付这种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手枪、棍棒、监狱和悬在他大堂上的板子。

巴到烂老爷走出店子,准备上轿。轿夫把轿前门矮下去,掀起门帘,让县大老爷进轿,巴到烂跨过轿杆,正要进轿,他的脚一伸进轿门,忽然踏到一个麻布包。

“噫,这是啥子?”他吃惊地问。

一个马弁走拢去,提起麻布包一看,那麻布包外面渗出了红腥腥的什么东西。他把麻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团血红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他没有敢再看一眼,便把麻布包丢在地上。凭他的灵感,他下意识地叫了起来:

“人头”,这灵感是他刚才去喊轿夫的时候,听到那些背二哥摆龙门阵时激发出来的。

站在一旁的另一个马弁并没有看得真切,也跟着叫起来:“人头!”

“人头?”巴到烂老爷吓得发了昏,要不是有马弁扶住,早已跌到轿子外边来了。

在幺店子里的背二哥听到外面在喊有人头,都跑出来看热闹,看到在地上有一个渗出血水的麻布包,也怔住了。

这时,从小溪对面松树林里的小路上,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分外清亮,大家马上省悟过来,从这个店子走了的,除开这个骑马的,没有第二个人,那么这麻布包十有九成是他丢下的了。

“啊,雷神”,一个背二哥也激发了灵感,大叫一声,“一定是他!”

“雷神!”

“雷神!”

“哈,原来他就是雷神!”

许多人都跟着叫起来,有的是吃惊,有的是欢喜,就这么嚷嚷一阵,好似远远山里头发出的隐雷。

“那条上山小路就是通雷神殿的一条路。”有一个背二哥指着对面响着马蹄声的小路,作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释。

可是另外一个背二哥却提出了相反的疑问,他说:“雷神是神,雷神殿里供着的那位雷神,是红眉毛,红头发,尖嘴巴,哪里像我们刚刚才看到的那个普普通通的后生,和你我一样的庄稼人呢?”

“雷神是神,是天上的神,天上下来的神,难道他还不会变吗?这一定是雷神变成了凡人,到这里显圣来了。”一个看起来年龄大得多的庄稼老汉,作出这样有力的分析。看来大家都承认他说话的权威性,齐声附和:“他肯定是雷神下凡显圣来了。”

大家面临着如此庄严的一个时刻,有的人便不期而然地向着雷神殿方向下跪了。这一下带动了其他的人,大家都向那还响着马蹄声的方向下跪了。

“啊,雷神,雷神。”

巴到烂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深山野岭里碰到雷神,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但是理智使他恢复了清醒,当前最要紧的事是赶快离开这里,还是趁那些山民正跪在那里出神的时候,上轿走路吧。他细声地叫一声:“提轿!”

他一钻进轿子,像火烧着屁股一样,催着轿夫:“快走!”

他的一个马弁却说:“在这里捉他一个人回去一拷问,就弄明白了。”

“问什么?快走!”巴到烂为他这个忠实而愚蠢的狗腿子生气。

他们顺着大路直下黑龙潭,匆匆地向王家场赶去。

正在黑龙潭路边上向雷神殿方向下跪的这些背二哥和庄稼汉子,这才发现这位富泰人已经急匆匆地上轿走了,后面还跟得有四个马弁,那总是一个大有来头的大人物吧。有人问:“他是哪一个?”

“看他肥头大耳的样子,总是啥鸡巴老爷吧?”一个人这么简单但是很有概括力地回答。

“啊,我看他就是巴到烂老爷,我在县衙门的大堂口,远远望见审案子的就是他这个样子。”一个走过的地方比较多,见识比较广的背二哥说。

“原来他就是巴到烂。”大家都以为这是一个大发现,竟然在这山角落里,既亲自看到了雷神,又亲自看到了他们的一县之主巴到烂老爷,不觉惊呼起来。

“我看他在衙门大堂上坐着问案子,打老百姓的板子,好不威风。咋个到了我们这些地方,倒像一只过街老鼠,一下就溜了?”还是那个背二哥用嘲笑的口气说。

“这些老爷只有在他们的城圈圈里才歪得起来,到了这乡下来,恰巧又闯到了雷神,他咋个不吓得屁滚尿流,夹起尾巴逃走呢?”那个老庄稼汉说的总是带有权威性的话。

“哈哈哈哈……”大家都痛快地笑了一回。

这种对他这位在巴山县里的最高权威人物的轻蔑,这种为他送行的笑声和骂声,巴到烂老爷在轿子里是听到了的,但是他现在什么也顾不上了,只顾催轿夫:“快走!”

那些穷汉子只顾享受嘲笑县大老爷的快乐,他们竟然忘记去把丢在路边的那个麻袋打开来看一看,看看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三 金门定计捉雷神

巴到烂老爷进了王家场,跨过了金门槛,他的情绪稍微安定下来,可是心还是在怦怦跳着。他想努力把自己镇定下来,一时还没有办到,他那白净面皮上还是青一条红一条地变脸变色。

他先去向王大老爷作了一个简单的汇报,王大老爷认为事关重大,马上把巴到烂直接带到上房,来到老太爷的鸦片烟铺边。在这除开鸦片烟灯火像鬼火一样在闪动外的一片黑暗的屋子里,虽然可以掩盖巴到烂脸上惊惶的神色,可是他那还在呼哧呼哧出大气的声音,即使有老太爷吸鸦片烟咕咕噜噜的响声,也没有能够掩盖得住。

“老太爷好。”巴到烂老爷轻声问好。

老太爷正吸得津津有味,没有理会,还是王大老爷替巴到烂说话:

“他说他今天碰到了雷神。”

雷神这两个字,像一个炸雷一样对老太爷发生了震动。老太爷马上停止吸烟,翻身坐起,望着巴到烂,问他:“啥?雷神?你亲眼得见了?”

“是的。”巴到烂回答。

“你逮住他没有?”老太爷问,他以为县太爷既然见到了,一定是将他逮住了。

“没有”,巴到烂解释,“他骑着快马,像闪电一般飞回山里去了。”巴到烂心里明白,他把雷神说得越神,对他越有利,他用更神秘更紧张的声调补充说:

“他昨天晚上进了县城,把东街的钱三老爷的脑壳取走了,他还……他还……”巴到烂感觉他的舌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说不出来。

“啥了钱三老爷的头被取走了?”老太爷也不无几分吃惊,他追问:“雷神他还咋样?”

巴到烂从怀里摸出保安大队王大队长今天早上给他送来的那张告示和那把带血的匕首,摆在烟盘边,把匕首照原样插在告示上的“巴”字上,说:“你老人家看嘛。”

“哼,简直无法无天了,他还敢到城里去杀人,这还了得。”

王大老爷对于这种教训似乎倒并不在意,他把话题有意转开,他问巴到烂:“你说说你是怎么亲眼见到雷神的?”

于是巴到烂绘影形声地把他中午在黑龙潭幺店子里的奇遇向王大老爷说了,当然,他并没有把他那时被吓得屁滚尿滴,落荒而逃的真实情况说出来。他甚至编造出他怎么去追捕雷神而雷神忽然不见的神话来,他不无几分惋惜地说:“没有想到他骑的真是一匹火龙驹,跑得飞快,一眨眼功夫就逃得无影无踪了,我们这两条腿哪里跑得过他那四条腿?”说罢,他还嘿嘿地笑两声。

王大老太爷对于巴到烂遇到雷神的时候,是表现得英勇还是卑怯,并没有兴趣。他却仔细地打听这个大家说是雷神的人,是什么样的打扮,他是怎么上的马,怎么过的河,怎么上的山。巴到烂不知道老太爷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只得一五一十的照实说雷神是一个青年农民模样,怎么骑马过的河,怎么上的山。王大老太爷听了,好一阵闷头不说话,最后才开口说:“这一下倒好了。”

不要说巴到烂老爷和坐在他旁边的薛大爷莫名其妙,连一天到晚在老太爷面前听老太爷耳提面命,很能猜测老太爷意图的王大老爷,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老太爷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三个人都活像泥塑木雕,呆呆地望他们面前的这尊神。

王大老太爷接着又说:“这一下倒搞清楚了,看得出来,大家说得神乎其神的雷神,其实不过是山里的一个毛贼,并不是长得有三头六臂的天神,也没有打雷扯闪,呼风唤雨的功夫。只要他不是神,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我们就有办法把他逮住。”

“不过外边传说,雷神是会变成凡人模样下凡来的。”巴到烂把在幺店子里听到的传说提醒老太爷。

“是呀,我在外边听到的也是这么说的。”薛大爷补充说。

“只有你们才肯信那些胡说八道”,老太爷转向薛大爷说:“你上次不是报告说,他到过胡财主家,有人看到他除开有一把大刀外,在腰上还别得有一支二十响的手枪吗?不是还说他把胡家的银元撒一些给穷骨头后,还提了一口袋走了吗?你们想想看,天上的雷神哪里来的二十响手枪?天上的神拿银元去干什么?”

王大老爷才听老太爷说一半,便开了窍,他接上去说:“明白了,啥子天上的雷神下凡来收恶人,全都是那些穷叫花子编出来吓唬人的。”他回过头对巴到烂说:“你今天在黑龙潭碰到的那个雷神,其实也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下苦力的人变的毛贼。这就好办,只要他是人,总在大巴山里落脚,他不会飞到天外去,总有一天要落到我们的手板心里来。”

王大老太爷很高兴,有一个这么聪明的儿子来接他的衣钵,他不禁夸奖起来:“对头,你想到筋脉上了。”于是他进一步布置说:“我看这个雷神,其实是一个山里的毛贼,他下山来,无非是找有钱人惹是生非。只要多派出几个眼线,安在那些财主家公馆的附近,把网子张开,等他下山来,只要一露面,把网子一收紧,看他往哪里跑。”

巴到烂老爷生怕把他用来防守县城的便衣抽出来了,便说:“派眼线的事,恐怕要多劳薛队长,靠我的保安大队那几个烟鬼,恐怕靠不住。”

薛大爷马上表示反对:“这个公馆我不能不特别防范,我这里抽不出人来。”他想他的责任是看好这个院子,外面的事本来是该县太爷管的。

巴到烂见老太爷不说话,他知道不能指望从薛大爷那里抽人了。放眼线出去本来是他责无旁贷的事,不过他心里明白,他的衙门里那几个包打听,除开出去惹事扰民,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但是他又不便亮底,只好进一步问:“既然这么办,那么上次说的修雷神殿的事还办不办?”

“我主张放一把火把雷神殿烧了,叫雷神没有地方安身。”薛大爷还是他上一次说的那个主张。

薛大爷的这一句话倒引起老太爷的注意,他不是同意放一把火把雷神殿烧了,倒是想让那个叫雷神的毛贼没有安身的地方。因此他坚定地说:“修!一定要修,并且要快修。”

巴到烂老爷和薛大爷还没有领悟过来,王大老爷却已经明白。他补充说:“是呀,那几十里不见人烟的荒山野岭,正是那些毛贼巨匪的出没之地,想必那个叫雷神的毛贼,也必定是在那一带来去。我们把雷神殿修好,派一个眼线住在那里守香火,像个老道,谁知道是我们派去的暗探?说不一定就能碰到雷神到那里去遮风避雨。他在明处,我们却在暗处,他到底是人是神,我们就可以摸得一清二楚了。”

“好主意”,连主张放一把火烧了的薛大爷也明白了,不禁叫好。

老太爷想的正是这个主意。他说:“这个守香火的人,倒是要可靠才好,这个人由薛理洪你负责去找。”

薛大爷虽然点头答应,可是这件事却并不好办。要说可靠,他的身边的人,全都是和他一起多年在王家的老爷们鞍前马后跟班的人,十分可靠。但是这些人都是在王家场的酒楼茶馆,赌场妓院里提劲打靶,掌红吃黑,过惯了逍遥日子的人,谁愿意到那几十里不见人烟的荒山野庙里去当守香火的杂毛老道呢?因此他出了一个主意,他说:“我身边的人倒是可靠,不过都要用来守门护院,出门跟班,抽不出来。要派人到那深山里去守冷庙,只有从那些成年在深山老林里钻进钻出的老猎户里去找。有的是几辈人给王家当佃客,长年给王公馆送野味的猎户,总可以找到可靠的人,他们在那些地方很熟,生人一进来,他们就能认出来。”

老太爷和大老爷都同意,事情便这么说定了。

老太爷又对巴到烂说:“大巴山里看来越来越不清静了。前一阵出了抢烟帮的事,不久以前又听说来了一股王神仙的神兵,现在又出了一个雷神。县政府光出告示还不行,非得办团防不可。你回去和县上的绅粮们商量一下,就说是我的意思,要想保住大家的太平日子,只有成立一个巴山山防局,有枪的出枪,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在大巴山南边这一片地方实行联防,一方有事,八方支援,到处张开网子,土匪也好,毛贼也好,叫他们出得来,回不去。还可以派探子到巴山里去,探听匪情,只有这样,我们这些人晚上才能睡安稳觉。”

老太爷这么深思熟虑,真叫大老爷、县太爷巴到烂和薛大爷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然他们三个人,各有各人的心思,县太爷想的是,只要打出王大老太爷的招牌,还有哪一个绅粮敢说一个不字?这样一来,以保境安民的名义成立了山防局,那些有钱的财主就得出钱,只要钱从他的手头过,就是指缝间漏下来的,也够他数的了。何况还可以在正粮上附加,名正言顺地在老百姓头上括出油水来。再说,有了山防局,他的巴山县城也就平安无事了。

王大老爷打的是另外的算盘。他想,有了这个巴山山防局,他就可以把这一片地方的地主绅粮们的枪支和保丁统一起来,由他来提调,手里有这支武装,干什么事都顺手。这个山防局的衙门,当然应该设在离巴山山口不远的王家场,简直就可以设在他的金门里,这样一来,王家场和金门的安全,就可保无虞了。他估计这个主意也一定是老太爷的想法。

只有薛大爷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心思不多,只想到他可以大砍大杀,使他在更多的血里变得更红起来。

到底巴山山防局建立起来以后,是怎么去捉雷神的,雷神被他们捉到没有,我们下回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