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雷神何许人也

一 是人变神,还是神变人?

上一回我说到巴山县的县太爷巴到烂老爷在黑龙潭的幺店子里碰到了雷神,吓得屁滚尿滴地跑到金门去汇报,他们在金门王大老太爷的鸦片烟铺前商量了捉拿雷神的办法。

但是有人问,巴到烂在黑龙潭幺店子里碰到的那个青年人,到底是不是雷神?甚至有人问,到底有没有雷神这个人物?或者换一个问法,到底天上的雷神是不是下凡到了人间,到大巴山兴风作浪来了?

这个问题,我不大好回答。有的人说,在黑龙潭幺店子里大家看到的那个骑马的青年,根本不是雷神,甚至那个麻袋里装的也根本不是人头,而是一个猪头。巴到烂老爷一听说是人头,还没有等到他的马弁把麻袋里的东西抖落出来,便吓得发了昏,上轿落荒而逃了。有的人却肯定地说,在黑龙潭骑马的那个青年就是雷神。你想,雷神既然是天上的神,岂有不会变化法术的?他白天在人世间走动,自然是要变成凡人的。他还说了一个有力的旁证:你看那青年的嘴巴,不是像铁铸的鹰钩嘴一样吗?这模样正和雷神殿神龛上那个雷神的嘴巴一样。他还说,他那天亲眼看到那个青年,骑着马穿过松树林,向雷神殿方向跑去的,那枣红马就像一团火,行走如飞。

可是,有的人却把那个人说的道理加以修正。他说,那天大家在黑龙潭看见骑马而去的那个青年,的确是雷神,不过不是天上的雷神下凡,变成了凡人,而是人间的凡人变成了天上的雷神。这个人间的凡人,本来是和你我一样的泥巴脚杆,种田的下力人,一样的替地主和财主老爷们苦吃苦做,被榨得只剩下几条筋的干人。只是我们这些苦人干人,就是不晓得挺起腰杆来和老爷们斗,只晓得唉声叹气,说是命该如此。那个大家叫他为雷神的青年就是有志气,不认命,有胆子举起大刀去砍杀那些喝够穷人血的恶人,给我们伸冤报仇,扬眉吐气。不知道我们里面哪一位的脑子里,弯弯拐拐比你我多一点,他把天上那个打雷扯闪,专门劈死恶人的雷神菩萨,拿来称道这个打富救贫的凡人,从此叫开了,说他就是神。其实也许他根本就不姓雷,他从来也没有把自己看作雷神,也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些凡人把他叫成雷神。恐怕是这一回他下山来办了好事,在黑龙潭幺店子里,偶然听到我们在摆龙门阵,说昨夜晚雷神下山进城砍了东街的钱三老爷,他才第一次把他自己的名字和雷神联系在一起的。

这几种说法,到底哪一种对头,我这个说书人也说不清楚,因为我当时没有在场。就是在场也没有办法判断,因为我那时还只是一个奶娃,只晓得爬在妈妈的怀里津津有味地吃奶,不会留心雷神的英雄事迹。我现在只得随俗,把在黑龙潭骑马上山的那个青年叫做雷神。然后让我们来追踪,看那个叫雷神的青年后来做了一些什么事情,他到底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干,结果又如何。

二 王大老太爷领头给雷神修公馆

巴到烂老爷从金门回到县衙门去以后,不久便召集地方的耆宿、绅粮和各乡的财主代表到县城开会。说是开会,其实不过是巴到烂县太爷把事先和王大老太爷商量好的方案端出来,叫大家拥护一番就完了。大巴山山防局是在县保安大队之外的地方民众联防组织,专门对付大巴山上的毛贼、土匪,维持大巴山下这一片地方的治安。山防局长照例由县长兼任,他“委派”王大老太爷家的王大老爷担任副局长。这是县太爷履行自己的权力,谁也不能说什么。山防局不设立在县城里,而设立在王家场。这是为什么?有的出了钱的财主提问,巴到烂脱口就说出许多道理来,王家场隔巴山不远,是进出巴山的要镇,那里有为王公馆看家护院的薛大爷领导的手枪队这支主力,而王副局长家住王家场,就近便于指挥,如此等等。听巴到烂说来,那山防局天生的就该设在金门里,他还说金门里空房子多,区公所、乡公所、团防处本来就设在那里,更便于合署办公,统一指挥,真叫做几得其便,这么一说大家还能说什么?

说怪话的绅粮财主不是没有,当面不说,背地里在鸦片烟铺上说。有的说,哪个不晓得巴到烂是王家的看门狗?放在他的肩膀上的那个脑壳,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他说出来的话,都是王家老爷的话,借他的嘴巴说出来的。还有的说,王家老太爷出了花点子来刮我们的油水,把我们的枪收去,他倒在这一方成了气候了。这样的怪话多的是。怪话尽管说,钱还是要出,枪还是要交。钱嘛,尽量讨价还价,枪呢,尽量把家里烂杆锈枪交去搪塞。

不管你怎么说,王大老爷却已经拿着县政府发的委任状,扛起新做的“巴山山防局”的大招牌回王家场,打开衙门办起公事来了。薛大爷也升了官,担任了直属大队的大队长。

山防局在沿大巴山山口地带布置了一些哨所,对大巴山进行监视。在山下,各保各甲都设立联防小队,把庄户人家会打枪使刀的人都编进去,轮流值班当差。王大老太爷对于自己的这一杰作,十分满意,以为做得万无一失,自己那小小王国,可算得是固若金汤了。他也为自己可以一呼百应而感到得意。

下一步就是派出暗探,逐渐伸进那几十里不大见人烟的荒山野岭里去修雷神殿,并且派可靠的人乔装守香火。这事还是由老太爷出面承头,并且在修建费上由他出大头。因为名义是给雷神爷修公馆,请他安心住在深山里,不要出山来惹事,害怕雷神下山飞刀取人头的财主老爷们,也乐意于向雷神爷做点贡献,花钱买个好,自己的名字和捐钱都刻在《雷神殿修复记》的石碑上,雷神爷下凡来总能看到的吧。筹备工作进展顺利。

可是要薛大爷找一个可靠的人上山去守烟火,还没有着落,因为愿意上山去长年累月住在那荒山野庙里的人,实在太难找了。他找了几个猎户,他们说,在打猎的季节,上山去打猎,借便守一守冷庙还可以,要不分酷暑寒冬,常年住在那里,就难办了。

薛大爷正在为难的时候,却有一个猎户自动上门表示愿意上山。这个人便是丁元平。

丁元平是王家的老佃户,祖祖辈辈都佃种王家的田地,到了丁元平的上一辈,又兼给王家上大巴山打猎,贡奉时新的野味,后来简直变成王家的专业猎户,被人称为王家的“撵山狗”[6]了。丁元平从小就跟着父亲上山,一去几个月,打了二三十年的猎,不仅练就一身攀崖缘壁,行走敏捷的硬功夫,还练就了百发百中的枪法和根据不同野兽的习性,安套套、弓箭、设陷阱的本事。他的父亲劳累死后,他继承了衣钵,成为几家猎户的领班。他还带了二儿子丁天明上山操练,准备做他的接班人,因为他已经是五十出头的人,体力慢慢不行了。丁天明有一副铁打的身子,肯跑肯跳,功夫不错,只是性子野一些,爱和人家争个是非。在山上和各家猎户混熟了,听得到这样那样的议论,对丁家的老主人家王大老太爷也多有不恭。丁天明竟然听进去了,也跟着说怪话骂人。这些丁元平看在眼里,心里透亮,但从来不多说,其实眼见他的儿辈再也没有他的父辈那种“撵山狗”的习性,他心中是高兴的。他从来不在儿子们面前扮出“撵山狗”的形象,从来不制止儿子们的议论,只是担心他们吊起嘴巴乱说,传进了金门,会带来祸事。他对他的老伴外号叫“老三姐”的婆子晚上偷偷地说:“他们比我们有志气,就怕他们去惹是生非,不得好下场。”老三姐却说:“树长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只要他们不给王家当撵山狗,要招来祸事,我也只好认了。”从此丁元平和老三姐再也不管,让儿子们任着自己的性子长下去。

不久以前,丁元平一家也听说雷神下了凡、从雷神殿下山来专门收拾恶人的事,一家人都高兴。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雷神真是从天上下凡的。丁元平的心里最明白,他想这又不知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到巴山显本事来了。从大家在黑龙潭幺店子里所见雷神的形象看,他更相信雷神并不是神。一个天上的神,哪来的手枪?他有法术,还要手枪干什么?但是这个号称是雷神的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却无法猜想。在雷神殿那一带的深山老林里进出的老猎户,差不多都是他的老猎友,想不起有这么一个年青人。这到底是什么人呢?

前几天,丁元平听到从金门出来的老长工庚生说,王大老太爷提头要修雷神殿。这真是稀奇事。他还说现在准备工作已经作好,就要派匠人上山去了。听说修好后,还要找人上山去守香火,薛大爷正在找合适的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哪个愿意到那几十里不见人烟的深山老林里去受罪呢?

丁元平听到这些,几十年的生活经验使他不能不把这几件事联系起来想一想,老太爷为什么忽然要带头来修雷神殿?过去大家推他承头来把王家场的烂街面修成青石板路面,他不肯干,为什么他现在愿意出大头来修这个深山里的破庙?大家都知道老太爷干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小九九[7],使一个钱出去,不赚他三五个钱回来,他是不干的。他修雷神殿能得什么利?听说修好了还要派人上山去守香火,这又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和雷神的出现有关系?嗯,这肯定和最近山里出了抢鸦片烟担子和雷神下山来杀财主的事有关系。老太爷大概又在打这些不安分的穷人们什么主意了。不管是谁,总不能叫那些人吃亏,栽在老太爷的刀下。

“对,就是这个主意。”丁元平自言自语。他打定主意,去找薛大爷,他愿意进深山老林去守雷神殿的香火。但是他还没有上山去守香火以前,害怕薛大爷派人先上雷神殿去。如果真像大家说的,那个雷神就住在雷神殿,岂不会被薛大爷的人看到了?不管有没有这个人,雷神是不是住在雷神殿,还是自己亲自去看一看的好。

三 丁元平找到了雷神

丁元平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约一个猎友,甚至连猎狗也不带,背一支猎枪,上山去了。他直奔雷神殿。

雷神殿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哪年哪月,哪些人来修的,已经破烂不堪了。前殿门垮柱歪,天棚上漏洞不少,连神龛上雷神菩萨的金身也已经被雨淋坏,手臂断裂。不过那红头发和红脸尖腮的样子还看得出来。供桌上只见鸟粪成堆,香炉里多年不见香灰的样子,显然这里除偶有猎人来过夜或避雨外,没其他人来过。

丁元平走到大殿后的破屋子里去看。奇怪,这里好像有人来住过,屋角有一堆草。在后院外的岩边,他发现了人粪,看样子不过是几天前才拉的。他用猎人的眼睛观察,这后房一定有人来住过。而且不是打猎的人来住过,因为没发现猎人通常要丢下的东西。他在后廊沿的偏房里发现了马粪和吃剩下的马草,更证明不是猎人住过。通常哪有猎人骑马上山的呢?

啊!他们不是说雷神下山是骑火龙驹吗?他在马房墙上发现了枣红色的马毛,估计十有八九这里住过大家传说的那个雷神。丁元平的脑子突然一亮,哦,他知道老太爷打的是什么算盘了。好危险呀,如果薛大爷带几个枪手到这里打埋伏,岂不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吗?丁元平想,不管这个雷神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总不能叫他不明不白地做了金门老爷们的刀下之鬼。他决定在山里打两天猎,设法会一会这个雷神,要叫他知道金门老爷们的盘算。

丁元平为防万一,先把人粪和马粪铲走,不露痕迹。他还放一副套野兽的套索在那间住过人的房子里的草堆下。如果是薛大爷派人来见这套索,便会以为是猎人上山住过,同时他也想叫雷神回来发现套索,叫他明白有别的人到这里来过了,脑子要灵醒一点。

丁元平带着猎枪出去转游了一天,晚上回来,在房里守了一夜,没有人来。第二天晚上还是不见人影。丁元平以为是自己猜错了,雷神根本没有在这里住过。这里是通陕南的大路,也许不过是进山运山货的背二哥和马驮子。他决定再打一天猎,捞点野物,准备下山去金门上贡,同时问一下薛大爷,他是不是已经找到愿意上山守雷神殿的人了。

天擦黑的时候,丁元平回到雷神殿,还没有走拢,就闻到一股马尿的骚味。他顺着这股骚味寻到一个松树林子,果然看到一棵松树下系着一匹枣红马,他一下就猜到一定是有人已经住进雷神殿了,而且十有八九,这个人就是雷神,这匹马不就是一匹火龙驹吗?

丁元平悄悄地走近雷神殿,周围没有一点声息,走进雷神殿,还是不见一个人影。他径直走进后房,里面也没有人。但是他发现,他放在草堆下面的套索已经不见了,一定有人进来过。他正想出房去看一看,说时迟,那时快,丁元平没有察觉什么时候进来了人,一支手枪已经顶住他的腰杆,同时听到一声大叫:“不准动!你是什么人?”

丁元平不惊不诧,回答说:“打猎的。”他回过头去一看,在模糊的夜色中,一个青年人站在他的身后,用手枪顶住他。显然这个青年的警惕性是很高的,他已经发现有人来过,现在又回来了。他趁这猎人去看马的时候,已经从屋里跳出去,埋伏在屋外。等这个人进了后房,便不声不响地进屋,用手枪顶住他的腰杆。

丁元平说:“不管你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有话好说。我只有一支猎枪,我放下。你把你的手枪也放下,我们好说话。”

那青年看清楚面前的确是个猎人,已经把他的猎枪放下了,他才把手枪拿开,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丁元平回答:“我的确是山下王家场乡下的人,一辈子在山上打猎。前天我上山,在雷神殿过夜,我马上发现,前两天有人来这里住过,是骑马来的,那马的颜色是枣红色的。”

丁元平的话叫这个青年大为惊奇,他怎么知道自己两天前到这里来住过,而且知道他是骑马来的,而且马的颜色是枣红色的呢?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丁元平是有意警告他,要他当心有人发现了他的踪迹,才这么说的。他笑一笑说:“在屋里有用来过夜的草,在后崖边有新拉下的人粪,屋后有马粪和马脚迹,在马房里有马擦落下来的毛,那毛是枣红色的。打猎的人哪能连这些都看不出来呢?”

这个青年不能不佩服这个老猎人的精细,马上感到自己多么粗心,自己的行迹人家一看就看出来了。这是多么危险。但是他想,这也许是一个长年和狡猾的飞鸟野兽打交道的老猎人,才有这种本领,一般人是不会有他那么细心的。便说道:“你真是有一双猎人的好眼睛。”

丁元平猜出这个青年的心思,进一步有意警告说:“虎过留迹,雁过留影,狐狸过留骚臭,打猎的人哪能不知道?就是人过也总要留脚迹,留残迹,有心的人也可以找到他的。”

这青年更惊奇了,问:“你这话是……”

丁元平笑一笑说:“小伙子,你在这雷神殿住,留下了痕迹,一看就知道,要找到你并不难呀。”

这青年变得更警惕起来,用手摸着自己腰上的手枪,问:“找我干什么?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丁元平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只知道山下的王大老太爷正在找一个人,不,正在找一个神,这个神据说就住在雷神殿,他们就要上山来捉拿这个神哩。”

丁元平这个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这青年岂有听不清楚的?他“啊”地惊叫一声,便又掩饰地说:“我不是他们找的神,我是人,才从陕南驮货过山来的,我不怕他们找我。”

这真是欲盖弥彰,丁元平早已从他那有几分惊诧的神色和有意的掩饰中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青年,就是大家传说的雷神,也正是山防局要捉拿的雷神。他今晚上一定要和这小伙子在雷神殿过夜,盘清他的底细,向这个有勇少谋的青年出点主意,以免落入金门的陷阱。他对这个青年说:

“不管你是不是那个大家叫做雷神的人,反正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转,我们两个算是转到一起来了,今夜晚一同在这雷神殿里过夜,也是有缘分。来,来,我们一同坐下先吃点干粮,喝点水再说吧。我还带得有一瓶烧老二用来驱寒,还有叶子烟用来赶瞌睡虫呢。”

丁元平说罢,便坐下来,把他的行囊解下来,取出他说的吃食来。这个青年似乎没有办法拒绝这个老猎人的一片好心,便也把他自己的干粮拿出来共享。不过他不是从他的身上的行囊里取出来,却是到前殿的雷神菩萨座下取出来的。而且带回来一支蜡烛,点燃起来。丁元平才发现,这个青年是长住在雷神殿里的,他还有一个秘密的储藏室。这就更加证明,他不是什么赶马驮子的,而是大家说的住在雷神殿里的雷神——我们也不能不同意丁元平的估计,从此以后,我们便叫这个青年为雷神。

雷神把蜡烛点起以后,丁元平这个老猎人的精明、强悍还带有几分狡黠的形象,便很清楚地出现在雷神的面前。引起他特别注意的是他那两撇微微向上翘起的八字胡,有点滑稽的样子。这马上勾起他的某种模糊的回忆。当他再看到这个老猎人的左脸靠耳根的地方有一块红色的疤痕,立刻唤醒他的记忆……这难道是他吗?

丁元平在微弱的烛光下,也开始观察他认定的英雄人物雷神。这个青年那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眼睛,在烛光下也仍然那么闪亮,不过不能掩饰他那有几分疲倦和忧伤的神色。嘴角有过早出现的两条深深的皱纹。这虽然可以显出他的坚毅和老练,却也可以看出他经历过坎坷的生活历程。这个青年英俊和倔强的形象,深深地留在他的脑海里,他在心里不得不说:“真是好样的。”

当雷神想从他的记忆里去搜寻更多的生活往事时,丁元平说:“索性我们来打一个牙祭吧,烤一只野鸡来下酒,怎么样?”他没有等雷神回答,便自己从猎物中取出一只野鸡,找一些干树枝架上烤起来。这时夜很静,只听到干柴爆裂声和屋外山风吹过的松涛声。

只有当他们共一个酒瓶喝酒,共同撕扯一只烧鸡,互相交换吃了干粮饼子以后,他们才变得比较亲热一些,友善的目光扫来扫去,再也没有戒备之心。这时,只有在这时,丁元平才说:“我们虽说是萍水相逢,却是有缘。我在真人面前不卖假药,就老实告诉你吧,我早看出你就是大家叫做雷神的那个青年,就是那个下山去砍财主脑壳的雷神。我呢,是专门为了你才上山来的。我叫丁元平,我是山下的老猎人……”

“慢点,慢点。”雷神打断丁元平的话,说:“你真是丁元平丁大伯吗?”

“我就是丁元平,你叫我丁大伯,你这个话是怎么说起的?”丁元平感到奇怪了。

“我从你的脸上那块红色疤痕,就认定你是丁大伯。”雷神突然站起来扯住丁元平的耳朵看一下,惊叫起来:“不错,你就是丁大伯。丁大伯,没想到在这个深山老林里能碰到你。你还记得你这脸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吗?”

“啊?你是,你是李老陕,李铁拐家的二,二,二狗娃吗?”丁元平放下酒瓶,一把抓住雷神的肩头,在他的脸上左看右看,说:“唉,变了,变了,长得简直不认得了。他们不是说你翻过巴山到陕南,已经死在那边了吗?哪个晓得你还活着?”

“活着,我还活着,就是为了王大老太爷,我也要活着。我还活得鲜健呢。你没有猜错,我就是山下人传说的那个雷神。”

“哦,我明白了,你回来干什么,为什么要装雷神?”丁元平说。

雷神说:“我回来干什么,你大概猜得不错,不过雷神却不是我装的,是山下的人喊出来的。我也是后来在黑龙潭才听说的。”

丁元平说:“那倒是,山下的那些穷苦人实在过不得,就巴不得天上派个雷神下凡来,把那些恶人都收了。”

“我却没有雷神那么大的本事,我只要报杀父之仇。”

“好,好。”丁元平说。他把一条鸡腿塞到雷神的手里,说“吃吧,喝吧,吃个够,喝个够。今夜晚就在这雷神殿里睡一觉,明天起来,我们再来摆龙门阵吧。”

四 仇恨养大的孩子

我们既然在雷神殿和丁元平一起,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雷神,而雷神又是我摆的这个龙门阵的最主要的人物,我们何不就趁他们一老一少两个人在摆他们的龙门阵的功夫,让我说一说雷神的来龙去路呢?

在雷神殿里,雷神怎么从丁元平脸上的疤痕一下子便认出了他?丁元平怎么从雷神叫的一声“丁大伯”,便断定雷神是李老陕李铁拐的外号叫二狗娃的儿子?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因为外号李铁拐的李老陕,是丁元平在大巴山上的猎友,丁元平当然认识李铁拐的儿子二狗娃,因为他从豹子嘴里救出了二狗娃,在脸上留下一块豹子抓的疤痕,所以二狗娃一见那块疤痕,便认出他的救命恩人丁大伯。但是丁元平和李老陕怎样在巴山上结成猎友,二狗娃怎样变成巴山上的雷神,却还要交待清楚才行。

我们中国的说书人在中国的茶馆里摆龙门阵,照规矩就是要讲究有头有尾,有条有理。不像那些新而又新的新派小说,才说到中国,忽然又说到外洋爪洼国里去了;才说盘古皇帝开天地,忽然就说到民国幺年的事了;一会天上,一会地下,把你弄得云里雾里,糊里糊涂。我并不反对新派小说,读新派小说的人很忙,正像他们说的,希望用很少时间获得最大的信息量,作者只能如此写。我们在茶馆里摆龙门阵,却是另外一回事。大家,或者说很多的人来到茶馆里喝茶,听说书人摆龙门阵,不是想来获得什么信息,却是来休息,消遣,有的就是来这里消磨时光的。他们就耐得住听说书人摆有头有尾的龙门阵……哎,我还是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吧。

前头说,丁元平一家几辈人都是王大老太爷家里老佃客,租种着王家的十几亩薄田,粮税很重,难以餬口,只好上山打猎,从和野兽的搏斗中求生活,把打到的野物拿到王家场以至县城里去卖,挣点辛苦钱来贴补家用。但是王家的老爷们说,巴山这一带的地盘都姓王。山是王家的山,水是王家的水,地是王家的地,连天也是王家的天。王家的佃客自然都是王家的人。在这里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田里长的,都归王家所有。丁元平和他的爸爸上山去打猎,猎物当然也要归王家。丁元平的爸爸在山上打猎几十年,一直信服这个道理,照这个规矩办。还算王大老太爷念他是王家几辈人的老佃客,恩准猎物归他自得,但是要抽税,就是说每次打到的猎物要送一些到公馆里去,让老爷们尝新。至于猎获的虎皮、虎骨、豹皮、麂皮、狐皮等等贵重的东西,那是理应无偿送进公馆里去的。不讲价钱,只给赏,还要说几声感谢。这就是王家祖传下来的老规矩。

这些老规矩,丁元平的爸爸无异议照办,没有怨言;传到丁元平也照办,却难免有些怨言,当面不说,背地开黄腔。传到丁元平的儿子丁天明,却是有时照办,大半的时候不照办,偷偷把贵重猎获物拿到远地去卖大价钱。照办的时候,不是只发怨言,而是背地大骂抢人,有时还敢当面去争了。无怪王大老太爷说,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而这一切,自然都归罪于孙中山的乱党造反,把皇帝老倌推下了龙位。

丁元平埋怨也罢,儿子咒骂也罢,他们还是要在打猎季节,约三个两个猎友上山去打猎,靠山只得吃山。还得按规矩送些猎物进金门去,有时候还得把虎皮、豹皮拿进金门里去上贡。有什么办法?

且说有一年的秋天,丁元平约起一个叫王老幺的青年猎手上山去打猎。他们两个正在追赶一只麂子,那麂子一蹦就跳下崖去了。眼见到手的财喜跑掉了,忽然听到叭的一声,那麂子应声倒下,被对面下来的一个猎人捡到。按照打猎的规矩,哪个打到的猎物就归哪个得,这麂子理应归这个打猎人得了。可是丁元平和王老幺走拢去看,那个猎人却并不准备拿走麂子,笑着对丁元平说:“你们拿去吧。”

丁元平说:“是你打倒的,归你。”

那个猎人说:“你们没有追它这半天,我能打到它吗?还是归你们得。”

丁元平觉得这个人颇讲义气,他们推让一阵,最后还是一分为三,见者有份。

“走,下山去到我家里喝酒,趁有新鲜下酒菜。”丁元平约这个陌生猎人同他一起下山回家。

这个猎人竟然没有推辞,跟丁元平下山。丁元平问他姓名,答姓李,是从山那边过来的,就叫他为“李老陕”吧。他们在喝酒吃肉的时候,丁元平问李老陕,从那边过来,准备在哪里落脚?李老陕说:“有山就有路,有路就有去处。我是随着我的脚板走到哪里,那里就是我的家。我只要把脚一抬,就算是搬了家了。”

看起来他是一个随处为家的人,或者说是无家可归的人。丁元平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李老陕不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丁元平知道他有口难言,便不再问他,只说:“好,你到了我家,就把我这里当做你的家吧。我们结伴上山打猎,对半分,怎么样?”

李老陕同意了。从此俩人结伴上山打猎,成为生死之交了。

李老陕真是一个好猎手,枪法可算是百发百中。对山上的天文地理,风雨气候,了如指掌。他对野物的习性也很有研究。所以他们要打什么,可以说十拿九稳没有跑空趟子,这样一来,收获多起来,他们之间的交情也越来越密,终于在一个野庙里,双双跪在菩萨面前,赌咒发誓,结为兄弟。丁元平是兄,李老陕是弟。但是就是他们两个结为兄弟了,李老陕还是不说出他在陕南那边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到山这边来。丁元平见他不肯说,他也就不问。只是见他快三十的人,还没有成家,便给他讨了一个女人,在这边安了家,仍旧上山打猎过日子,倒也顺心。

第二年,李老陕的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大娃。可惜没有成气候,得病死了。再过一年,女人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李老陕接受头一个儿子短命的教训,把二娃叫二狗娃。据说取个沾上狗气的贱名,孩子便容易成活。是阎王爷犯了官僚主义,被二狗娃这个名字欺骗过去了,没有把他登记到生死簿上去呢,还是那个到人间来执行催命任务的无常二爷,吃了人家的好东西,或者取了人家的“包袱”,便手软了,没有认真去勾魂呢?总之,二狗娃无病无灾地长大起来。才长到十一二岁,便时常随着他们的爸爸一同上山去打猎。这真叫做将门虎子,二狗娃小小年纪,便学会了瞄准打枪,经常打个斑鸠、野鸡什么的了。他的脾气也和李老陕一样,不肯多说话,却是生来的一个犟拐拐,不大睬祸事,身上没有一根软骨头。和人家说不对头,就是红眉毛、绿眼睛地对起仗来,就是动刀动枪,也不怯火。

丁元平是王大老太爷家的佃客,种的田,住的房子,都是王家的。猎物,当然也要拣好的送到王公馆去。李老陕却没有理会。王公馆的狗腿子发现了,不仅要他上贡,还欺他是外方人,要他多送新鲜的野味。李老陕不服这个理,说:“这大巴山纵横几百里,莫非倒成了王家的私产了?”丁元平劝他以不惹事为好,好歹送点东西去,上下打点,对付一下吧,在人家的矮檐下,你怎敢不低头呢?经过丁元平从中说好话,通关节,圆滑应付,才算订出了李老陕每年上贡的份额,除开随丁元平随时奉送些时新野味外,每年要交两张豹皮,三张麂子皮。

李老陕一听就叫起来:“豹子是吃人的家伙,一年也不一定能碰到一回,他们以为豹子皮是可以上山就捡到的吗?一年就要我交两张!”

来谈份额的管家从老太爷那里讨下来的定额本来是一张豹皮,两张麂皮,他下来却自己加要一张豹皮和一张麂子皮。李老陕却生死不干,最后还是由丁元平作保,两张豹皮减一张,三张麂皮不减少,才算说好了。

下来以后,李老陕生气地说:“看来天下的老虎一样地吃人,山北山南都一样。只有你丁大哥才这么粑和,甘受他们的盘剥。我要说不好,捅死他几个摆起,上山去了。”

丁元平从李老陕这番话里,猜他翻过山来的真正原因,一定是在山北捅了什么人,才上山到这边来的。丁元平劝他说:“老弟,要依老哥我的脾气,早就想弄烂了,拖起猎枪上山去。可是我拖起一大家子人,你也有老婆娃娃,不是一拍屁股一抬腿,就走得成的。暂且忍下这口气吧。”

李老陕听了老哥丁元平的话,就这么忍气吞声地跟着丁元平年年上山打猎,年年上贡,一混就是十来年。俩人的儿子二狗娃和丁天明也一直跟着他们上山去打猎,两个娃娃的本事也操练得可以了。枪法不错,天上飞的也可以一枪一个捡到手,也会安套套,挖陷阱,猎捕野物了。

且说有一回,他们一起上山去安放套豹子的套套。李老陕作了细心的寻踪,把豹子的老路找到了,在那路上,悄悄地安放好套套,在附近守了几天,果然把一头豹子套住了。可是他们去取套子的时候,套套的绳子不够牢实,被豹子挣断,豹子一口就咬断李老陕脚杆上的一条筋。丁元平还没有来得及放枪,那豹子翻过身就向二狗娃扑去。丁元平一看不好,丢下枪,顺手猛力一掌,把豹子打倒在地。可是他的脸上却被豹子的前爪抓了一下。豹子正要再扑过来的时候,李老陕忍着腿疼,举起枪朝豹子张开的嘴里打了枪,打个正着,豹子倒下了,这才算救了丁元平和二狗娃。从此以后,丁元平的脸上耳朵边就留下一个疤痕。李老陕的腿后来虽然养好了,却成了拐子。他还是那么精神,一拐一拐地跑得飞快,照样上山去打猎,于是得了个名叫李铁拐。从此大家再也不叫他为李老陕了。

五 祸从金门来

李铁拐虽然在丁元平的劝说下,诚心以打猎来养家餬口,过这下半辈子的太平日子。可是他不惹祸事,祸事却偏要来惹他。祸从哪里来?祸从金门来。

王大老爷一次上省城去带上大包小包的礼物,都是巴山的土特产品,上好的鸦片烟土也偷偷地带上一些,同时还带上丁元平和李铁拐贡奉的几张豹皮和麂子皮。王大老爷回来后,不知道是答应了哪一个当大官的,要送一张虎皮去。于是他找管家通知丁元平和李铁拐,要他们当年交一张虎皮。这却是丁元平和李铁拐从来没有办过的差事。况且这大巴山里有没有老虎,也没有弄清楚,这到哪里去弄一张虎皮来呢?

有人开玩笑说:“哪个说巴山没有老虎?眼前金门里就有一只巴山虎,只怕你们不敢去打。”

这句话惹得大家都笑起来。原来是向他们要虎皮的王大老爷,大家早给他取了一个诨名,叫做“巴山虎”。那倒是实实在在的一只大老虎。

“你们要有本事,把他捉来剥下皮来,不是就有一张虎皮了吗?”又有人对他们说。

要剥“巴山虎”的皮,真是人人称心如意的事。这只巴山虎在这一带吃人也太恼火了,可是哪个敢去惹他?

李铁拐也说:“巴山上的虎皮弄不到,不剥他的皮,恐怕我们的皮就要被他剥去了。”他说的话真是实情。

这些话不知道怎么地传进了金门,而且把这些话都说成是李铁拐说的。王大老爷听到了,大发虎威叫:“这还得了,反了,反了!”

金门的老长年庚生传话出来,大家都为李铁拐捏一把汗。

过了一些日子,还没有等到李铁拐弄到虎皮,就来找他去算账了。

有一天,金门派出一个管家来通知丁元平,王大老爷说了,要丁元平到公馆里去问一下大巴山上到底有没有老虎,如果没有老虎,弄虎皮的事也就算了,改送别的皮子也可以。

丁元平听说后,以为这倒是好事,是该到王公馆去说明一下,他们在山上打这么多年的猎,从来没有碰到过老虎,也没有听猎友说过有老虎。于是丁元平进公馆去了。见到了王大老爷,说明情况后,大老爷倒和气地说,既然这边没有老虎,交虎皮的事也就算了。不过丁元平出来的时候,王大老爷像顺便问:“听说秦岭那边是有的,不知道巴山北边是不是有?你回去问一下李铁拐,叫他来给我回一个话。”

丁元平没有事地回去了。他问李铁拐,巴山北边到底有没有老虎,李铁拐说他没有听说过,大概是没有。丁元平说,那么你就去回一个话吧。李铁拐想,丁元平进公馆没有事,他可以进去说明一下,也算了了一件大事。于是李铁拐进金门去了。

但是李铁拐进了金门之后,却再没有见他回来,过了许多日子,也没有他的消息。这可把丁元平急坏了,却又不敢去打听。

过不多久,王公馆里的一个管事却来催请李铁拐,问上次派人来喊李铁拐进公馆去回话,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去?这就太怪了。那天不是明明看到李铁拐离开丁家村到王家场去了吗?怎么没有进王公馆去呢?又过了两天,从王公馆里放出话来说,李铁拐没有进王公馆,倒听说李铁拐过去在陕南犯过案子,现在那边的公人过来提人,李铁拐听说,就偷跑上山去了,说不一定已经回陕南去了。

大家听到王公馆发布出来的官方消息,就明白,李铁拐肯定是完蛋了。正如那时候的报纸和各级政府发布出来的官方消息一样,一定要从反面去理解,才能得到事情的真相。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天,终于从王公馆里出来的长年庚生口中,得到确实的消息。原来是从陕南翻大巴山过来的烟帮,进王公馆去拜码头的时候,说起打老虎剥虎皮的事,提到了李老陕李铁拐,烟帮说这个李老陕很可能就是在陕南杀过财主,犯过大案子的凶手。这人已经失踪了许多年,一直不知下落。因此王大老太爷略施小计,先叫丁元平进公馆后,平安回去,然后叫李铁拐进公馆,一下落入到他们的圈套里去。王大老爷就是要问李铁拐,到底巴山上有没有老虎,到底是他剥巴山虎的皮,还是巴山虎剥他的皮?并且要他招认他在陕南犯的案子。

李铁拐知道自己上了大当,进了这个金门,就是进了虎口,说不得了,只能一拼了事。他说他在陕南没有杀人,要和陕南来的公人对质。李铁拐见到了陕南来的人,真像仇人相遇,分外眼红。一句话不说,马上冲上去掐着那个人的脖子,把他掐死,接着转身就扑向王大老爷,也要掐死他。王大老爷万没有想到李铁拐是这么拌蛮,被吓得半死,站在他身后的马弁开了一枪,李铁拐当场毙命。当夜尸首被悄悄地拖到野外去给野狗吃了。据说这是按老太爷的主意办的,李铁拐葬身狗腹,不得全尸后,他的鬼魂再也不会来阳世祸害人,而且下一辈子也不能转生到人世了。这才是万无一失。

庚生出来告诉丁元平更重要的事是,王大老爷还要把二狗娃诓进公馆,明说是李铁拐欠下王家的债,要二狗娃去顶,其实是想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丁元平马上把二狗娃叫来,对他说道:“二狗娃,不是你大伯不养你,是巴山虎吃了你的爸爸后,要斩草除根,还要把你吃掉。你还是赶快进山去吧。哪怕是讨口,也要活下去。你要记住你的老子是被哪一个冤枉打死的。这个杀父之仇一定要报。”丁元平说罢,把二狗娃拉过来抱在怀里,握住他的手,眼泪潸潸流淌。这么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嫩后生,像才出林的嫩笋子,就要去经大风大雨,他怎么遭得住?但是有什么办法?留在这里是死路一条,明摆着的。

二狗娃听说他的爸爸被王家害死了,愣愣地不流一滴眼泪,死死握紧拳头,紧紧地咬住嘴唇。丁元平看着急了,摇一摇二狗娃的肩头说:“二狗娃,你说话呀,你就大哭一场吧。你不哭,这么闷住,要伤肝气的。你哭吧,你放声地哭吧。你喊吧,你大声地喊吧。你说,你要报仇!”

二狗娃还是不哭,也不喊,他只是咬住牙齿对他哭得死去活来的妈说:“我要报仇,妈,这个仇不报,我不回来见你了。”

丁元平叫二狗娃赶快收拾东西,马上进山去。二狗娃准备上路时,丁元平把李铁拐的猎枪和子弹找出来,交给他说:“带上你爸爸的枪,上山去防身和找吃的,都要靠它了,将来还要靠枪杆子报仇。”

二狗娃接过了猎枪,背在背上,抬脚想出门。他妈妈和老三姐呼天抢地地哭成一团。老三姐拿来才烤好的苦荞饼子,放进二狗娃的行囊里去。她拉住二狗娃的手说:“出去啥子都要靠自己小心,活不活得出来,只靠你自己了。”

二狗娃的妈早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得伤心透了。她死死地抱住二狗娃不放,她说:“狗娃,我的狗娃,妈妈跟你去,是死是活,我们一路。”

丁元平说:“狗娃妈,听我们的,你就住在我们家,我们锅里有,你的碗里就有。你还是让二狗娃出去闯天下吧,免得拖累他。”

二狗娃咚的一声,跪在他妈的面前,叩了一个头,说:“娘,你就住在大伯大妈他们家里,我出去活得出来,替爸爸报仇。”接着他又转身跪在丁元平和老三姐面前,叩了一个头,说:“大伯大妈,我的娘就靠你们了,我要不死,回来报恩,这世报不成,下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

二狗娃的话早已把大家都说哭了,丁元平把猎枪给他背好,说:“你一定要活出来。”丁元平看二狗娃就是不哭,真像是忽然长大,像个男子汉了。眼看他提起行囊,在早晨的微明中,悄悄地出门,向大巴山走去。大巴山这时黑魆魆地一大片站在晨雾中,那么宽厚慈爱地张开双臂欢迎二狗娃。

望着二狗娃消失在晨雾里,老三姐叹口气说:“这娃娃不晓得活得出来不?”

“活得出来。”丁元平肯定地说。

“你怎么料得到?”老三姐怀疑。

丁元平斩钉截铁地说:“因为他是李铁拐的娃娃。”

六 李铁拐的儿子回来了

我们现在回到雷神殿。

丁元平和雷神在雷神殿后房里,就着烤好的一只野鸡,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一个痛快,醉醺醺的。他们顾不上摆多少龙门阵,便滚在草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丁元平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他是被唧唧喳喳的雀鸟叫声和晨风吹起来的松涛声所唤醒的。雷神却还没有醒,沉沉地睡得很熟,恐怕他从来没有这么安心地睡过,丁元平不愿意把他吵醒。丁元平看着雷神那么健壮,那么英俊,不禁赞叹地说:“李铁拐又活了。”

雷神养成一种特别的习惯,一听到说话的声音,马上就醒了。他翻身坐起来,顺手摸着枪套。“哦,丁大伯。”他揉了一下眼睛,喃喃地说:“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这不是在做梦,二狗娃。”丁元平不经意地喊起雷神的小名来了,感到有点不大好意思。他对雷神说:“哦,我该叫你什么名字呢?叫你雷神吗?大家是这样叫你的。”

“不,丁大伯,在你的面前,我仍然是你的二狗娃。在别人面前该怎么叫,我还想向你请教呢。我总不能在别人面前自称为雷神吧?”

“在外边,人家爱怎么叫,由他们去吧。你在山那边,人家叫你什么名字呢?”丁元平问。

“在山那边,我的名字叫李天林。”雷神说。

丁元平说:“我刚才见你睡着的样子,很像李铁拐,所以我说李铁拐又活了,我简直想叫你为李铁拐。但是你已经是在巴山出名的雷神了,就改名为雷生也好,是雷生下来的孩子。”丁元平异想天开地想出这和雷神谐音的名字。

雷神说:“好,不过我在你的面前,还是想听到你喊我为二狗娃。”

至于我们摆龙门阵的人,还是乐意叫他为雷神。这也是大巴山的人乐意的,我看我们还是从众吧。

丁元平和雷神早上起来,走出雷神殿去张望一下,眼见没有什么动静,算放了心。雷神还去看了他的火龙驹,给点草料。他回到雷神殿,丁元平正在看神龛上的雷神菩萨的塑像。那塑像的确已经破烂不堪了,房子也已经烂得到处都是漏洞。他打趣地说:“看起来是该修理一下了。”

雷神说:“我哪有功夫来修这个房子,再说,这里也不是我久住的地方。”

丁元平笑一笑说:“哪个说要你来修?我是说,在山下有人要来给你开光,重塑金身,给你重修公馆呢。”

雷神听了,莫名其妙:“哪个来这里给我修公馆?”

雷神当然不知道王大老太爷承头,要上山来修雷神殿的事,丁元平解释说:“我是说有人要来给这位雷神菩萨重塑金身,重修庙宇,不过,也可以这么说,是来给你这个雷神修公馆。他们来修好了雷神殿,让你来住,不是等于给你修了公馆了吗?”

越说越叫雷神莫名其妙了。丁元平才说:“他们要上山来修雷神殿的事,说来话长,我以后慢慢告诉你吧。我现在急于想知道的是,这十几年你到哪里去了,干了什么事情,这一回是怎么回来的,你先告诉我吧。”

雷神同意,他便一五一十地把他离开丁家村上大巴山以后的事情,摆给丁大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