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肉乎乎香喷喷的小五,沈梦昔总是忍不住想笑。
多么神奇,这个小家伙,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儿,刚出生那个瘦巴巴的红脸猴子,一个月就长得白胖,小腿一蹬一蹬的,有时候放个屁给自己吓一大跳,有时候撒尿尿到自己脸上。
家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她偷偷给小五拍照、录像。沈梦昔用的不是自己原来的手机,而是专门找了个新的华为手机,她偷偷拍下所有人的日常,当然,偶尔还有她的自拍。日后会是非常珍贵的纪念。
沈梦昔有时候会觉得小五就是自己的孩子,这种想法让她也很吃惊,这是关秀琴生的孩子,他身上带着关秀琴的基因,自己怎么可能这么投入的喜欢她生的孩子呢?
想到孟繁西,沈梦昔也不大理解,即便再像姑姑,那也只是像而已,奶奶怎么可能掏心挖肺地喜欢一个她最讨厌的儿媳生的孩子呢?
小五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地舞动着小手,无意识地在沈梦昔怀里拱了拱。沈梦昔心里一角动了动,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明白。
她抱着小五颠着,念念有词,“不急不急,咱们马上就有奶奶喝了。”
孟庆仁和关秀琴都托了关系买奶粉,也只买到了二斤,BJ和上海分别也寄来了二盒奶粉。
沈梦昔平时斟酌着添加了武陵空间里早早挑选好的婴儿奶粉。
小北哥最难过的时候,就是闻着三姐给弟弟冲奶粉的味道,馋的口水都流下来。“三姐,你都不理我了,你到底是最喜欢小五,还是喜欢我?”
“啊?”
“你说你说,你必须说!”小北哥较真了。
“我当然最喜欢小北了!”
“真的吗?”小北两眼放光。
“小北最优秀,长得好看,聪明心细,还懂礼貌,还帮我干活,我当然喜欢小北了!”沈梦昔捏捏小北的脸:“可是小五现在太小了,不会走,不会说,咱们就得对他好点,照顾他,等他长大了,就和小北一样优秀了!”
“等他长大了你就喜欢他不喜欢我了对吗?”
沈梦昔头疼。“你们都是我的弟弟,我一样喜欢。”
小北的嘴瘪了瘪,愤愤地指着懵懂无知的小五喊:“哼!你们都喜欢他!我不喜欢他!”
“哈哈哈,你长高了,我们喜欢你的方式就变了,如果现在我们每天都还抱着你,给你换尿布,你丢不丢人啊。”
“哼!”
“再说你比小五大了七岁呢,我们都喜欢你七年了,你赚了七年呀!怎么还那么小气呢,你都是大哥哥了,得多疼爱小五才是啊。”沈梦昔几乎词穷了。
“好像是的。”小北不知道哪根弦忽然通了,终于放过了沈梦昔。
沈梦昔长出一口气,小五半瓶奶喝光了,给他擦擦嘴,沈梦昔将小五立起来伏到自己右肩,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不一会儿,小五打了个嗝出来,沈梦昔将他放到褥子上。
沈梦昔每天忙于做饭带孩子,很是辛苦,但却无比的安心,沈梦昔觉得小五填补了她内心的某处空缺。
小五睡觉的时候,她就坐下来画画,在作业本的背面画禅绕画,在沈梦昔感觉里,这无疑也是一种冥想,她很享受。
这个时代的学生没有学习压力,不必上课外班,不必排名次,但是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太贫乏,很多基础知识和基本常识,孟繁南都不知道,更何况小北,这跟关秀琴的素质有一定关系,维拉比孟繁南要稍微好一些,但是大环境如此,也只是稍微好一些罢了。比如生理卫生知识,关秀琴只是买了卫生纸丢给孟繁南,并不教她生理期应该避免使用饮用凉水;比如孟家人时有喝生水的习惯,比如孩子的早期教育等等。
小北经常和邻居孩子在外面玩,到了饭点就回来吃饭,沈梦昔抽空就教他一些知识,连玩带学的,学会了背小九九和20以内的加减法,数数也可以数到100。
悄悄给他喂了一次打虫药,再偶尔吃一粒复合维生素,又告诉他不许喝生水,不许啃手指,饭前便后洗手,以及行住坐卧规矩等生活习惯。
有一天,小五睡了,沈梦昔将小北用他的小被子包了,像包婴儿一样包着,小北乖乖地认她摆弄,眼里还有奇异的光。
沈梦昔说:“乖啊小北,三姐抱你上托儿所去!”
一个用力,没动。沈梦昔下了炕,站在炕边抱他,起!抱起来了,还没迈步,两人都倒在了地上,沈梦昔坐在地上哈哈大笑,小北蹬开被子也坐了起来,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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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刘三妮来齐市了,接手了育婴的工作,沈梦昔还有些舍不得似的,坐在教室里,每天觉得怀里空落落的。
刘三妮一来家,关秀琴就第一时间道歉了,非常诚恳,她现在这邮电局的工作环境变了,人也多少变得开窍了,虽然还是经常抽冷子怼谁一句,但已经好很多了。
刘三妮非常了解关秀琴的为人,也早就不生她的气了,当即接受道歉。
她每天精心照顾着小五,有时间还能给家里做做饭。晚上关秀琴带着小五,她也能好好睡个觉。
等沈梦昔放了寒假,刘三妮才回了双河,临走说:“小关,你信得过我,我就把小五带回去看着,你好安心上班。”
关秀琴脸都变了,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二嫂,真的不用。”
刘三妮笑笑,亲亲小五,出门走了。
小五半岁了,可以坐着了,有时候坐着坐着就歪倒了,大家都笑,他也露出两颗小牙跟着笑。
沈梦昔觉得自己喜欢小五的原因,是因为他不爱哭,特爱笑。
人人的烦恼都已经足够多了,谁还爱看你一张苦脸呢!
沈梦昔有时间就给小五按摩,就像关秀琴说的“捋捋”,从肩头一把捋到脚,小五就配合地跟着绷着身子使劲,有时候沈梦昔捋得慢一些,他的小脸憋的通红。搓热手,给他摩一摩后背,帮他活动一下小腿,这都是沈梦昔经常做的,关秀琴说她就知道搓搓孩子,但是小五却是乐在其中,他非常喜欢三姐来“搓搓”他。
沈梦昔一放学就急着回家,一开门,小五看到她就开心的蹬着腿,张开嘴露出牙床跟她笑,那时候,整个世界一丝烦恼也无。
小五最先发出的声音是“巴巴”,他在孟庆仁的膝头站着一窜一窜的,口水淋漓地巴巴爸爸的叫着,孟庆仁开心地大笑,把小五举得老高。沈梦昔心想,不过是全世界就这个音节最好发音罢了!
小北忙挤过来,孟庆仁也勉力举了两下。
日子就在小五会爬了,小五会站了,小五会走了,会跑了,会说话了中飞快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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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9月,沈梦昔上了初中。是孟繁南读过的16中。
孟繁南进29中读高中。
而孟繁东在1962年冬天入伍了,高中还差半年毕业,学校今年也给发了毕业证。
这是在孟庆严的建议和帮助下,参军进的部队,孟繁东也觉得自己的成绩考不上大学,不如早点进部队,转业了还能分配个好工作。
但是孟庆严让他继续文化学习,准备报考军校。
小北读二年级,小五也进了托儿所。
关秀琴已经完全适应了邮电局的工作,不再提及棉纺厂的遗憾和曾经的丰功伟绩。
邻居范建龙去年初中毕业就托人进了重机厂,做了工人。沈梦昔看得出他喜欢孟繁南,但她妈不喜欢孟繁南,她妈是不喜欢孟家所有人。
当然,孟繁南也不喜欢范建龙,连个余光也懒得给他。
郭大夫家因为海外关系,多次受到审查。沈梦昔隐隐地感觉,再过几年,她们怕是要遭罪了。
孟繁南上了高中就住校了。于是沈梦昔就不打算住校了,每天骑自行车上学.除了周六晚上,平时孟繁南都在学校住,所以北屋基本是她的单身宿舍了。小北住在客厅,升级为厅长,也美滋滋的。
沈梦昔还是经常在郭大夫夜班时陪着维拉住,有时候,维拉也到她的北屋去住。
一个家庭没有男人,小孩子是没有安全感的。维拉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和敏感一些,也许是和沈梦昔接触的多,想法也改变了一些。但是她没有安全感是很明显的。想事情很周到,怕得罪了人,怕别人生气,发生事情的时候宁可委屈自己,有些“讨好型人格”的表现。这是她们家庭环境造成的,沈梦昔也无力改变,这种跨国家庭,在两个国家断交后,受到无妄之灾,被迫离婚,骨肉分离,是个人无力改变的。
郭大夫始终很坚强,沈梦昔从没听过她抱怨一句,也没见过她流泪。但是,有几个人把眼泪流在别人面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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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海外关系,还得说一说那个曾经看过几天小五的周家。
周家的媳妇是日本人,1945年日本战败,遗弃了一群开拓团的妇女孩子,有的被日本人杀了,有的自杀了,还有一部分活着,等待中国政府安置。
年纪稍大一些的都记得当时的盛况。一条大街,弯弯曲曲的男人排了一列,女人排了一列。男人是娶不上媳妇的中国男人,女人是年龄各异的日本女人。像小学生排座位一样,两个一排的人就是一对夫妻,摊上哪个算哪个。
有的年龄相当,有的老夫少妻,有点老妻少夫,五花八门。
一家发一个媳妇,周家老大当年已经满25岁,家里穷,一直说不上媳妇。
结果他就排了一个42岁的老女人。周母坐地就哭开了,“卧地个天老爷啊,跟我一般大,这还能生孩子了吗?”
周家试图跟老夫少妻那家打个商量,换一换,搭点钱也行,但是那老夫坚决不同意,他也想找个年轻的生个孩子呢。
政府的决定,不是开玩笑的,这边排完队领了发的媳妇,就是合法夫妻了。
算了,有个媳妇就比没有强,周家领着媳妇回去了。
这个日本女人还真是贤惠,虽然和周母同岁,但是对她毕恭毕敬,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对周家几个弟妹也都百依百顺,周家也就慢慢接受了她。
三年生了两个儿子,老大今年都18了。那日本女人会说中国话,稍稍有一点口音,同样的打扮,在人群里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不同,温和有礼,头颈永远稍稍前倾,和意气风发能顶半边天的关秀琴之类截然不同。60岁的人,看上去最多五十岁,看着和周家老大的差别也不明显了。
他们家这种“海外关系”,却没有人追究,最多就是茶余饭后拿出来讲究几句,添个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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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梦昔长到了一米六,每天骑着二八大杠,来去如风。
她的花书包已经收藏,换成了孟庆严给她寄来的军挎,背出去,也是相当地拉风。
道路两旁落满了黄叶,车轮碾上去发出唰唰的声响,夕阳像个红色的鸭蛋黄,正慢慢落到那一片厂区后面。
沈梦昔心情很好,秋风轻轻吹着脸上,她最喜欢这段有落叶的路。
小声哼唱着徐小凤的《风的季节》,手指在车把上拍打着节拍。”凉风轻轻吹到,悄然进了我衣襟,夏天偷去,听不见声音......“
前面的女生背着书包快步走着,书包啪嗒啪嗒地打着屁股,她走得可真快。
沈梦昔认出她是原来三班的米小冬,到了初中她们分在了一个班级,人很沉默,经常低头,谁也不看,上课几乎都不抬头看黑板。
两个女生从她旁边骑车超过,一边骑一边说:“哎?你说她是她爸的哪个媳妇生的啊?哈哈哈哈!”两个人脚上用力,扬长而去,留下一串放肆的笑声。
米小冬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继续赶路,她半低着头,沈梦昔扫了一眼,看不清表情。
回到家问孟庆仁,孟庆仁一听是老米家,就说:“他家啊,那可真是。”
“咋回事啊?你说说!”
“老米原来在山东有媳妇,后来他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兵,没几天又当了俘虏,后来听说老家被鬼子扫荡了,就再也没回去。来到东北找了个媳妇,孩子都生了仨了,那边媳妇听了信儿找来了,那年他们村子是遭了鬼子,老米爹娘都死了,但是她媳妇那几天回娘家,躲过去了,在家老实儿等他呢。建国后,才得到他的消息,就奔着他来了。这事儿当年,在咱们这儿挺轰动的,后来政府决定,两个都算是他媳妇。”
“啊?两个都算?”沈梦昔吃惊。
“不算咋整,大媳妇也生了两个儿子了,领来都好十岁了。这边小媳妇生的更多。后来他们家就像下猪羔子似的,大媳妇一共生了八个,小媳妇生了七个,两人比着生,他们家一共十五个孩子。”
沈梦昔嘴都合不上了,“我的天,赶上王爷家的孩子多了!”心想,这可是齐人之福,就是不知道日子难过不难过。
“什么王爷不王爷的,别瞎说。”
“他们家怎么住啊?”
“铁路局给他家分了挨着的两套房子。”
“人民政府真好啊。”沈梦昔扒拉着手指头,替人家操心,两套房子该怎么安置两个媳妇15个娃。
“哼,你们男人都羡慕他有俩媳妇吧?”关秀琴从厨房传来没好气的说。
“我可没羡慕,我这一个媳妇就够麻烦的了。”孟庆仁不紧不慢地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