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花等大家都出去后,将手里揉皱的这几页纸摊开。
她看着这上面的大段大段地描写,眼前浮现出时文影以前的样子。
李翠花在心里暗叹“怪不得她那么高傲,原来她以前过得是神仙般的日子”。
李翠花想着想着又将手里这几页纸揉皱,险些揉碎,最后李翠花还是将它们摊平,叠好放进了上衣口袋里。
李翠花抬头看看,屋里没有人,只有她一个人站在大大的办公桌前。
她想着时文影被人围起来殴打的惨样,心里就觉得不痛快,她想狠狠地揪着她头发问问她“现在怎样?还不是被我踩在脚底下了?”可是她又怕时文影那个眼神,今天时文影那个眼神吓住了她。李翠花有些怕,怕时文影真“文人性情”起来,跟她拼命。在单位这么多年,李翠花还是了解这些人的,一旦逼急了,或许真会不要命。
其实她错了,即便她揪着文姨头发狠狠地往地上摔,或者质问文姨,侮辱文姨。
文姨也不会跟她同归于尽,文姨不仅仅有自己这条命,还有父亲那条命,她不能一下丢了两条命,这是不划算的。他们从未侮辱到文姨心里去,她可惜的是被人烧掉的一本本书,而不是打在自己脸上的一个个耳光。
文姨从这以后再也没有写过自己心里真实的话,即便是给我写信,也写得很隐蓄。她怕自己一时不慎,就给家里招来麻烦,就给我和父亲带来祸事。
文姨很小心,很谨慎,她渐渐不需要思考,那些认错的话都刻在了她脑子里,只要她一提笔就可以流畅地写出来。
文姨需要思考的时候,往往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将想写的那些话都记在脑子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她不对任何人说,包括父亲。文姨知道父亲或许能理解她,但她不想,她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只是静一会儿。
如果没有那么一刻安静的时间,文姨真怕自己撑不住。她觉得自己会疯,会支持不下去。她更怕自己对觉民诉说,一旦说了就停不下来,就像千里之堤,一旦开了便会“一泻千里”,再也支持不住了。
文姨这时就有些羡慕徐阿姨。徐阿姨什么都可以跟时叔叔抱怨,哭泣。徐阿姨哭着做饭、洗衣,她不是真要怎样,只是要哭一哭,说一说。但文姨知道自己不可以,父亲不会安慰人,况且父亲满脸倦容,已很累了。文姨怎么好再烦他呢?
就这样父亲支撑着文姨,文姨也支撑着父亲。
两人的艰难都隐在心底,谁也不对谁说。
我们家“笑呵呵”的日子一直维持着,好像没发生过什么。
文姨还在报社上班,父亲依旧忙得不知西东。
只有我辍学了,整天在小胡同里溜达。
李薇和我没有什么事,听着周围响亮的口号,我倍感孤独。
幸好有李薇,她陪在我身边。
我们两人的队伍壮大起来,李冲加入了我们。
我们三个人在街上走,听到的消息渐渐多了起来,不知是真是假,我们都默默无言,不想讨论这件事是真是假。或许我们没有讨论的必要,一旦是真的,我们是没有选择的。
那天在街上,我和李冲靠着墙,李薇蹲在地上,我们三人默默的,谁也不说话。
一向活泼的李冲今天也沉默起来。
李冲挠挠自己头发看看我说:“我们能去一个地方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心里想起文姨和父亲。如果我真走了家里还能省一口粮食。再说那是远方不是吗?我好像突然喘了一口气,如果能离开......那也是远方不是吗?只是......我低头看看蹲在地上的李薇。我舍不得李薇,我要是走了,李薇能和我到一个地方吗?要是我们不能在一起那怎么办?要多久才能见面呢?
“李薇。”我出声叫李薇。
李薇抬头看我,她眼睛红红的,眼泪挂了一脸。
“别哭。”我将李薇拉起来,双手抓着她胳膊,我想说两句安慰她的话,却说不出来。
李冲看着我们,手抬起来又落下,最后挠着自己头发说:“我先回去了。”
“罗归。”李薇忍不住眼泪,她问我“我们能不能去同一个地方?我们离开这里会死吗?我们离开这又去哪里呢?”李薇问了我很多问题,我心又飘荡起来。
是啊,离开这里我们去哪里呢?下乡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我一无所知。
我刚喘上来的一口气又泄了下去,没了勇气。
我本想离开这就自由了,但从李薇疑问中,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握着李薇的手将它们放在胸前,只有李薇的手才能平息我的心。
我不能像李薇一样哭,我也哭不出来。
我伸手擦掉李薇脸上眼泪:“不会死的。只要我们不想死,就不会死。”
“嗯。”李薇点点头,她头发乱了,是刚刚蹲着的时侯揉乱的。
李薇头发一直梳得很好,我们牵着手走在胡同里时,偶尔碰见人急忙将手松开,就有老奶奶说李薇辫子真好看。
李薇两根麻花辫搭在肩上,两根黑溜溜的辫子格外顺滑,反着太阳光,乌黑发亮。
我和李薇牵着手走过很多胡同,小巷青苔都让李薇笑得很开心。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们两人都很开心。
胡同里那天总有人过来,我和李薇的手牵牵停停。李
薇的头也一次次低下去,我的眼神也飘飘闪闪,不住地看周围。
李薇索性提议去街上吧。
我点点头答应了,跟着李薇的脚步往街上走。
李薇和我一前一后走,她突然停住脚步回头叫我,还轻轻摇着头示意我不要过去。
“怎么了?”我看着李薇皱眉冲我摇头,似乎前面有什么不能看的。
我直起身子往前看,看到地上倒着一个人。
她蜷缩着身子被一群小孩围着踢。他们口中喊着“臭**”,我知道地上这人是一位老师。我仔细看这群孩子,他们胳膊上没戴什么。原来只是一群普通孩子。我上前就要去扶倒在地上的那名老师,李薇却拉住了我。
“怎么了?”我看着李薇皱着眉头,似乎不想让我去管这件事。
“她是老师。”我解释着往前走。
李薇急得轻轻跺脚说:“是,她是老师,语文老师。”
“啊?”我听完李薇的话再往地上看,确实初中语文老师。
那个整日一身黑衣服的女人,脚上的布鞋总是很干净,一尘不染。
“老师。”我从那群孩子中间将老师扶起来。
他们一哄而散,老师扶着我的手,低着头喘气。她衣服都破了,没了当初的干净。
“谢谢,谢谢。”老师说完就抽走手,没抬头看我一眼。她没认出我来,以为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
“老师。”我看着老师背影,忍不住叫了她。
“啊?”老师回过头来,她抬头看着我,似乎认不出来。
我变化很大,文姨和父亲都觉得我和小时候不一样了,身高一下窜了很高。徐阿姨说我瘦得就像“杆”一样。时叔叔当时还笑着夸我“芝兰玉树生于庭院。”
文姨说我玉树临风,她想从我身上能看出父亲当年的影子。
语文老师看了我一会儿才问:“是罗归吗?”
“嗯。”我点头,不知该跟她说什么。上学时挨过语文老师手板,也想着她说我品行不端的事,只是现在面对着老师,我说不出什么来。
“你是个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语文老师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她站在讲台上的样子,她板着脸从来不笑。
李薇一直没回头,背着身子。语文老师也没有看她。老师走远了李薇才回过头来。
“老师很可怜。”李薇眼睛红红的。最近她没哭过,今天竟然哭了。
李薇说语文老师对她很好,在初中时总是指导她写作文,拿着她写的文章按个班级读。语文老师还喜欢李薇写的字,喜欢她叫她站起来读课文。在语文老师眼里李薇是个优秀的学生。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看老师呢?”我看着哭泣的李薇心想“她这么喜欢语文老师为什么不叫一声老师呢?为什么要背过身子去?”
李薇摇摇头说:“我不想让她看见我,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看见她挨打了。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让我看见。”
“哦。”我点点头,拉着李薇往回走。
其实我不明白李薇的意思,语文老师要是不想看见以前的学生,也应该是不想看见我吧,怎么会是李薇呢?
那天我回家,路上又看到一群被押着走的人,在这群人中我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人。我突然就想到了父亲,想到了文姨。想到那天父亲被压在路上,那时父亲也不想让我看见吧。我突然想到李薇说的话,心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