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姨能控制她自己,她笑是因为刚刚她放纵了自己,她不笑是因为她融进血液的优雅涵养。只要她控制自己,就可以控制得住。这许多年的诗词儒学,她已经悠然淡静,不会疯狂。她喜悦,她也想说出心里话,但她说不出来。她也不能说出来。
文姨笑着推开门,眼里又是“溜溜转动”的样子。文姨探头看看我说:“怎么不穿棉袄?”
“我,文姨你这大红毛衣真好看。”我看着文姨的毛衣,衬得她脸很白,脖子纤长。
“这是枣红色。”文姨纠正我说。
“啊?”我又仔细看看文姨的毛衣,实在分辨不出枣红色与大红色,有什么区别吗?
“写作业吧。”文姨笑着走到菜板那里,切了几下才回头对我说:“哦,我忘了,今天要到我家去吃饭。你徐阿姨给你炖了鱼。”
“嗯?”我看着文姨含笑的脸,心里慌乱起来。我已有好多天没有去看他们了。或者我在刻意避着他们。自从搬到新房子后,我就回过时叔叔家一次,还是去拿落下的书。那次故意去得很匆忙,走得也很匆忙,现出很急的样子。其实是想逃。我怕看见我原来的屋子,我怕看见徐阿姨关切的眼神,我更怕看见时叔叔。我无法再将作业本递给他了,我用什么理由呢?没有理由。想到这我才想起来,作业本已好长时间没人翻看了,我也没有再看过,没数得了几个优,几个良。父亲是没有时间看我作业的,他也想不到这些,我们就在这间屋子里,睡觉吃饭,好像互不相干。我和父亲就是两个圆圈,而我现在已不想努力往他那边靠了,那么我们中间就没有“合集”。父亲是不会往我这边靠的,我断定。
此时的我坚定地认为,父亲给我写那些“信”,完全是想让我答应跟他回来,卑鄙!我甚至在心里这样鄙夷他。但我想到时叔叔,就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评价父亲,不能这样评价任何一个人。我不能丢了他的脸。我必须待人谦和有礼,这样才能显出我与父亲的不同,我与时叔叔在某方面的相似。我现在开始不想看父亲,甚至是厌恶父亲。但我又不能表现出来,我内心缠在一起,一方面想要跟父亲吵一架,甚至是打一架,另一方面又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让时叔叔失望,我害怕时叔叔对我失望。但我一看到父亲的脸,想到这许多年徐阿姨的照顾,我就压住呼吸。在雪里的那个我远去了,但没有彻底带走我的幼稚,却又给我留下了一丝成熟。春天带走了冰雪,却让我心中的阴郁更深了,化成一堆冰雪,无法消融。
父亲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变化,他以前跟我说话都是匆匆忙忙的,现在却开始慢下来,有时甚至会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是在思考我说的话,思考怎么回答我的话。我这时就会刻意避开父亲的眼神,而且我要让父亲看出来,我要他知道,我不想看他。但他又说不出什么来,因为我开口就是“嗯,您说得对。”我没有说出一句不对的话,但能明显让他知道我的情绪。
父亲靠在门边,看着我说:“你,多久没做物理题了?”多年后我想起这时的父亲,觉得自己很可恶,父亲很可怜。父亲心里竟然认为我只是发泄着心中多年来的不满,他要默默承担。他以为我发泄完就好了,所以没和我沟通或者做任何有利于父子感情的事。以至于我们渐行渐远,最后虽化解在一声“爸”中,但那段岁月却再也挽回不了了。父亲其实也想不到要和我沟通,他嫌麻烦,他也不善这些,他应该压根没想到这些吧。他最广阔的天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领域里。他像一个巨人,独自前行;一个人走过荒漠,一个人体会黑夜,却要和文姨、我,一起分享不多的光明。
我脑子中想着周围的人,一个一个在脑中闪过,文姨也不能让我平静下来。我想到李薇,唯有她能让我开心起来,高兴起来。
我躲着时叔叔躲着徐阿姨,是替父亲愧疚。我没脸见他们,因为我是罗觉民的儿子。父亲也该愧疚,可他没有一点愧疚和要道歉的意思。他只是道谢,跟时叔叔和徐阿姨道谢。虚伪!我心里这样评价父亲。
徐阿姨和时叔叔把我养这么大,竟然一朝就被夺走了,岂不是白养?我只能努力,等我有能力时,才能决定自己住在哪里,走到哪里去,才能不再看父亲冷冰冰的脸色。但我又不能和父亲打一架,他没有时间,他最近更忙了。这时的我不知道,父亲除了忙工作,还在思考着别的。这让他心神不定,甚至定不下心来想物理方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