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小姐。”父亲穿着白大褂站在文姨身前一步远的地方,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笨拙,言语上的笨拙是他掩饰不了,也无法掩饰的事。
“嗯。”文姨低着头,看看自己的脚尖,她也笨拙起来。一向谈吐自然的她竟然也不知怎么开口。
父亲穿着白大褂,刚做完手头研究就出来了,等走到门口才想起来没有换衣服。父亲看到文姨已站在门口,也就没回去换衣服。
周围的人路过,以为父亲是一名医生,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你没换衣服。”文姨提醒父亲。
“嗯。没事儿。”父亲说。
“你约我来干什么?”文姨问。
“嗯。没事儿。”父亲说。
“没事儿?”文姨诧异道?
“嗯。没事儿。”父亲说。
“你。”文姨笑了。
“你怎么了?”父亲问,但是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这是一个问句。
“我们去哪?”文姨换了一个话题,没有继续问下去。
“去哪儿?”父亲说,“不知道。”
文姨又笑了,她见父亲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忍不住笑出来。
“上次那家饺子馆,怎么样?”文姨问。
“嗯,原来的那个就很好。”父亲这样回答,心里忽而有些难受。
“怎么了?”文姨看见父亲微微皱了皱眉。
“没,没事儿。”父亲摇头。有些东西要珍藏起来,有些东西注定留不住。人也是这样。蒋涵确实很好,她没有缺点。她不会持家,不懂家务,但罗觉民也不会啊。这一点上谁都没有错。可他们还是势必分离。父亲心里慢慢放下,就在这一刻,慢慢放下。就像手里溜走了风筝线,看着它远去天涯,再也找不回来了。
父亲碰到文姨的手,却不敢再进一步,不敢牵起来。
父亲就难受在这里,他不敢再进一步。文姨也是。在父亲碰到她手的那一刻,她心里动了一下,但她没有任何反应。她没有挪开手,就放在父亲手边,感受手背上的一点传来微凉的冷意。文姨心里在期待着,她在等,等牵起的手。然而她失望了,父亲的手又缩了回去,而且再也没有伸过来。
文姨抬头看父亲,父亲这时也恰巧看她。两人又同时别开目光。他们的默契,就是在这样无数次的抬头中培养出来的。无数个中午和晚上,他们都这样慢慢地散着步。父亲很多年都没有走得这么慢了,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脚步。文姨走在父亲身边,她想慢一点走,多待一会,她始终在等,等父亲牵起她的手。
文姨和父亲到了父亲那天请文姨吃饭的地方。文姨还是穿的这件枣红色毛衣,今年徐阿姨只给了治了这件毛衣,还有去年那件淡粉色的,两件换着穿。这件很漂亮,颜色也好看,所以她特意穿上。
“你要吃什么?”父亲主动开口问文姨。
“都可以。”文姨说。
“饺子。可以吗?”父亲语气仍然是平平的陈述句,幸好文姨没想过要拒绝。
服务员端上来两碗饺子,冒着热气。热气很小很快就消散了,挡不住父亲和文姨的脸。两人在稀薄的雾气中,能很清晰地就看到对方的脸。两人都不动筷,互相看着。文姨趁着雾气还在仔细端详父亲,心中想:“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看着很简单,却让人怎么也看不透。”
父亲看着文姨清秀尖俏的脸,她托着腮,在想什么?父亲不想深想,他拿起筷子一口吞下一个饺子。
“好吃吗?”文姨问。
父亲点点头,又吞下一个饺子。
父亲在前进后退之间犹疑,他前进又后退,进进出出,在自己的心房中间,拿不定一个准确的主意。文姨看着父亲,她在等。热气渐渐消散,现出对面那张清晰的脸来。文姨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垮,最后心底的大坝彻底崩塌。她看看迅速吞咽饺子的父亲,也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咬下一小口。父亲碗里的饺子很快见了底,文姨也就放下了筷子。
两人出了饺子馆往回走,文姨看着父亲的侧影,心里念道:“这样也挺好。”
两人瘦瘦的身影在桥上缩成一点,脚步是一个频率。谁也不比谁快,谁也不比谁慢。
“罗觉民。”文姨叫住父亲。
父亲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文姨,他单薄的白大褂盖到膝盖下,里面只有一件单衣。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穿棉袄,也没有穿毛衣。文姨从他被风掀起的袖管中看到,他的单衣口磨得起了一圈线。
“嗯,怎么了?”父亲问。
“嗯,明天见。”文姨说。
“嗯。晚上你不来吗?”父亲问文姨。文姨每天晚上都来给我做饭,我依赖文姨,父亲也习惯了回家就到旧方桌前吃饭。
文姨切的菜还是有块有条,薄厚不一,盐放得也很少,除了一股夹生的生菜味,几乎尝不出其他味道。我曾委婉地问过文姨,还有盐吗?要不我去买。文姨当时笑着回应我,盐还有好多呢,不用买。我就问了这一次,就渐渐习惯这样的味道,胃也不再抗拒半生不熟的蔬菜。
父亲也渐渐适应了吧,或许比我适应得更早。他一开始就能毫不费力地品尝文姨做的饭菜,最近更是吃得快起来。他和文姨在餐桌上也偶尔对视,目光一交汇就避开了。我看在眼里,就低头吃自己的饭,不看文姨自然也不看对面的父亲。文姨给我夹菜,我就不再往盘子里伸筷子,等吃完文姨给我夹得菜,就起身下桌了。
“来。”文姨回答。她心里又绷起来,在父亲的一句一句话语中患得患失,时而紧张,时而失望。但无论是紧张还是失望,她都沉浸在这股喜悦中,因和父亲之间这特殊的关系而忧伤欢笑,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