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姨走出去,她睡不着,也不想回家。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总之也没人知道。文姨慢慢地往前走,或许路上会遇上?文姨这样想,将手揣进兜里。
文姨动动身子,夜风吹着她的头发。文姨动动身子,宽宽的风衣上下动动,文姨全身都暖和起来。
文姨一直往前走,慢慢地,一直到父亲单位门口,还没有遇上父亲。那就只能等了。文姨站在门口等,这次她没有对保安说“我要找罗觉民。”
文姨跺跺脚,“今晚不会出来了吧?”她心里想着却仍是等在门口,没有走。
“文影。”父亲快走几步到文姨面前,带着诧异。
“冷吗?”父亲脱下外衣给文姨披上。
“不冷。”文姨推开父亲,让他自己穿。
“我刚出来,我不冷。”父亲说着又给文姨披上。
文姨知道父亲执拗,就没再推辞,披上衣服和父亲一起往回走。
“给你衣服。”走到路口文姨脱下衣服递给父亲,她要往右边走,而父亲的房子在左边。
“嗯。”父亲没有接衣服,看着文姨说,“我送你回去。”
“好。”文姨又披上父亲的衣服,两人往文姨的房子走去。
“到了。”文姨说。
“这......不是呀。”父亲疑惑,他看着眼前这个两层小楼,从上到下隔成一个个小户,住着几户人家。这不是文语家。父亲看向文姨,怎么会住这?文姨笑笑对父亲说:“我搬出来了。”
“嗯。那,你一个人住?”父亲问。
“嗯。没事儿,不会有事的。”文姨解释说。
“可......”父亲抬头看看,多数人家还亮着灯,只有一楼的两户,和二楼的一小户黑着。
“那是你屋?”父亲问。
“嗯,是。”文姨回答,将衣服递给父亲说,“明天还要上班呢。再见。”文姨走到门口又回头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嗯。不用谢。”父亲还想说“谢谢你等我。”但文姨已进去了。
父亲一直看到文姨的房间灯亮了才返身往回走。
文姨站在窗帘后看着父亲的背影,笑着洗漱上床。“要是我不进来,你肯定不走。我不亮灯,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文姨躺在床上,双脚有些冷,今晚过了睡意,所以脑子里一直想事情,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等文姨醒来,太阳已经晒到了她的被子。文姨摸摸额头,晕晕的,看看阳光,急忙起来洗漱。等文姨匆匆忙忙收拾好后,才发现皮鞋坏了。来不及换了,文姨穿着这双扣不住带子的皮鞋走在街上。文姨全身整洁干净,尽管皮鞋带子一直在脚下绊着,却还是看不出她的狼狈慌乱。文姨时而轻轻抬脚,将带子抬到脚背上,以免踩到带子摔倒。
“时编辑。”胡柏背着相机迎面走过来,快走走上前跟文姨打招呼。
“胡记者。”文姨也礼貌地笑着回应。
“怎么了?”胡柏看出文姨走路的异常,关切地询问。
“鞋坏了。”文姨指着鞋说。
“哦。扣子掉了。”胡柏蹲下来查看文姨的皮鞋。
文姨即刻闪开往后退,边退边说:“胡记者,你快站起来,你快站起来。”
“哈。”胡柏蹲着仰头看文姨笑笑说,“没事儿,我就是看看。我认识一个修鞋匠,修得好还不贵。”
“是吗。不用麻烦了。这都是小事。你快去忙吧。”文姨仍退在后面,没有往前走,也没有接受胡柏的好意。
“时编辑。你......”
文姨看着胡柏脸上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但她还是没说什么。她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不能再往前进了。
文姨走到办公室门前拿出钥匙,边开锁边想,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文姨走进办公室,心还是静不下来。她回想起这些日子胡柏的表现,好像又没什么。文姨早就没有当初那份谈情说爱的心思了,怎么会出来这样一件事?文姨双手抚过脸颊,开始整理稿件。
轰轰烈烈已经早就远去了。要是早几年......文姨想着......那也不可能。文姨想着胡柏的样子,实在喜欢不起来。她甚至觉得胡柏有些幼稚。文姨和父亲之间,已经插不进一个人了。她和父亲,不是别人所能理解的。包括我,我也理解不了。所以多年后我再次回到BJ,才会问文姨她对这段关系,或是感情?的看法。
“时编辑。”胡柏敲门,在门外叫文姨。
文姨停住手里的稿件,稿件立在文姨手中,立在桌上不动。文姨听见是胡柏,有些犹豫,还是放下稿件起身开门。
“胡记者。”文姨说。
“给你。”胡柏手里提着一个盒子。
文姨不接,身子挡在门口,也没有让他进来。
“送你。”胡柏将盒子塞在文姨怀里,转身就走。
“胡记者。”
文姨追到走廊上,止住声音,这周围都是办公室,大家都在审稿子,所以走廊里总是静静的。文姨进出也很小心。文姨不能喊,她得压住这件事。文姨抱着盒子进屋,打开一看,是一双黑色皮鞋。但这双比自己脚上的贵多了。是百货商店的上等货。一般没人买,这得他一个月的工资。文姨将盒子盖上放到桌子底下,有些气急败坏。她不要,这简直多余。文姨脸上没现出什么,将胡柏的稿件再一次翻出来,仔细数着字数,来回数了几遍,确定无误后算出他的稿费。
文姨中午拿着这双鞋去了百货商店,询问价格。文姨心里有数,听到价格后也没惊讶,合上盖子出了商店。
“一个半月工资。”文姨想着,家里没有米了,还得买菜。怎么办呢?文姨的工资大部分都贴补我和父亲了。她买菜买米,有时还会奢侈的的买一包花生,或者几块糖。文姨做菜几乎不放盐,她掌握不好菜的咸淡,所以宁愿少放。而我和父亲,已经吃惯了几乎没有味道的菜。
“一个月工资。”文姨这样念着,往菜市场走。她几乎已经走遍了远近的菜市场,记住了最便宜的地方,最便宜的菜价。文姨今天还想看看,还有没有哪里更便宜一些。文姨在办公室将鞋子上的带子用剪子剪掉了。现在她脚上一只鞋扣着带子,一只鞋上没有带子。文姨来回走了几步,感觉还可以,不绊脚;就是没有带子鞋子有些松,要小心穿着,容易掉。
文姨抱着盒子进屋,我看到文姨,坐在桌边站起来说:“文姨,我要去上学了。”
“哦,我回来晚了。”文姨说。
“给。”文姨递给我两个包子。
“你呢?”我问文姨。
“我再做。你先拿着上学。”文姨说。
“我不饿。”我推出包子,跑出了门外。刚到楼下我就停住了,我实在太饿,肚子已经开始叫了,跑不动了。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我饿得厉害,食量也突然增加了很多,吃多少都觉得饿。还没到放学就已经饿得站不起来。我竭力忍着,怕李薇听见我肚子发出的声音。以至于我不敢呼吸,怕一呼吸肚子就响。
文姨站在客厅里、手里托着两个包子笑叹说:“这孩子。”文姨转身做饭,想了想加快了切菜的速度。“啊。”文姨轻呼一声,险些切到手。
“罗归。”李薇用手碰碰我。
“你昨天怎么没来?”我问。
“我......肚子疼。我以为我生病了,我吓坏了。”李薇脸上微微红了,抿嘴不说话,眼神也挪向别处,躲避我询问的眼光。
“你生病了?”我紧张地问她。她脸颊红红的,就像春天的串串红。李薇生病了,严不严重?我紧张起来,忘了自己还饿着肚子。
“不是。没生病。就是......肚子疼。”李薇小声地解释,声音低低的,脸更红了。
“肚子疼?怎么不是生病?”我看着李薇,不明白她说的话。肚子疼不就是生病了吗?怎么不是病呢?
“没事儿。”李薇着急地打断我的话,转而急急忙忙地收拾桌子上的书。
“李薇。”我看着李薇,想弄清楚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一天不来上学,难道这还不严重吗?是误诊?
“是误诊吗?”我问。
“哎呀,不是。”李薇摇头。
“那是什么?”我有接着问。
“哎呀,是。”李薇改口。
“啊?”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上课了,老师来了,好好听课。”李薇看着前面说。
果然语文老师抱着课本走了进来。她严肃地走上讲台,一如既往地穿着那身黑衣服,全身板正的没有一丝褶皱。她塔塔地走上讲台,扫视全班同学一遍,将书本“嗵”地放在讲桌上,才开始上课。
“老师好。”我随着全班同学问完老师好,又转头看向李薇。
“好好听课。”李薇端正地坐着,不看我。她坐了一会就软下来,身子来回动着,似乎有些不舒服。李薇用手轻轻揉着后背,眉头皱起来,果然很难受。
“你没事吧?”我不放心地问。
“没事儿。”李薇摇头,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虚弱地就要趴倒在桌子上。
我也很难受,肚子空得往下坠。我竭力憋着,渐渐放慢呼吸,想喝一口水垫垫,却发现自己没有带水杯。
班级里突然静了下来,我没有抬头看。大概是老师临时有事吧。我只顾着饿,还想着李薇的神情,她紧皱的眉头和苍白的面容。
“罗归。”
语文老师突然点我的名字。我捂着肚子抬头看,见老师站在门口示意我出去。
我到教室门口才发现,文姨竟站在门口。文姨对我笑笑。这真是......很热烈的高兴。我只能这样形容。
我看着文姨,不知说什么,也没有开口称呼她。
“来。”文姨将我拉出教室,将我拉倒连廊上。
“给。”文姨将手里的饭盒递给我。
“文姨。”我才称呼文姨,看着文姨的神情,目光停到文姨手上的饭盒上。
“快吃。中午没吃饭,下午上不了课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哦。”文姨笑着对我说。
“嗯。”我点点头,将饭盒放进怀里。
“吃吧。”文姨看着我。
“我......我回教室下课吃。”我回答说。从来没人给我送过饭,还是送到学校里了,送到教室门口。徐阿姨也不曾。在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吃不上饭,那时我没有想过送饭的事。我就忍着,不说话也不哭闹。但我心里还是想妈妈的。一直想着护士说的话。“乖乖听话,妈妈就来看你了。”我一直乖乖听话,饿了也不说、不哭。可是妈妈没有给我来送饭。
文姨来了,过了五六年,文姨带着饭盒来给我送饭了。就像她在校门口等我一样。
“我,现在上课呢。”我对文姨解释说。
“现在就吃。”文姨眼睛又那样“溜溜”转着,“你现在要是不吃,就一定放学才吃。你才不好意思在教室吃饭。”
我看着文姨,不好意思地笑了。文姨竟这样聪明,竟能看透我的心思。我似乎真的什么也瞒不过她。
我打开饭盒,饭菜还是温的,旁边还放着文姨刚才递给我的包子。
我看看周围,同学们都在上课,没有人出来。我拿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没怎么嚼就用力咽了下去。文姨不说话,就看着我狼吞虎咽。我怕咽得慢了,打铃下课被出来的同学看见。
“吃完了。”我胡乱塞进两个包子,吃了几口菜就将饭盒递给文姨。
“早点回家。你没吃饱,晚上饿。”文姨盖上饭盒看着我。我看着文姨,她身上透出清风般的感觉。她站在走廊上,红色方柱立在她身后,就像画中。她自然地站着,比整个学校都高。学校的书墨气没有文姨身上的清淡悠远。
“文姨再见。”我看着文姨,转身回到教室。胃里满满的,吃得太急,没感觉出是饿还是饱了。
我多年后回忆起这一天,脑子里就出现这样一幅画面。在刷着红漆的方柱走廊上,站着一个正在抽条的少年。他一脸高兴却极力忍着,身上洗得发白的蓝色旧衣服干净整洁,手指贴在裤线上,对于这突然而来的喜悦,他还一时不知怎么承受。一个年轻的秀美女人站在红漆方柱前,笑看着这个狼吞虎咽的孩子,她知道他的自尊,也懂他的心思。
我坐回椅子上,心思怎么也拉不回来,我想着温热的饭菜和文姨的笑脸,脸上竟美滋滋地带了一点笑意。
“怎么了?”李薇无力地问我。
我捂着肚子,摇摇头不说话。刚才吃得太急,肚子搅动起来,扭着疼。我捂住肚子,忍到下课急忙往厕所跑。我坏了一下午肚子,到晚上放学时脸色已经蜡黄,就像一个病秧子。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校门,肚子还是有些难受,总算止住了。
我背着书包往回走,觉得今晚还得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