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我进门就见时叔叔正站在客厅里叹气。这与他平时样子大相径庭。
“归归。”时叔叔看着我,没有平静下来。
“归归。”徐阿姨从厨房出来,让我赶快进屋写作业。我点点头进屋。时叔叔在我身后叹气,长吁短叹。因为我成绩下降吗?还是因为文姨。
文姨自那天半夜离开后,还没有回来吃过饭。爷爷每日都板着脸,一副严肃样子。每天吃饭看着爷爷这样子,我心里就念道:“文姨别回来,别回来。”
“哥。”客厅里传来文姨声音。文姨来了,我放下笔就要往外走。我刚站起来就又立刻坐下了。我静静在屋里听着,听外面的动静。
“文影。”时叔叔跟文姨谈话。他问文姨:“你想好了吗?觉民工作忙不说,而且实在,很难生活。你不能一时之兴就草率决定。这不是小事,尝试不起。”
文姨笑着说她“想好了,决定了。爸爸那边,希望能说通。”时文语看着妹妹,也说道“希望能说通。”时叔叔问:“你什么意思?就是即便说不通,你也要结婚是吗?”
“哥。”文姨笑笑说,“不是结婚,是在一起。两个人。他太忙,没时间办婚礼吧。”
“你跟他商量过?他说不办?”时叔叔一听这话就生起气来。不办婚礼?我就一个妹妹,凭什么?
“不是。”文姨见时叔叔急了就立即解释说,“我是这样想的。他真得太忙了。而且婚礼,也没意思,就是一个仪式、过程嘛。有没有都一样。”
时叔叔立刻一口否决:“不行。”
“哥?”文姨看着时叔叔,没想到他突然这么激动,都要从沙发上站起来了。怎么突然这样?这是?
“你......罗觉民好吗?”时叔叔问。
“哥。觉民不是你好朋友嘛。你养了归归这么多年。他没有因为忙,因为不方便,因为没钱,就让你继续养归归。他接走归归。不就是因为他不想麻烦别人吗?”
“现在就叫觉民了?”时叔叔反问文姨。
文姨看着时叔叔,没想到他问的竟然是这个。文姨看着自己哥哥,停了一会儿才说:“那叫老公?先生?爱人?这是不是有点早。”
“你!”时叔叔站起来,气愤地看着文姨。他这一声很高,直接让徐阿姨从厨房走了出来,以为他们吵起来了。
“哥。”文姨抿嘴看着时叔叔,嘴边噙着笑意。
“你......”时叔叔见文姨这样神情,随即就明白了,无奈地叹口气说:“哎。女大不中留啊。”
“哥。我又不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以后又不是见不着了。”文姨笑笑,她从没见过哥哥这个样子,一惊一乍。“哥哥竟然也会生气。”文姨在心里惊讶。时叔叔摇着头往厨房走,到厨房门口又回头对文姨说:“爸就是担心。你好好解释解释。别觉得爸不懂。就是他不懂,也希望你能幸福。”
“幸福。”文姨想着,什么是幸福呢?吃饱穿暖,相依相偎,还是......刻骨铭心。文姨说不清楚,想不明白。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文姨笑笑,诗三百,思无邪。连诗经都说不清楚,我们就只能慢慢体会吧。从古到今,没人能说得清楚。文姨想想从沙发站起来,到里屋看我。
我正看着这张试卷,没想到文姨突然进来。她看着我略微惊慌的神情,以及手捂着的试卷。眼睛又是那般“溜溜”地转起来。
“文姨。”我捂着试卷站起来。
“怎么了?什么东西?”文姨看着桌子问我。
我眼神躲躲闪闪,不敢和文姨对视。
“我......”我知道瞒不住,只能将手下试卷摊开。
“不及格。”文姨惊讶地说,而后拿起试卷仔细看了看。默写括号里全是白的,被老师的红叉叉填满。作文只写了几句话。大致意思就是我喜欢化学,非常喜欢。一点没写语录,也没有写“努力生产,添砖加瓦”的话。
“这是?”文姨将试卷放到桌子上,上面有她“签名”。
“对不起。”我转向文姨,跟她道歉。
我不敢抬头看文姨神色,只感觉到两道目光悬在我头顶上。我不敢抬头,呼吸都慢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文姨还是不说话。我慢慢抬头看文姨,见她绷着脸,严肃地看着我。但她眼里并没有生气,我能看出来。文姨是在憋着。我心里涌上一股笑意,渐渐控制不住。我只得憋着,憋着憋着就小声笑了出来。文姨也突然笑了,笑得比我还厉害些。
“你呀。真是跟你生不起气来。你呀。”文姨看着我,用手指点点我的额头。而后她凑近我小声说:“家长会我去给你开吧。”
我抬头看着文姨,她是笑着对我说的。从来都是徐阿姨替我开家长会。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我已很高兴了。班主任有时会问我,爸爸妈妈怎么不来呢?我往往说不出答案。最后班主任替我回答,是太忙了。我就点头。其实无论班主任说什么,我都会点头,因为我实在不知怎么回答。这次是文姨,文姨给我开家长会了。这是我的姨啊。不是叔叔阿姨。那就没人能有疑义了,他们再也不能问什么了。这是我的姨,是不一样的。
文姨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柳条已长得茂盛,密密绿绿的叶子遮出一片阴凉。文姨坐在座位上看,觉得这间教室环境还不错,夏天不会热。
第一个进来的是语文老师,她还是一身黑衣服走上讲台,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语文老师第一个就点了我名字。“谁是罗归的家长?”她眼睛扫过教室,让一众家长都紧张起来。
文姨略略欠身说:“我是。老师您好。”
语文老师看着文姨,停顿了几秒。
文姨穿着格子外套,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下身是一条布料裤,一双黑皮鞋。文姨散着头发,黑发刚到肩膀,却显出一股书卷气。文姨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让语文老师都觉得不一样。她不需要多说什么话,你就能看出她的脱俗请雅。文姨笑看着语文老师,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是?罗归的?”语文老师问。
“小姨。”文姨回答说。
“哦。”语文老师点点头,看着文姨将刚刚要说的话又在脑子中整理了一遍。
“罗归语文太差了。他几乎不学习,学习态度很不端正。他上课不认真,除了字写得还行,语文方面完全不行。而且他品质有问题。”语文老师说到这里抬头看着文姨,脸上严肃厌烦的神情毫不掩饰。班级里的家长也议论起来。
“品质有问题?这是大事!”
“这是什么学生啊?
“真是不懂事!”
“一块臭肉满锅腥!”有家长已经义愤填膺地斥责起来。
我拉低了班级分数,我丢了班级的脸。我是社会主义少年中的败类,我不是一个勤俭节约,刻苦上进的好孩子。
文姨没有低下头,脸上仍是和刚才一样的神色。她看着站在讲台上的语文老师,等着班级静下来。
“老师,您说孩子品质有问题,是哪方面呢?”文姨问。
“他不诚实,模仿家长签名。”语文老师气愤地说。她不满意文姨这种不恼不气的态度,这样满不在乎的家长,怪不得会有那样一个孩子。
“他没有模仿家长签名。时文影是我名字,语文试卷上的名字就是我签的。归归的字是我教的,所以我们两人字迹比较像。”文姨不疾不徐地解释。教室那股小声的嘈杂渐渐静了下来。误会已经解释清楚了,这是文姨来这里的唯一目的。语文老师看着文姨,这个家长清明的眸子,没有一点异样。可是,字迹明明?语文老师不再提这件事,继续说:“罗归学习态度不认真,语文默写一个都不会。不知道是记忆力不好,还是心思不在学习上。”她看着文姨,淡淡地瞥了一眼,眼神掠过后又继续说其他同学的学习情况。
文姨在心里回想语文老师刚刚说过的话。心思不在学习上?是我和觉民的事影响到归归了?文姨紧张起来,脸上虽然仍是清雅,但没了笑意。文姨直接排除记忆力不好这一点,她十分清楚我的记忆力,虽然不喜欢诗词,但没有背不下来的时候。而理科就更是了,她看不懂那些式子,密密麻麻,几乎都差不多,又都很复杂。但我归归一遍就记住了,而且不会忘。心思不在学习上,归归到底怎么了?
文姨思考着这个问题,往父亲单位走去。
“文影。”父亲正往回走,半路上看见文姨。
文姨正思考着事情,头略略看着天空,没有看见父亲。
“觉民。”文姨和父亲打招呼。
“想什么呢?”父亲问。
“我在想......”文姨笑笑说,“没事儿,回家吧。”
“嗯。”父亲点头。文姨挎着父亲的胳膊往回走。
“归归学业,你关心过吗?”文姨突然问父亲。
父亲想了想,摇摇头说:“他不跟我说。”
“你没主动问过归归吗?”文姨问父亲。
“没有。”父亲摇摇头。文姨无奈地叹口气说:“归归是想让你关心他的。你是他父亲。”
“归归学习上有困难?”父亲问文姨。文姨点点头,“你回来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与归归相处好呢?你们是血脉相连的,为什么不试试与归归沟通呢?他真是懂事的让人心疼。”
父亲想起我的样子,他脑海中关于我的记忆并不多,却一个都没有忘。那些零星片段,都一副副深深刻在父亲脑子里。懂事,很小的时候就懂事。被玻璃扎了也不哭,只是担心上学迟到。父亲想起自己在大漠中的日子,那时他偶尔想起自己的小儿子,便觉得研究不下去。怎么一下变得这样陌生。父亲知道自己错过太多,再也补不回来了。他又想起雪地里那一声“爸爸”,父亲眼睛红红的,看着远处不说话。
“文影,我会跟归归谈谈的。”父亲向文姨道谢。他没有考虑到这些,只是感觉到父子之间关系愈发冷淡,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想关心孩子又无从下手。他确实需要跟孩子谈谈,问问孩子到底需要什么。父亲这样想着又过去了一个多星期,才有时间跟我谈。
我写完作业坐在书桌前,等着时叔叔来检查作业。我拿起作业又看了一遍,没什么问题了。虽然默写枯燥,但我也认真地写完了。我仔细翻着作业,这几天字写得格外工整,写得很用力,印子都透过两页纸了。时叔叔还在客厅和爷爷说话,看来还得一会儿。我想起那天时叔叔说的话。那天我对爷爷说学得不好,时叔叔吃饭时没说什么,饭后跟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归归你要努力,可能做不到最好,但你要极力做到最好。你要像你父亲一样,为祖国奋斗。明白吗?
当时时叔叔很严肃,他说周总理为中国之崛起而读书,你呢?他又接着说出一番我似懂非懂的话。
“中国男儿,你是中国男儿。归归,你知道当你想站起来却站不起,被人逼着不得不站起来的屈辱吗?泱泱华夏,九州沃土。归归,你们要承接起来。”时叔叔双手抓住我肩膀,眼神似火。
我恍惚地点点头,被时叔叔的样子吓住了。他从没有这样对我说过话,而且还是我不太懂的话。这次考试退步时叔叔没有说什么,他现在操心文姨的事,顾不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