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报告敲门。他站在二层楼上,冲着门口使劲敲门。现在的父亲又不同了,或许现在的父亲才是真正的父亲。
“章院长,章院长。”父亲边敲边喊。声音不大但很着急。父亲已在这敲了一会了,章院长也确实在里面,他已经把父亲轰出来一次了。
“小罗啊。”章院长终于不堪其扰,无奈地开了门。他也是一身白大褂,油光华亮的头上左右两侧各有几根稀疏的灰白头发。
“章院长。”父亲现出一个后辈对前辈的尊敬。
“进来进来。”章院长摆手把父亲叫进办公室。
“你,”章院长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转圈走着,指着身后父亲说,“你也是一个谨慎谦逊的人,平时也是从不犯错。一直认认真真。怎么这次这么不懂事呢?”
“章老师。”父亲开口就叫老师,恭恭敬敬地站在章院长后面,双手略略举着自己的报告。
“研究是为百年计,为长远计,为人民为国家计。不是图一时之发展,不顾百年之长远。”父亲见章老师没有又将他轰出去,就接着说:“我知道章老师一向严谨,也一向看重研究方向和为国家的贡献,所以特意来找章老师。”
“你特意来找我?”章院长回身看着父亲,审视着这个年轻人。
“难道不是你们组长派你来说服我的,让我支持他那个什么一遍计划。”章院长背着手,一副不相信地样子。
“组长?不是。我......我.......不对他做过多评价。章老师,我是为这份报告来的,只为这份报告来找您的。我们组不仅仅我一人知道它的地位价值,但没有人支持我,组长他不懂。”父亲说着将报告递给章院长。
章院长接过父亲报告翻了几页急忙扶扶眼镜,脸上严肃认真起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计划。章组长脸上露出兴奋地光芒,不谋而合,不谋而合!
章院长兴奋地握住父亲的手,觉民同志,觉民同志,写得真好,正是时候。
“老师,我,我,我不是。”父亲连连往后退,不敢接受章老夸奖。
“前辈,老师,您看行吗?希望您能帮忙往上递。只要能递上去,怎么样都好。”父亲说。
“你不怕我占了你功劳?你可不是我们组的。”章老前辈是整个研究院的副院长,副设计师,他手下只有一个秘书,后来也调走了。因他脾气古怪,没有人能跟他共事长久。他一个人研究,确定研究方向,可以说指挥着整个大院。但是新上任的王组长不太懂行,也不知怎么上来的。
研究者们对于形势,总是没有万分之一的敏感。若是有的话,他们就可以夺过很多无妄之灾。就像他们对于数据,对于实验,或许是全心都扑在那上面了,所以无论是对于生活还是形势,都是知之甚少。
他们只想着心里的热血要洒在祖国的土地上,要浸染人民的生活,从未想过以后,也为想过自身。他们偶尔犯愁,就像父亲,但实在太短暂,占不到他们十分之一的时间。他们心里装了太多,不能倒出来,只能接着装下去,装得头发越来越白,咳得越来越频繁。
“啊?觉民。”章老师拿着报告问父亲。
父亲呆呆地看着章老前辈手上的报告,点点头说:“嗯。我写得不好。只要能递上去,就行了。”
父亲不管上面最后嘉奖谁,也从没想过这份报告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写这份报告时他想得是祖国的未来发展,递给组长时想得是后续试验,现在想得是只要能递上去。他可以默默无闻,那个发表过多篇论文的罗觉民,早就远去了,留在了美利坚的土地上。这个回来的罗觉民,是从大漠里回来的。父亲心里想的是大漠里的那些同伴,他们的名字更加没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又算得了什么?
“觉民。”章院长握住父亲的手说,“祖国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啊。”章院长就报告递给父亲,让他自己去送。年轻人,总要闯闯。
父亲诚惶诚恐地接过章老手中的报告,看着章老期许的眼神,不知怎么办。父亲也想将报告送给领导,但是他没地方送啊,整个研究院能想到的只有这个“脾气古怪”的章老。怎么办?章老师不管?
父亲站在章老师办公室,迟迟迈不出去脚。
“你自己的东西,只有你亲自跟领导解释,领导才能明白啊。”章老笑着对父亲说。
他在父亲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年轻,血气,胆小,勇进。一个猛子扎进去,只凭着一股劲,找不到路,不敢往前闯,找不到方向,没有路。
“可······我······老师······”父亲看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章老师,一点思绪也无,一点方向也无。
“觉民啊,只有把猛子扎下去,以后就好了。”章老师笑着对父亲说,“你既然叫我一声老师,你这个学生我就收了。愿不愿意跟着我干?”
“愿意。”父亲仔细地听着章老师的话,一听到这句话急忙点头。
章老前辈笑笑,对父亲说:“闯闯,明天首长来,你亲自跟首长解说。至于能不能成功,能不能得到上级批准,就看你的了。”
父亲静默地看着章老师,要开口感谢终是连鞠了几个躬。“谢谢老师,谢谢老师。我代表很多人,谢谢老师。谢谢老师。”父亲手里的资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心血,是多少人的积累,国内国外,学生导师。是多少人为之奋斗多年,才研究出的一点点成果。
父亲知道这才只是一个点,要想补出后面的点捺,要多少年,要多少人,父亲算不出来。还会有另一个顾归吗?想到这些,父亲心中轰轰上涌着热血,喷流在父亲的指尖,将他的心烧得滚烫,这些天逐渐冷掉沉寂的热流,又再一次燃了起来。比以前更汹涌,更滚烫。父亲走出章老师办公室,看看楼下萧瑟的树木,如果他会吟诗,此时应该说一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滚来。”或者说一句“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但父亲不会,他只说了句“真好。”他希冀着明天,手里激动地流了很多汗水,热淋淋汗地把手印印在了他怀里的报告上。
“怎么样?”王组长问手下秘书。
秘书小心地看着王组长脸色,几次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
“说话啊,怎么样?他罗觉民攀高枝去了?到章老头那了?”王组长一改人前“大将风度”,背后竟是这样一副嘴脸。
“不是,被轰出来了。”秘书小声地回话。陈秘书看着现在这个组长,真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以前是测算记录实验数据,是没日没夜地做实验,沉默心酸,可以咽下所有苦楚,只为了那一瞬,全院欢呼。现在呢?小组分崩离析,一盘散沙。唯一一个不放弃的罗觉民,却被当做了敌人,这是什么研究院?
“你先下去吧。”王组长指着陈秘书让她出去。
陈秘书很想反问“我先出去,我是下人吗?我从法国携带资料回国,冒着怎样的危险,年过而立仍未成家,我是为了你口中的钱吗?地位?那是什么?”陈秘书梗着脖子回到办公室,拉来抽屉写了一封辞职信。她知道这份报告递上去是什么后果,但是她实在忍不了了。现在走不了也没办法离开,应该怎么办呢?陈秘书捂着脑袋仰身倚在椅背上,手里捏着这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