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国教育改革:1890-1920年(当代中国教育学人文库)
- 张斌贤等
- 5457字
- 2020-08-29 19:38:42
一、浪漫主义的儿童观念
19世纪末兴起的许多美国社会和教育改革活动与浪漫主义的儿童观念密不可分。浪漫主义儿童观念意味着对于儿童善良的天性、内在力量与自由活动,以及个体独特性等的信奉。人们对于儿童的这种新认识也渗透到美国的中产阶级家庭与社会文化领域。随着福禄培尔思想及其幼儿园实践的传播,美国教育界兴起的幼儿园运动,以及在此过程中人们对于儿童主动性的推崇,皆反映了浪漫主义儿童观念的影响。
1.19世纪美国社会儿童观念的变迁
在美国社会,儿童观念的演变经历了缓慢而复杂的过程。在17世纪的英属北美殖民地,较为典型的儿童观是“福音派的加尔文主义”(Evange li cal Calvinism)观点,由于原罪论的影响,儿童被视为生来有罪,应当在充满敬畏与纪律的氛围中成长,以实现救赎。由此,儿童的自发冲动通常被认为是不健康的,应当通过训斥与惩罚来加以压制。同时,童年期也并未被视为一个玩乐与闲适的阶段,许多清教徒认为儿童需要尽早准备好应对成人世界的挑战,因而更多强调严苛训诫。到了18世纪,一种对待儿童要更加温和的观念逐渐占据上风,人们在家庭中强调“爱与责任”胜过“爱与敬畏”。与加尔文式的将儿童视为生来堕落的存在的观点不同,后者将幼儿视为天真无邪却容易堕落的个体,对于儿童的养育注重“理性、节制与人类意志的自由”[1]。
19世纪是现代儿童观念形成的关键时期,在这一阶段的美国,成人对儿童的态度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种变化首先与社会和家庭结构的变化有关。在家庭结构中,美国中产阶级及以上家庭的平均子女数量逐渐减少,同时,由于当时社会对于母亲形象的推崇,女性在每个孩子身上投入的时间与精力都有所增加。根据国外学者的研究,在19世纪以前,人们通常将夭折的孩子的名字作为下一个孩子的名字,19世纪之后,这种做法大大减少,且中间名的使用在1850年之后变得十分普遍[2],这种趋势反映了美国家庭关于儿童独特性的意识逐步增强。到19世纪50年代,大部分中产阶级的美国人相信儿童是独特、宝贵的财富,婴儿期与儿童期是人生中极为重要的阶段[3]。此外,劳动力结构的变化也改变了儿童在家庭经济事务中的地位,儿童不再被视为家庭中的劳动力和经济来源之一。例如,著名的历史社会学研究著作《给无价的孩子定价》(Pricing the Priceless Child)聚焦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美国社会关于儿童的价值态度的演变,作者指出,在这一时期,儿童逐渐被视为“经济上无用但情感上极其贵重”(economically worthless but emotionally priceless)的存在,这也说明了人们估量儿童及儿童期价值的观念正在转变[4]。
此外,浪漫主义思潮在美国哲学、艺术与宗教中的兴起也为新儿童观的形成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浪漫主义思潮本身有着复杂的发展脉络,它可追溯至18世纪末到19世纪中叶德国与法国思想家对于启蒙理性的反思、对于情感经验的看重、对于宗教预定论的冲击、对于自然的崇拜,以及对于个体可完善性(perfectibility)的信仰,等等[5]。这些元素相互交织,共同促成了宗教与文化中人们有关儿童天性看法的变化——由早先的原罪论逐渐转变为对儿童神圣性的认识,儿童被认为是纯洁、自发的存在,且具有最丰富的情感表现力。此外,浪漫主义儿童观念的形成还得益于一些直接涉及儿童的作品在美国的传播,譬如约翰·洛克在《教育漫话》中强调了儿童的可塑性(malleability),否认原罪论的儿童天性说;让-雅克·卢梭在《爱弥尔》等著作中指出儿童尚未被社会风气腐坏,应当保护儿童的天性,鼓励儿童表达其内在自我;等等。
由此,儿童开始以一种浪漫的形象出现于诗歌、小说等文学作品中,儿童期也成为人生中纯真美好时光的象征。19世纪上半叶,浪漫主义的儿童观念在新英格兰地区超验主义者(transcendentalists)的文字中得到了最为充分的表达。例如,在超验主义哲学家布朗森·奥尔科特看来,由于自我有着神圣的自然起源,儿童更趋向善,他甚至认为应当教导大人们像小孩一样来发现他们自身逐渐失落的神圣本性[6]。拉尔夫·埃默森也在其书中写道,“太阳只能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照进孩子们的眼睛进而通达其心灵”,幼儿是“永远的弥赛亚”[7]。这样一来,在儿童身上,此前人们试图压制的自发冲动转而被视为其美好本性的自然流露,是充满潜能与创造力的“自我活动”,也是通往教育和自我实现的关键力量。在一些养育儿童的指导手册中,作者开始将儿童的成长描述为“神性逐渐展开的过程”[8]。在19世纪的儿童文学作品中,理想的儿童的形象经历了从守规矩的“小大人”到天真活泼的小朋友的变迁,童年期不再仅仅被视为人类的不成熟阶段,而是具有其本身的价值。在童年期里“孩子们纯真、丰富的感情以及想象力成为应当保护而非应当克服的品质”[9]。这些看法与17、18世纪美国社会流行的加尔文式的儿童观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儿童在成人眼里越来越被浪漫化和情感化,它们代表着一种现代的“儿童崇拜”(cult of child)[10]。
浪漫主义的儿童观念也促成了美国社会儿童养育模式的部分变化。人们意识到儿童本身是天真、脆弱且易受腐化的,要求将他们与成人世界的残酷现实隔离开来,以保护儿童的纯真。由此,一系列专门为儿童设立的机构也在19世纪出现,如公共学校、孤儿所、儿童医院等。在有条件的家庭中,儿童期得到了延长,对儿童的教养得到强化,学校教育的时间也大大增加,这些变化都与这种守护儿童期的意识相关[11]。但需要注意的是,由于经济条件、家庭结构、种族与宗教等的不同,美国社会中浪漫主义的儿童观念和新的养育模式的兴起与美国儿童生活的实际变化并不完全适应。浪漫主义的儿童观念主要寓于中产与上层阶级的文化中,同时也存在于相关的儿童教养手册以及其他出版物中,并在社会改革者与教育者中间广泛传播。而在更为贫困的家庭中,在尚未被解放的非裔美国人中间,孩子们的童年期远非是浪漫和受到庇护的时光。因此,由于阶层、种族、宗教、地区的不同,美国儿童的真实童年经历具有极大的差异性。
2.福禄培尔的影响
在美国社会对儿童态度的转变过程中,卢梭、裴斯泰洛齐、福禄培尔等欧洲教育家思想的传播进一步促进了新儿童观的确立,并为儿童教育带来了新的原则与方法。福禄培尔的幼儿教育思想与实践尤其深刻地影响了美国教育领域对于儿童的新认识以及相应的改革活动,他所持的儿童观念本身也体现了浪漫主义的精神。
福禄培尔出生于18世纪末的德国,早年曾广泛学习过数学、矿物学、自然哲学等。1805年,他来到裴斯泰洛齐学派主持的法兰克福示范学校(Frankfurt Model School)任教,因而接触到了裴斯泰洛齐的思想,并很快拜访了裴氏在伊韦尔东(Yverdon)的学校,深受其感染。福禄培尔在法兰克福示范学校任教了两年,后来成为3个孩子的家庭教师,1808年,他又回到伊韦尔东工作两年。在这段时间,裴斯泰洛齐的实物教学与遵循自然等思想深深吸引了福禄培尔,也使他对幼儿教育事业的兴趣日益加深。在此之后,福禄培尔来到哥廷根大学学习自然哲学,后来参加了普鲁士与法国的战争,还曾在柏林的博物馆从事研究工作[12]。但他最终未选择在大学任教,而是创办了自己的学校(招收7岁及以上的学生),并在1820年以后陆续推出了一系列关于教育的著作,包括他的代表作之一《人的教育》(The Educa-tion of Man),其在欧洲教育界的影响力也随之逐渐扩大。1837年,福禄培尔在勃兰根堡创办了专门针对幼儿的教育机构,3年后,他正式将这个机构命名为“幼儿园”(kindergarten)。此后,经过福禄培尔及其同事的推广,幼儿园逐渐在德国扩散开来,同时还出现了专门培训幼儿园教师的师范学校。然而,普鲁士当局认为福禄培尔推广幼儿园活动涉嫌政治倾覆活动,于1851年禁止办学,福禄培尔本人也在此后不久逝世,这项禁令一直到1860年才解除[13]。但在此期间,一些热心幼儿教育事业的家长、教师、社会改革者等依然坚持践行福禄培尔生前的理念,进一步促成其思想与实践在英美等国家的传播。
福禄培尔的思想既受到裴斯泰洛齐的直接影响,又反映了18至19世纪德国的哲学与宗教传统。福禄培尔的儿童观念基于其对人类心灵、自然与上帝之间统一性的认识,即一切事物都来自上帝的精神,事物的本质是“在每一事物中发生作用的上帝的精神”[14],上帝精神本身“要求并决定被塑造为自由和上帝形象的生物,即人”,具有“自我活动”(self-activity)和“自我决定”(self-determination)的属性[15]。因此,在福禄培尔看来,“自我活动”意味着由上帝精神决定的人所具有的自由、能动的本质。正是由于这种能动的本质,在福禄培尔那里,儿童的心灵不是一块蜡版或黏土,儿童作为一个具备自我活动的个体,自出生起就有着自发的、神圣的内在动力,这种内在的动力能够通过各种合适的手段得到激发,从而促使个体的发展。福禄培尔认为在儿童期激发个体自我活动的最佳方式是游戏,因为游戏是个体“内在本质的自发表现”[16],能够唤醒儿童的内在动力。游戏给人带来的欢乐、自由和满足能够最充分地调动儿童的自我活动。
福禄培尔在他创办的幼儿园中设计了一系列的教具,以辅助教学活动,激发儿童的主动性,这些教具被称为“恩物”(gift)。这些恩物一方面是他对裴斯泰洛齐实物教学理念的借鉴,另一方面也融入了他独特的哲学与宗教观念。例如,在福禄培尔设计的最初两种恩物中,第一个是圆球,象征着无所不包的宇宙,也是一切的肇始之基——上帝,是万事万物的统一性;第二种恩物由一个球体、一个圆柱体和一个立方体组成,如果用绳子吊着它们,旋转圆柱体,会形成球的形象,也即第一个恩物——象征着多与一的关系,而若旋转立方体,则能够显现出圆柱体的形象,这些都体现出万物之间变化与生成,相互联系、辩证统一的关系[17]。福禄培尔希望通过向孩子们展示这种实物的变化与组合,传授更为深刻的抽象理念。同时,不同的恩物与作业内容、材质、色彩各异,也能够激发儿童的各种官能。
19世纪下半叶,在德国遭到禁止的幼儿园办学模式开始经由一些热心人士的推广传到英美等国,福禄培尔本人的著作也陆续被翻译为英文,在西方英语世界传播。在美国,福禄培尔思想与实践的传播促成了幼儿园运动的兴起。19世纪50年代起,一些德国移民在美国建起了使用德语教学的幼儿园,1860年,伊丽莎白·皮博迪女士创建了美国第一个使用英语教学的幼儿园,1873年,圣路易斯市设立了美国第一个公立幼儿园,到1885年,全美已经有565所幼儿园[18]。同时,1887年《人的教育》英译本在美国出版后,福禄培尔其他几部重要著作的英译本也陆续面世,包括福禄培尔的《自传》(Autobiography)、《慈母曲及唱歌游戏集》(The Songs and Music of Friedrich Froebel's Mother Play)、《幼儿园教育学》(Peda-gogics of the Kindergarten),以及《福禄培尔书信集》(Froebel's Letters)、《福禄培尔幼儿园书信集》(Froebel's Letters on the Kindergarten)等等。幼儿园在美国的广泛建立不仅为一部分美国儿童提供了早期教育的专门场所,幼儿园运动的开展与福禄培尔思想的传播更是促进了教育领域儿童观念的转变。
福禄培尔的思想对美国教育的影响并不局限于幼儿园阶段,在整个美国教育中,一种“幼儿园精神”激发了人们对“儿童自身与儿童个体神圣性的新认识”[19],这种新认识实际上也是浪漫主义儿童观念的表现,它奠定了日后许多教育改革的观念基础。美国教育界人士尤其推崇福禄培尔的“自我活动”(self-activity)概念,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儿童的“自我活动”或“自我能动的(self-active)”儿童反复在教育文本中出现,成为这一时期教育领域讨论儿童及其教育问题时广泛使用的关键概念。例如,被称为“进步主义教育之父”的弗朗西斯·帕克在其著作《关于教育学的谈话》中就反复提及儿童的“自我活动”。他认为,个体的发展由不变的法则决定,这其中最为根本的法则便是自我活动,所有心理和道德发展都依靠这种自我活动,而教育只不过是“对朝着所有方面发展的自我努力(self-effort)的有效利用(economize)”[20]。
从根本上讲,人们对于“自我活动”概念的广泛接受代表着当时人们对于儿童某种内在力量的重视,代表着一种内部生长(develop from within)的观念,也正因为儿童具有自我活动,而教育是一种内在力量展开的过程。教育应当遵从儿童本身的冲动与能力,尊重儿童在学习中的主动性,这是由福禄培尔的思想激发的“幼儿园精神”的主要内涵,也是浪漫主义儿童观念在教育中的具体表现。不过,关于儿童究竟具有怎样的内在冲动与能力,如何认识儿童的主动性,当时的人们并未达成共识。福禄培尔的看法更多的根植于他独特的宗教与哲学观念,也体现着广泛意义上的浪漫主义观念的影响。但在美国,随着科学研究的进展以及教育话语的流变,人们对儿童内在力量的解释不再局限于浪漫主义的认识,同时也吸纳了更多实证化的科学知识。即便如此,在此之后教育改革中对于儿童的认识始终没有脱离浪漫主义观念的人性假设,始终将儿童的天性、儿童自身的主动性视为教育教学展开的重要基础。
注释
[1]SCHULZ C B.Children and Childhood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HAWES J M,HINER N R.American Childhood:A Research Guide and Historical Handbook.Greenwood Press,1986:62-63.
[2]同[1]169.
[3]CLEMENT P F.Growing Pains:Children in the Industrial Age,1850-1890.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997:38.
[4]ZELIZER VA.Pricing the Priceless Child:The Changing Social Value of Children.New York:Basic Books,1985.
[5]THOMASJ L.Romantic Reform in America,1815-1865.American Quarterly,1965(4).
[6]THOMAS J L.Romantic Reform in America,1815-1865.American Quarterly,1965(4).
[7]REESE W J.The Origins of Progressive Education.History of Education Quarterly,2001(1).
[8]CLEMENT P F.Growing Pains:Children in the Industrial Age,1850-1890.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997:40.
[9]MACLEOD A S.From Rational to Romantic:The Children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Poetics Today,1992(1).
[10]HINER N R.Children in American History//REESE W J.RURY J L.Rethinking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Education.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8:161-185.
[11]MINTZ S.Huck's Raft:A History of American Childhood.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4:77.
[12]BROSTERMAN N.Inventing Kindergarten.New York:Harry N.Abrams,2002:17-20.
[13]同[12]27-29.
[14]福禄培尔.人的教育.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1:6.
[15]同[14].这里的“self-activity”和“self-determination”在中译本中译为“自由的独立性”和“自决性”。
[16]福禄培尔.人的教育.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1:38.
[17]NORMAN B.Inventing Kindergarten.New York:Harry N.Abrams,2002:42-48.
[18]同[17]93.
[19]HUGHESJ L.The Influence of the Kindergarten Spirit on Higher Education.Journal of Proceed-ings and Addresses of the National Education Association,1896:381.
[20]PARKER F.Talks on Pedagogics:An Outline of the Theory of Concentration.New York&Chi-cago:E.L.Kellogg&Co.,1894:25.据统计,在帕克的《关于教育学的谈话》中至少有27处提到了“自我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