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村庄印象(1)

每一个从村庄走出的人,抑或将要走出村庄的人,都将感受到在自己单薄的身后,有一只牵绊的手,或者一双凝视的眼睛,在牵扯着我们,在呼唤着我们,那就是村庄的味道—期盼的味道,回归的味道!

——《村庄的味道》

乡村雪事

在北地,每到寒冬腊月,人们总是望眼欲穿地期待着一场场雪的盛宴,能在乡村巨大的舞台上如期而来。如若真的落起雪来,对于乡村而言,便真的是一场盛大的礼乐。

一夜之间,远山、村庄、草垛、场院里已是苍苍茫茫,瓦楞上、窗沿上的雪花,似谁的小手轻轻地安放上去的,那么别致,令人不忍触碰,似乎一声呼喊就能将它们从衬托着的物体上震落下来。所以,面对一场渴望已久的雪,没人不心花怒放。

雪停了,男人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引领着孩子们,拿着扫帚铁锹,开始清除场院里的积雪。这当儿,便是孩子们玩乐的时候,他们会忙里偷闲,从四下里找来废旧了的衣物,披在刚刚清扫在一起的雪堆上,手疾眼快地,乘着大人们推车送雪的空当,从厨房里拿出随意堆放的胡萝卜,顺手插在雪堆身上;从屋檐下,或者堆放杂物的粮仓里,拿出一顶半新不旧的草帽,盖在雪堆顶上,就这样,一个害羞的雪人就堆好了。之后,便是肆无忌惮的欢呼雀跃,即便是大人们看见了,也不轻易指责或者将雪人搬出院落。似乎,在每一个人的记忆深处,都暗藏着一段与雪有关的情缘,何况是在乡村,这里本就是雪的圣地,雪的王国,谁会愿意在童年的无忌与雪的圣洁之间留下一段不快的往事呢?

而这时候,女人们做的最多的是挑选一处清扫过的坡地,或者人家门前的高地,三五成群,相互挤在一起,手里拿了鞋底,一边扯线,一边斜着头用牙努力地咬掉多余的线头,间或说几句关于彼此男人之间的笑话,被说了的女人要么脸上凸显出一阵红晕,要么胆大地揪了说者的衣衫,前拉后扯地一阵嬉笑。其实,一年积累下来的闲话也只有在这时候说出来,才能更加让人有欢笑的氛围,如若换了忙乱的夏季或者秋收时节,谁还会有时间拉扯一阵无关紧要的笑话呢。因此,在乡村,冬闲季节更是令人开怀。

说笑之间,便有闲不住的上了年岁的人,吆喝着牛羊出圈,将牛拴在了临近院落的墙角,顺手牵过一捧玉米秸秆,让它缓慢咀嚼。牛是最老实的动物,一声不吭,冬天的时光在它们的眼里,似乎就是在咀嚼与反刍草料之间度过的。而那一群群羊则不同,它们会被主人一声鞭哨赶上向阳的土坡,那些落光了叶子但枝杆依然硬朗的蒿草,挺直了腰身,钻出覆盖的积雪,将骨骼在暖阳的照耀里来回摇曳,吸引着馋嘴的羊群,在土坡之上留下觅食的蹄印。

事实上,冬月乡村就是一曲幸福的歌谣,纷飞的雪花,就像音符,在通往春天的路上,一曲悠扬,一曲念想……

发表于2014年2月1日《人民日报》

草木村庄

村庄是草木装订的一部册页,每一页都缔结着草木清香的文字,那些终年生活在树木之上的鸟雀,则是文字中率性点逗上去的标点。于是,村庄是诗意的,包括它的青青瓦舍,炊烟袅娜,以及山寺深处的晨钟暮鼓。

我的村庄三山环抱,唯一的缺口便是通向山外的出口,一棵扭歪了脚踝的槐树正正当当站在村巷口,算是村庄的护佑之神。每年暮春夏初,树神就婆婆娑娑开出一树粉嘟嘟的槐花。晨起,鸟声聒噪,拐过七拐八弯的村巷,总见早起的人们早已立于树下,仰首望着成串成串的槐花出神,冷不丁一声鸟叫,仰望着的人猛然缩了脖颈,又急急地向更高处的枝杈间望去,原是几只鸟雀互相追逐着,在枝间翻转腾挪,惹得槐花一阵纷落,怜惜者便捡了槐花,亦捡得了几支随花而落的羽毛,凑近眼眸细细一阵端详,间或笑一声,向着村巷深处走去,还不忘回首向着花香馥郁的巷口回眸。午后的时光,槐树下便成了人们乘凉蔽荫的好去处,老人们装了烟锅,心满意足地吞吐烟圈,女人们三五围聚,或玩纸牌,或聊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唯有孩子们奔走在树荫荫蔽的草垛背后,玩着不为大人们所了解的游戏。此刻,阳光浓郁,远山静默,唯有这巷口,在热闹纷繁中与人们共度一段时光,共享一份快乐。

及至秋日来临,背临村庄向阳的山坡上,便是杏树一统秋色。若是落过几场霜,那杏叶必是红的红,黄的黄,红的如霞,黄的似金,红中透黄,黄中带红,你洇染了我,我渲染了你。向晚阵风过处,杏叶打着旋儿,向着低处的谷地飘落下来,或疾或徐,殷红的光线折扇般斜插过来,穿行在杏叶落雨般的罅隙里,这景致便若尘世之上绚烂斑驳的仙衣,被谁的纤纤玉指轻轻捻起,向着黄昏的幕布颤颤地抖着,整个山坡便成了一幅阔大的银幕,而村庄,而山野,便如流动的画幅,一幕一幕演绎着村庄之静美,醉了归鸟,醉了归圈的牛羊。若是恰逢落雨,这纷落的杏叶就成了真真实实的杏叶雨,归巢的鸟雀便成了背负斜阳的箭镞,从此山向着彼山斜斜地插过去,隐没在视线之外。而那归圈的牛羊也加快了步伐,忽闪着身上的雨滴,穿过草木搭建的凉棚,进得圈去,独享一份夜雨叮当的安逸。

冬日来临,村庄并不寂寞,虽则落叶归根,草叶枯去,而那些落光了枝叶的杨树却独独地举起了手臂,向着广袤穹苍,向着辽远山野。漫步村野,尤其是当落过一场纷扬大雪之后,若是举首,你就会冷不防遇到杨树高扬的枝丫,正在坚定地举起一座鸟窝,鸟窝深处是否有鸟儿温暖的翅羽不得而知,单就那草木垒就的巢穴眼眸般仰望着长空,便给人无限的暖意。面对此情此景,你必会对一只鸟儿,抑或鸟之家族坚定的生存信念心生敬意,它们留守住的不仅仅是自我,是鸟之家族,更重要的是留守住了一份生存的信念,一份对村庄大地的信任与爱恋。于是,每到冬日雪落村野的时候,我总会独自缓步穿越村野腹地,寻觅一处鸟窝,在仰望中思忖村庄、草木与鸟雀的关系,并深深为之着迷。

由此,村庄更像一座鸟窝,一座草木搭建的鸟窝,居住的不只是人类的鸟儿,更有草木清香,和这清香养育着的不离不弃的坚守与皈依。

发表于2017年6月5日《人民日报》

雕刻雪花

磨一把锋刃,雕刻雪花。

雕刻雪花,就是雕刻一串粉妆玉砌的童话。听,簌簌的落英,是雪花吗,还是天堂走失的剔透的精灵,搭乘着天空的软梯,正在回归人间?她们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被暗夜包裹了的村庄,和这村庄掩映下的温暖小屋里的谈话,轻点,再轻点,落地的瞬间最好是脚尖着地,或者就干脆悄无声息地落在屋檐上,落在干枯的杨树枝头上,落在一个人冷不防竖起的衣领里,要不,就堂而皇之地隐遁在望眼欲穿的深眸里。其实,在冬天,在人间,雪花是最顽皮的天使,盼是盼不来的,她们却暗暗地在窗外聆听静夜的鼻息,似乎从不曾离开过人间,就住在某个不易发觉的角落,抑或就在我们不曾忘却的灵魂里。

如果夜深了,吠叫的狗声也三三两两地稀落下来,牛羊也在干燥的圈舍里反刍草料,这时候,这些精灵们就会肆无忌惮起来,朝着村庄,朝着杨树林,朝着七拐八弯的羊肠小道,疯狂地奔跑起来。风似乎本就是她们最初的盟友,坚守着某种承诺,这时候就躲在山崖背后的角落里,独自安享着夜的静谧。她们则挨挨挤挤地跑到场院里,跑到草垛上,跑到瓦楞上,跑到折了腰身的狗尾巴草叶上,像远道而来的亲友,填满了村庄巨大的空间,就连藏在檐角下的犁铧上、草帽里,也落上亮晶晶的一层。

暗夜掠去,黎明醒来。惊魂未定的鸟儿们叽叽喳喳地从高大的洋槐枯枝间飞临雪地,背脊上的雪花被窸窸窣窣地抖落下来,在散漫的阳光下飞扬成一抹抹耀眼的雪幕。不多时,远山上的秃鹫,还有鸣着鸽哨的群鸽,相继划过村庄的上空,它们也要在这雪的盛宴上一展英姿,把最美的翔姿留在尘世的仰望里。

当然,更急不可待的是孩子们,他们对着树上的雪球一阵摇晃,顽皮的就站在树底下,双手接住了飞落下来的雪花,握紧在小手里,之后,又猛地摔向远处的伙伴,之后,就是村庄的每一个小巷里,弥漫着欢快的笑声,追逐声……

而早起的人们,已是手握扫帚,从各自的家门开始,向着村庄通向外界的方向清扫积雪,其实,他们也并不舍得清扫到很远的地方,只要留出便于出行的小道即可,他们要把更多的雪留下来,留作孩子们的玩伴。面对雪,谁能不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童心呢?

随着大把大把的阳光散落在门前的宽阔的场院里,安享了一夜静谧的牛也被牵了出来,随手系在露出积雪的木桩上,它们从不挑剔,开始咀嚼起干净的草叶来,偶尔,被三两个妇人的谈话吸引过来,安静地望着远处,眸子里洋溢出鲜为人所能明确的欣喜,似乎,在雪地上饱餐一顿也是十分惬意的享受。

是的,在生命短暂的历程里,能够静享雪之精灵带给我们的圣洁与安宁,对于人生而言,就是一种别样的情怀,就像一把锋刃,在记忆的艺术架上,雕刻出一朵淡泊宁静的奇葩!

发表于2013年1月14日《甘肃日报》

村庄的味道

村庄不仅仅是地域的,更是精神的。在我的记忆里,村庄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味道。

村庄的味道是炊烟的味道,草木的香味。晨烟如梦,丝丝缕缕地从村庄里升起的时候,就是黎明醒来的时候,也就是村庄开始一天忙碌的时候。这时候,鸟儿开始在枝条间跃动啼鸣,顽皮的,干脆落在主人宽阔的院落里,叽叽喳喳,你争我抢,肆无忌惮地练着晨操。更有甚者,就挤在烟囱边,倏地穿过或淡薄或浓密的炊烟,径直飞向了远处。唯有炊烟,依旧散发着草木的清香,飘散在屋顶之上。如果遇到烟雨天气,回旋盘绕的炊烟,更是给村庄增添了几分安谧与诗意。牧羊人静静地独坐山间,看低处的炊烟,就像村庄养育的孩子,弥漫在场院里、屋檐下,显出几分羞涩,几分迷恋。若是暮晚时分,你从远山的小道上漫步而来,这清香的炊烟里掺和了几声母唤儿归的悠长的叫声,那整个村庄更是让人迷离,沉醉不归了。

村庄的味道是炉火的味道,温暖的馨香。深冬时节,村庄就飘起炉火暖暖的味道,不论你是久居村庄,还是远道而来,一旦走近村庄,你的浑身必将涌起融融的暖意。如果飘雪了,没有风声鹤唳,只有雪落枝头的飒飒声。此刻,小屋之内炉火挤出炉膛,安静地舔着煎熬的茶罐,间或发出嗞嗞的声响,而一家人或者亲朋好友聚在炉火周围,谈天说地,推杯换盏,你一定能够感受到弥漫在屋内的已不是深冬,而是酡红的春天了。

村庄的味道也是童年的味道,每一个追逐嬉戏的身影,每一只飞过柳树稠密枝叶的萤火虫,每一声草虫的鸣叫,每一颗飞逝而过的流星,每一个被流传了很久的故事……它们都是村庄的味道,烙着快乐的印记。时过经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愁绪,和竭尽一生的渴念与回望。

因此,每一个从村庄走出的人,抑或将要走出村庄的人,都将感受到在自己单薄的身后,有一只牵绊的手,或者一双凝视的眼睛,在牵扯着我们,在呼唤着我们,那就是村庄的味道——期盼的味道,回归的味道!

发表于2014年第5期《朔风》

冰窗花

冰窗花盛开在冬日的窗棂上,是一道绝美的风景,尤其是在久居乡下的那些日子里。

于是,每到冬日,我会有意无意地念起熨帖在冬日木格窗棂上的冰窗花。冬日的居室里,总会生了炉火,白日里,落了雪,一家人和和暖暖地或斜倚或平躺在温热的土炕上,母亲选了废旧的布料,熬了浆糊,炕头置一炕桌,安安静静地做着鞋垫。父亲借了炉火,熬着罐罐茶,火苗间或抽出来,舔舐着茶罐,茶水嗞嗞地发着声响,茶香随着响声氤氲开来,整个屋舍内顿时茶香弥漫,即便是不常喝茶的人,浸淫在如此的茶香里,也会有几分迷醉,几分品咂的热望。而我,总是斜倚在墙角,捧了热爱的书籍,一页页,在缓慢流走的时光里,细品一份恬美与温馨。冬日的白天总是很短,像兔子率性的尾巴,一甩,一天的时光就溜走了。而冬日的夜晚,唯有恬静与安谧。雪花簌簌地落着,风安静地睡去,远山近水被夜色围拢而来,婴孩一般安卧在村庄阔大的臂弯里。屋舍之内,炉火正旺,壶水呼呼地散发着热气,木格窗棂的玻璃上,热气凝结而成的水珠簌簌流泻下来,洇湿在墙壁上,像梦呓的印痕,烙着时光的印记。

晨曦微亮,不必急于晨起,和衣而坐,望向临近的窗棂,你会惊喜地发现,整个窗玻璃上冰窗花葳蕤如春,轻轻地凑近鼻息,似乎能嗅出冰窗花散发着馥郁的馨香,冰洁,剔透,令人心灵震颤。手指轻轻抚摸上去,冰窗花棱角分明,如一朵朵雪花,被夜神的手指悄悄安抚上去,灵动而又精美,既有花之妩媚造型,亦有花之悄然神韵,不是俗世那一双巧手能够裁剪得出的。面对如此精美的自然神物,又有谁忍心去擦拭呢?但又有谁能长久地屏息凝视,而不凑近鼻息呵气顽皮呢?于是,悄然撮圆了嘴唇,凑上前去,吹灰般轻吹一口气,冰窗花随着热气消融开来,逐渐地四散开去,这个过程,是多么的美妙,又是多么的悄然无声,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内心深处对冰窗花充满着敬意,如同面对一件圣物,有着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迷恋。

就这样,冰窗花伴随着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而今我已走过而立之年,故园的老屋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老去,像一个人的暮年,正在经历着风吹日晒的剥蚀,而盛开在木格窗棂上的冰窗花,则更像一个个挥之不去的梦魇,长久地驻扎在我的梦中,每每半夜惊醒,我都在与冰窗花相视而笑,彼此言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冰窗花,你盛开在故园窗棂上的,不只是花,更是人生路上愈走愈远的梦幻,带着我的牵念,带着我恒久的热望。

发表于2016年12月23日《人民日报》

大地春醒

如若冬天不曾在安谧中睡去,春天就不会在阵阵涌动的春潮中苏醒,尤其是村庄大地。

在村庄,最先醒过来的是山野。伫立山巅,举目而望,山野因时令的变化,早已褪去了冬日黛赭色的外衣,代之而来的是浅淡的绿意礼服,从山峁梁屲到纵横沟壑,如泼墨绘制,本就浅淡,却总分得出低处的浓郁,高处的淡薄,应验着“高处不胜寒”的古意。事实上,季节本就是一位艺术大师,饱蘸时光的墨色,每一笔均能勾勒出令人不易觉察的渐变的艺术,每一天,每一时,每一个或仰望或俯瞰的姿势,都能让你会心地微笑,甚至由衷地发出赞叹。就像此刻打马而过的风的马车,不再像冬日那般清冽与寒冷,让你在猝不及防中寒意阵阵。春风会温柔许多,不紧不慢,拂过你的发髻,掠过你的眉梢,甚或在缓慢中顺进你的衣领,但你绝不会在猛然之间裹紧衣领,抑或背转身去,你会安静地静享一阵春风的洗礼涤荡,由外而内,就连内心深处潜藏着的隐秘,也不再是隐秘,你会在梦呓般的诉说里让它成为山野的一部分,成为大地之上随风流动的生命律动的记忆。

进而醒过来的会是河流。大大小小,不一而足,都会在春日的某个午后悄然蜕变,尘封一季的冰雪已然消融,水流清冽,两岸苇草窸窸窣窣的身影,随着水流叮咚而去,这样的景象在我童年的映像里尤为明丽。村庄里的小河总是傍山而生,巡着水流溯流而上,总能找到它的源头,不在山石的罅隙里,便在沟壑的崖角下,水质清凉无污染,尤其是春醒后的河水更是清凉澄澈,因此人们总会挑了小河里的水去洗衣、喂牲畜。春晨,早起的人们挑了水桶,一路浅唱低吟,去的去,来的来,熙熙攘攘,像是赶一场久违了的盛会,崖角处,河畔边,总见他们一手扶桶,一手执瓢,相互寒暄着,说笑着,似乎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说不完的隐秘,道不完的开心。那时候,晨醒了的光线斜斜地洒落下来,将整个小河映照出一条粼粼闪耀着的光河,加上流水淙淙,村庄静穆,整个村野便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幅,明丽着,生动着,影片一般定格在童年素朴的胶片上。

当然,春天里的鸟雀亦不消停,虽则它们不曾在寒冷的冬日里休眠,却也会趁着春日的明媚更为雀跃好动。

在村庄,尤其是麻雀,鹁鸽,更是耐不住夜的寂寞。晨醒,不待人们推门而出,它们早已从巢穴中汇集而来,一会从高处的杨树上扑棱而下,落在檐前的瓦楞上,一会又从瓦楞间集体出逃,飞临低处的场院里,呼朋唤友,争抢食物,饱食了的就落在场院中心的草垛上兀自歌唱。若是落过一场濛濛细雨,鸟雀们的盛会场面更是盛大,似乎在它们的生命履历中没有忧心烦闷,唯有跃动与歌唱。

春醒了的大地,就是万物成长的舞台,生、旦、净、末、丑,总有一个角色令你欣喜,令你惊叹。

发表于2017年3月9日《平潭时报》

阅读春天

春天是时光写就的一部大书。

阅读春天,从阅读山野的桃花开始。风一路小跑着从冬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山野的积雪就像被谁温煦的双手拂过,没几日,便酥酥地消融了,软软地融进醒过来的大地的肺腑里,整个山野便如重新梳妆过似的,黛赭不再,绿意复苏,浅浅的,若邻家女子淡淡的妆容,却给人青春焕发的清爽之意。

就这样,再不了几日,倏忽之间却见山野的桃花开了,羞羞怯怯的样子,于是,赏桃花无需呼朋唤友,三五成群,最好独赏,就像独品静夜里的一杯香茗,夜色沉静,虫鸣几许,这样的品咂更觉余香袅娜,沉浸肺腑。何况桃花本就羞赧,一副躲躲闪闪的样子。在我的故乡,桃树山野遍布,不必刻意寻觅。向阳的土坡上,桃花一路弥漫,只要你于某个阳光晴好的午后,步入山野,沿山道缓步而行,便见一树树桃花若拧亮了的灯盏一般,灼灼如火,艳艳如霞,蝉翼般的花瓣在风中孱孱弱弱地颤抖着,似在诉说,抑或歌吟。无需凑近鼻息,甜蜜的芳香亦能逼入你的肺腑,加之阳光浓郁,整个人儿倍感身心俱轻。山野犹如一幅巨大的画幅将人裹挟其间,你我便如其中翻动着的文字,轻灵馥郁。春天啊,便是一部翻动着的画册了。

阅读过春野的画册,你若意犹未尽,那么,你就走进春晨的田地,在这里,阅读一头牛所背负着的春天,便是再美好不过的了。牛是勤劳的,亦是忠实的,休养过一个冬天早已是浑身足力,再也耐不住棚圈的寂寞了。春晨不是夏日,光线温和,主人与牛进入田地也是日上山头。此刻的田地早已苏醒,松松软软的,等待着犁铧划过它的肌肤,翻卷出尘封一季的温热的话语,在阳光下,重新与高远的穹苍对话。在主人搭配缰套与犁铧期间,牛静默着,向着远山阳光斜洒下来的方向张望着,静享着天空、大地、云朵、阳光勾勒出的画幅,等待着主人发号施令。

事实上,对于牛而言,犁地虽则辛劳,却也幸福,毕竟它沉稳的脚步将深吻着大地的肌肤,每一步,都将埋下春天的籽种,每一步,都将成长出生命葳蕤的明天,每一步,都会成为它生命劳作中永恒的记忆。因此,牛休息下来的时候,它会反刍,反刍草料,反刍主人的喂养,反刍劳作着的意义,反刍一段感情。父亲养过牛,我也扶过犁,我和牛有着深厚的交情,我甚至爱牛,爱一头牛劳作之余安静地卧在田埂边,看它呼出的热气在空中飘散,看它依偎土地的姿势,看它舔食身边的青草,看它硕大的眼眶里流出硕大的泪珠,我有时想,那硕大的珠泪里是否饱含了一头牛对土地的眷恋,和对尘世生活的向往?由此,在春天的美好时光里,阅读一头牛,就是阅读一部哲学。

于是,放步春天的山野,春天会给我们馥郁与馨香。

放步山野的春晨,春晨会给我们思考与启悟。人生,不就是一个又一个这样的春天么?

发表于2017年3月3日《甘孜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