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教天下主义的终场曲

1894年,郑观应发表《盛世危言》,在首篇《道器》中写道:“今西人由外而归中,正所谓由博返约,五方俱入中土,斯即同轨、同文、同伦之见端也。”郑庆贺光绪帝身逢其会:“恭维我皇上天秉聪明,宅中驭外……抚辑列邦,总揽政教之权衡,博采泰西之技艺。”自强的目的并不是建国,而是为了一统天下:“由强企霸,由霸图王,四海归仁,万物得所,于以拓车书大一统之宏规而无难矣。”《盛世危言》,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43页。这类天下主义修辞实在令人感到惊异。它发表于甲午战争之年,南京条约后52年,而比中国开国要晚的日本已经颁布宪法、成立国会、出现反对党。郑观应并非顽固派,他先在上海外国企业中任买办,后转入洋务运动的织布、轮船、电报、炼钢、铁路等建设事业,乃中国第一代技术官僚。他的天下主义修辞当为逢迎士大夫阶层而作,但足以反映当时中国思想意识变化之缓慢。

其实,在1860年英法联军之役后,清朝政府已不得不承认“天下万国”共存之局,因此有总理衙门这个半现代式的外交部之成立。至90年代“戊戌维新”之前夜,外交官吏、通商口岸的记者和买办对世界应有一般的常识。但广大的士大夫阶层的世界知识却不敢恭维,这一点从维新运动的“先锋”身上就可看出。根据康有为自编的年谱,他直到1874年才“始见《瀛环志略》、地球图,知万国之故,地球之理”。康有为:《康南海自订年谱》,台北:文海出版社,1975年,第7页。梁启超则于1890年从京师“下第归,道上海,从坊间购得《瀛环志略》读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国”。梁启超:《三十自述》,《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6页。两人该时都恰巧是17岁。至于都是读了《瀛环志略》,或非巧合,当时中国有关世界知识的书本来就寥寥可数。这里暴露了当时教育制度之落伍,以及康梁诸人处于权力和资讯之边缘地位。

天朝残剩的自满自得心理,在甲午战争败绩后,已荡然无存。它所产生的危机感促使康有为及其追随者在一个扩大了的世界重新放置中国。但他们仍透过儒家的天下主义去理解现代国际局势。他们设定的最高目标仍是“平天下”而不是建国。他们重新诠释儒教,以便包容新兴的达尔文主义。康在1885年至1887年间已从公羊学说中衍生出单线进步的“三世”说。他把斯宾塞的“进化论”嫁接到他那个土产的图式上头,使公羊学说和维多利亚式社会进化论产生共鸣。

在康未更动以前,公羊学说原是一个空想的“平天下”议程,经由三个阶段展现: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每一阶段有它相应的制度。太平或大同成分升级的时序,也表现为此成分在空间里做同心圆涟漪式的扩散,直至取消“内外有别”为止。第一阶段是“内其国而外诸夏”,第二阶段是“内诸夏而外夷狄”。最高阶段是连夷狄也能包含在儒家的世界秩序里,达到“远近大小若一,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孙春在:《清末的公羊思想》,台北: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13、163页。在新的公羊学里,从前列于蛮夷的欧美等国,已被视为在社会进化的阶段上超出中国:民主的美国在内政上已趋“太平世”,而君主专制的中国则仍处于“升平世”的初级阶段。虽然在全球范围来说,人类仍处于战国状态的“据乱世”。梁启超:《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第7—11页。

康派的文明观与当时西方流行的单线进化论合拍,只不过把“白种人的负担”转移到孔子的肩上而已。地球既然仍处于“据乱世”,中国的使命就是与各国合作,共同致天下于太平。中国作为这个“大同”纲领的诞生地,仍不失其世界之“中”的地位。梁启超1897年的一段话,把此意图表达得最清楚:“孔子之作《春秋》,治天下也,非治一国也,治万世也,非治一时也,故首张三世之义。”梁启超:《〈春秋中国夷狄辨〉序》,《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第48页。这个天下主义思想体系的中心人物自然是孔子,而不是什么“黄帝”。这个在1900年以后大红特红的偶像在维新时代的文献中绝少出现。

在“百日维新”失败、梁启超逃抵日本后,连天下主义的余烬也趋于熄灭。梁在1899年写道:“我支那人,非无爱国之性质也。其不知爱国者,由不自知其为国也。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无有文物,无有政体,不成其为国,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国视之。故吾国数千年来,常处于独立之势,吾民之称禹域也,谓之为天下,而不谓之为国。既无国矣,何爱之可云?”梁启超:《爱国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第66页。既无民族国家观念,也就说不上有民族始祖。

民族主义从天下主义分娩出来的阵痛非儒教文明独有。欧洲近代民族主义的胚胎亦先在基督教世界之腹内妊娠,后又寄于启蒙运动世俗化的普遍主义理念中。后者最具代表性者莫如康德的“永恒和平”。如果康有为的“太平”是靠情感关切的普及于天下来实现,康德的策略则在树立一个超越的权利或法律理念。Robert Caponigri,Introduction to Immanuel Kant,Perpetual Peace:A Philosophical Essay(New York:The Liberal Arts Press,1948),p.xi.康德的Zum ewigen Frieden发表于1795年。在拿破仑入侵德国期间,德国的知识分子仍处于这种理性的普遍主义影响下,甚至连歌德与黑格尔也视拿破仑为“太平君主”(prince of peace),乃“在一个新的理性基础上重建西方文明的统一者”。Hans Kohn,Prelude to Nation-States:The French and German Experience,1789—1815(Princeton,N.J.:D.Van Nostrand Company,Inc.,1967),p.149.参阅同作者The Mind of Germany:The Education of a Nation(New York:Harper and Row,Publishers,1960),pp.36,58,72—73。康德的徒弟费希特至1806年已开始反拿破仑,但他的“祖国并无自主的存在,它只是世界性理念的一个实现场所而已”Kohn,Prelude to Nation-States,p.233.这句评语,也适用于戊戌年代公羊思想里“中国”此符号所具之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