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篇

(一)

夜幕初降,门松后面的大门都紧锁了起来。自东向西延伸的长而笔直的大马路仿佛清扫过一般无影无痕,寂静的路上不同于往日的寂静,繁忙的车轮载着繁忙的人或者拜年回程醉酒的人。远处隐约传来的狮子太鼓的回响仿佛在惋惜今天就要结束的三天,声音哀切得令人肠断。

新年初日晴朗,二日晴朗,三日晴朗——记载着三天天气的日记好像被亵渎似的,从这天黄昏开始寒风瑟瑟。现在不但听不到“风儿别吹了,好吗别吹了”这样温柔的小调,就连立着的门松都好似被激怒般飒飒作响,干枯的叶子发出粗犷的声音,嘶吼着漫天飞舞,狂躁地翻转,揉作一团后又各自四散。薄云的天空仿佛被惊醒,露出了无数颗如同银梨子地[1]上面的星星。它们闪烁的冷光寒气逼人,被这微亮的星光照拂的夜晚的街道几乎冰冻了。

站在这夜晚的街道上,从寂寥的黑暗中举目四望,想象不到这就是人世间、社会、城市和街道。虽说是九重天、八际地,但混沌初开,万物尚未成形,风在试吹,星初次闪烁,这片大荒原上没有任何意义、秩序,也没有趣味,只有漫无边际的荒原。白天,那些宛如沸腾般的欢庆、歌唱、醉酒、嬉戏、欢乐、笑声、话语,以及兴致勃勃的人们,都如同一场梦,恢复了形单影只,不知道现在都身在何处。一阵寂静过后,远远地传来了敲木板的声音。那声响戛然而止的瞬间,突然出现了一点灯火,摇摇晃晃地横穿路的尽头后消失不见,最后又只剩下寂寥的天空上残留着的星星和月亮,还有瑟瑟寒风。小巷里的一家汤屋急着打烊,墙角边的下水道里冒出了一团团云状的白色水汽,令人作呕的微热飘向四面八方,夹杂着污垢的气息,笼罩住了一辆途经的人力车。话说那车突然从转角拐弯而来,想避开却已经避之不及,只得从中穿过。

“呜,好臭!”

车驶过时,车上冒出了这样一句话,还从中扔下了一个闪着红光的烟蒂,升起一缕烟。

“看来汤屋已经放水了。”

“是的,过年嘛,打烊早些。”

车夫说罢,便不再作声了,径直拉着车向前跑去。车里坐着一位绅士,身穿一件披风大衣,两只袖笼着,耳朵以上的部位都埋在了水獭皮的领子里。灰色毛皮垫子的边缘垂在车后,膝盖上盖着一条华丽的凸横纹毛布,灯笼上的徽章是两个T字花纹组合。车在小巷尽头向北折去,到了一条稍微宽敞的路上后不久又拐去了西边。这条路的南半街有一座宅子,门灯上有“箕轮”字样,车从这里穿过装饰着门松的大门向里去了。玄关的拉门上映着灯影,可却紧锁着,车夫敲门喊道:

“开门,开门。”

屋内人声嘈杂,迟迟没有回应,于是两个车夫一齐喊着,连连敲打格子门,这时终于听到有人脚步匆匆赶来的动静。

这是一位盘着圆髻、四十出头、瘦小肤白的女人穿着一件茶灰色线织小袖和服,外面罩着一件黑色奉书绸[2]纹服,看来是这家里的主妇。待她匆忙打开门后,绅士从容入内。看到门口的地上摆满了鞋子,无他立足之处,主妇便亲自弯下腰为这位尊贵的宾客开了一条路,并把绅士脱下的鞋子单独放在了拉门内侧的鞋柜里。

(二)

箕轮家的住宅将十叠大的客室和八叠大的门厅打通后,形成了宽敞的大厅。里面放置着十座黄铜烛台,五十钱[3]的蜡烛如大海中的渔火一样燃烧着,天花板上吊着白铜镀的油灯,四周如白昼般明亮,照得人脸上亮堂堂的。三十多个年轻男女围坐成两圈,正热闹地玩着纸牌游戏歌留多。蜡烛的火焰和炭火的热气,还有大家散发的热气混杂在一起,再加上纸烟和油灯的烟,弥漫在整间屋子里。人们面红耳赤,有人脸上的白粉已经脱落,有的人头发披散开来,还有人衣衫不整……女人们的妆发和着装一旦狼藉起来就十分惹人注目;男人们则是有的衬衫腋下被撕裂开而露出内衣,有的脱下外套、腰带松散着撅着屁股,还有的十指之间夹满了纸牌。虽然污浊沉闷的空气和缭绕的烟雾令人窒息,可大家都沉浸在疯狂中,对此不以为意,反倒是嬉笑怒骂、狂笑不止,声声不绝于耳。在这世间从未有过的骚乱之中,人们游戏打闹,任凭三纲五常一败涂地,搅翻了修罗道场。

在海上遭遇风浪时,只要在航路上浇些油,波浪就会立刻奇妙地平静下来,听说这样船就能躲过一劫。如今在这没有章法的混乱的屋子里,也有着一位支配那种油的力量的女王陛下。无论多么勇猛的男子汉在她面前都会温顺下来,最后不得不对她俯首称臣。女人们个个嫉妒她,但都对她敬而远之。此女坐在靠近中央那一簇人围着的柱子旁,沉甸甸的夜会结[4]上系了一条淡紫色的丝带,外面罩着一件小豆鼠色缩缅[5]料的外衣,她看似饶有趣味却冷眼旁观着周围嘈杂的人群,一副举止文静贤良淑德的模样。从妆饰到样貌都非常引人注目,又难掩娇媚之色,莫非是风尘女子装扮出来的——初次见她之人无一不在心中如此暗自猜测。往往一局还未分出胜负之时,宫这个名字便已尽人皆知了。当场有不少女子,有的女子貌丑,穿着的衣裳好似跟下人借来的,或如滑稽戏里的丑角;也有貌美的女子,怕是在二十个、甚至五十个人中才能挑出一个。他们中很多人的衣裳要比宫的高贵几等。宫不过居于中等。看那位贵族院议员的千金,虽生得奇丑无比,所着之物却尽是些绫罗绸缎,耸肩上披着绣有花纹的御召料冬季礼服,腰间系着百合枝金线凸纹紫色珍腰带。其服饰令人目眩,可看了却叫人生厌。宫的衣裳在各种绚烂夺目的装饰间只不过保持着一颗晨星的光彩,然而她那白皙的肤色却比任何颜色都美,那张端庄秀丽的脸庞比任何美丽的面料更有内涵。正如人的丑陋不能用任何装饰掩盖,她的美也不会被任何装饰物遮盖。

在矮柜和拉门隔出的角落里,一名男子正坐在手炉边剥橘子,他恍惚间远远地看着宫的侧脸,不禁暗自嘟囔起来。

“美!美!真美!俗话说人靠衣马靠鞍,可真正的美是衣裳所不及的。本来就美的人穿什么衣裳都美,而且就算什么都不穿也美。”

“裸体更好哇!”

说这句话来附和他的是一个美术学校的学生。

乘人力车前来的绅士略事休息之后,由这家的主妇带了进来。跟随其后的是经常闭门不出的主人箕轮亮辅。席间混乱起来,正值大家激烈地决一胜负的高潮之际,因此他们一行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只有在角落里聊天的两个人早早注意到并且目睹了绅士的风采。

大厅的灯影鲜明地映出三人驻足门口的身影。皮肤白皙的小巧主妇因疳积而口歪,她的丈夫从额际到头顶光可鉴人。主妇较寻常女人更小巧,而她的丈夫却像个优秀的大兵那般肥壮,脸上少见难色,呈现出一副似弥勒般的福相。

绅士看上去二十六七,身材高大,不胖不瘦,肤白如玉,双颊微红,额宽嘴大,腮骨突出,一张大脸呈正方形;微卷的头发在左鬓分开,涂了薄薄的油;唇上留了一撮不浓的胡须,大鼻子上架了一副金丝边眼镜;身着黑色盐濑五纹[6]外衣和花纹长袖小袖和服,系六寸宽繻珍腰带,上面还挂着一条金链。他大模大样地扬起脸来扫视了席间一番,整个人好像在发光,晃得看不清四周。席间没有比他更肤色白、身段好、衣装华美的人了。

“那人干什么的?”

刚才那二人中的一个厌恶地低声嘀咕道。

“可恶的家伙!”

学生朝他的方向“呸”了一下后,故意转过脸。

“俊,过来一下!”主妇向人群中的女儿招手。

俊看到父母身边的绅士,慌忙起身走来。只见那绅士容颜俊俏,温柔可亲,像极了她的父亲。俊头绾高岛田髻,身穿肉色缩缅外衣,肩上还有一小撮褶皱。她红了脸,膝行至绅士面前,殷勤地叩头行礼,那绅士只微微弯腰回礼。

“这边请。”

女儿等着向他引路,可那绅士却不甚欢喜似的点了点头。母亲牵动着那歪嘴说道:

“那个,这位先生还赏了我们很大一笔压岁钱呢!”

俊再度叩头致谢。绅士面带笑容地行了注目礼。

“快,来,里面请。”

主人在一旁邀请,主妇催促着俊,俊则领着绅士一直到了客室的柱子旁的火盆边。主妇也跟着走了过去。角落里的那两个人看到那没有家室的绅士受到如此厚待,感到惊讶不已,因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从进门到坐下的一举一动。当他从大家身边经过时,人们只能看到他的左侧,而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那个不同寻常的东西在光的照射之下闪闪发亮,让人几乎无法直视它的光芒。原来他戴着一枚镶嵌了世所罕见的钻石的金戒指,仿佛在说“天上最亮的星正在在下的手上”。

俊回到正在玩歌留多的座位上,撞了一下身边姑娘的膝盖,悄悄地在她耳朵边讲了几句。那姑娘连忙抬起头来向绅士看去,让她震惊的不是那位绅士,而是他手指上那个光芒四射的东西的不同寻常。

“哇,那枚戒指!莫非是……钻石?”

“是呀。”

“好大。”

“据说要三百圆[7]呢。”

听了俊的说明,她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哇,真好哇。”

这姑娘向往了许久芝麻大的珍珠戒指,仍未得到,此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胸口咚咚地跳个不停。在她茫然不知所措之时,一道犹如电光的胳膊从旁伸来,倏地把她面前的一张纸牌攫走了。

“哎哟,你怎么了?”

俊着急地拍了拍她的膝盖侧面。

“好了,好了,我以后不了。”

她这才从幻想的梦中醒来,尽管知道自己的身份高攀不上,可是一旦心被钻石强烈的光芒灼伤,就仿佛失去了知觉。虽然现在是清醒的,可是那些手段眼看着渐渐四散而去。她从这一刻开始更不可能作为俊的伙伴来帮她出谋划策了。

于是这个消息就传开了。

“钻石!”

“嗯,钻石。”

“钻石??”

“原来那就是钻石!”

“哦,是钻石呀。”

“那是钻石吗?”

“快看,钻石!”

“哎哟,钻石??”

“多漂亮的钻石!”

“那钻石好亮啊!”

“三百圆的钻石!”

一瞬间,三十多人交口称赞着绅士的财富。

绅士看到人们都在争先恐后地看他,他那只手正拿着一根雪茄,于是缩进了袖口的口袋。他慵懒地倚在柱子上,眼镜之下是一副从天上俯瞰下界的眼神。

这位记号明显的人物,其名字也无须询问,早已从俊的口中传开了。他名为富山唯继,乃下谷区一户远近闻名的资本家的家督。同区的富山银行便是由他父亲富山重平创办的,富山重平这名字在市议会的议员名单中也能看到。

正如宫受到在座男士的欢迎一样,这位少爷的名字也立刻在女士中间传开了。若能和这绅士成为一组,这颗世人瞩目的宝石便近在咫尺,真是莫大的荣幸——心存此念的人也不在少数。若能享受与之近在咫尺的光荣,不仅眼睛可以大饱眼福,就连鼻子都能嗅到异香,那真是无上的幸福。

男士们率先骚动起来,看到女士们都被钻石勾走了魂魄,有人嫉妒,有人叹息,还有一些人兴味索然。唯独宫一人不为所动,那清澈的眼神仿佛在与钻石争光夺芒,沉着冷静的模样令她的崇拜者们感到欢欣鼓舞,觉得自己还有这样一位钦慕对象,何不把忠诚全部奉献给她,让美貌与富有决一胜负,也好剥掉绅士可憎的皮囊——他们个个摩拳擦掌、拭目以待。如此一来,宫和富山就呈现出了日月同辉般势均力敌的姿态。当下人们最关心的就是,宫同谁一组,富山同谁一组。然而抽签的结果意外地令人们大吃一惊,备受瞩目的绅士和美人竟和另外三人组在了一起。起初分为两个圈子的人们这时也聚集成了一大圈。更何况富山和宫并肩而坐,仿佛黑夜和白昼同时出现,引得众人一片骚乱。突然,在富山和宫一组旁出现了自称是社会党的人物。他们的主义是挑起不公,目的是肆意破坏。也就是说,他们企图单纯凭借力气去干扰别组的安宁。在他们的对面,一名女子被围在中间,四名身强体壮的男士分列左右。他们组成了一支远征军,左侧称为狼藉组,右侧称为蹂躏队。实际上,他们无非是想要挫挫那钻石的锐气。对决的结果,富山和宫的组吃了大败仗,就连旁若无人的绅士也畏缩起来,美人更是羞赧得如坐针毡。就在这时,绅士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男士们无一不高呼万岁,反倒是很多女子仿佛失去了掌上明珠。话说那富山在惨遭攻击、破坏和蹂躏之后,完全被这种不文明的游戏吓住,悄悄逃到主人的内客厅去了。

他那本来梳得油光锃亮的头发现在乱如一把棕榈扫帚,外衣上垂坠的环扣摇曳着,像长臂猿在捞水中的月。主人见此,立刻露出一副惊慌的表情。

“发生什么了?啊,手还在出血。”

他丢下烟杆,诚惶诚恐地迅速起身。

“啊,他们下手真重。这样粗野的行为真叫人没办法。除非穿上消防专用服,否则可抵挡不了。太欺负人了!脑袋还被揍了两下。”

富山吮着指甲里渗出的血,面露不快地在主人预备的坐垫上坐了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准备好的:虾茶色花纹缩缅坐垫旁放着一只七宝烧[8]椭圆形大手炉和一张莳绘[9]膳桌。主人拍手唤侍女进来,命令她尽快准备好饭菜。

“真是对不住您了。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

“没有,再有我可受不住。”

主人听了,也苦笑着。

“我马上去拿创口贴来。这群学生行为也太粗暴了吧。我特地请您前来,真是不胜惶恐。您也不必再去参加他们的游戏了。虽然这里没准备什么,还是请您在这里歇息吧。”

“可我还想再去看看。”

“哎?还要去吗?”

富山没有回答,笑容在脸颊上渐渐舒展开来。对此,主人早已意会,这会儿也跟着笑容满面,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线。

“这么说,您还满意?”

富山越发笑容洋溢了。

“是吧?一定是这样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一看就知道了!”

富山点了点头,道:“说得也是。”

“她不错吧?”

“还不错。”

“您先趁热喝一杯吧。既然您这样眼光高的人都说不错,那么那位小姐一定是位罕见的美人了。难得一遇。”

这时,慌慌张张走进来的主妇看见了富山。没想到他会在这里。

“哎呀,原来您在这里呀。”

主妇之前一直都待在厨房里给宾客们准备食物。

“输得很惨,就逃出来了。”

“您逃得好!”

主妇抿着那张歪嘴,假惺惺地笑着。突然间,她发现绅士外衣上的纽扣摇摇欲坠,环扣也不见了,于是慌忙起身,那环扣可是纯金的东西。富山却若无其事地说:

“没事,没关系。”

“这可不行,纯金的环扣丢了可不得了!”

“没事,我都说了没关系……”他的话还没说完,主妇就已奔到大厅里去了。

“话又说回来,不知那位的身份如何?”

“这个,倒是还不错……”

“倒是……怎么回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话虽如此,大概是什么情况?”

“她父亲过去任职于农商务省,如今则靠着地租和房租维持生计。听说这人手里有些积蓄,名曰鴫泽隆三,住在隔壁那条街上,厚道稳重,勤俭持家。”

“哦,不是什么大户人家。”

绅士说着摸了摸脸颊和下巴,那枚钻戒闪耀着璀璨的光。

“不过这也无妨。她家是要嫁女儿,还是招女婿?”

“是呀,她家可就她一个女儿。”

“这就有些麻烦了。”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再去打听一下吧。”

不一会儿,去找金环扣的主妇回来了。不知道是谁动了手脚,把它拉直变成了一只挖耳。主人又问了主妇一些宫家里的情况,她把自己所知全都讲了一遍。夫妇二人表示,女儿知道得更多,待会儿找她来询问询问。说着,又频频地劝绅士喝酒。

富山唯继今晚光临此处,不是来拜年的,也不是来玩歌留多的,而是借着这里聚有许多女子的机会来挑选妻子的。他前年冬天一从英国回来,就到处托人说媒,可因为他要求太高,二十多家的姑娘都不如他的意,因此直到今日还为此事而不安。当时匆忙地在芝建好的新居,至今也无人入住,因而早已被太阳晒得变了色,有些地方还被雨水腐蚀了。只有一对老夫妇住在一间幽暗的房间里看门,寂寥地诉说着往事。

歌留多比赛于零点结束,不过从十点左右开始,人们就陆续起身离开了。眼看着人数就减少了三分之一,没有尽兴而留下来的人继续情绪高涨地一决胜负。不知富山躲起来的人还以为他吃了败仗回去了。宫一直待到比赛结束。如果她也提前离场,恐怕留到最后的人还不足三分之一,富山自满地对主人如是说。

那些爱慕宫之辈都在担心宫深夜的归途,他们暗自祈祷可以让自己送她一程,到哪里都无妨,然而他们的用心良苦都是徒劳。宫返程途中身边有一名男子相陪。那人穿着高中制服,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学生。除了钻石男外,他的举动也很惹人注目,因为他是在座众人中唯一和宫看上去亲密的人。不过除此之外,他身上并没有吸引人的地方。他不太说话,也不吵闹,从始至终都谨慎处之。直到比赛结束,他都没有显露出是宫同伴的苗头来,只是见外地坐在一旁。看到他们二人相携出门的背影后,不少人失望了起来。

宫的头上系着一块紫灰色头巾,肩上披了一条黄底白花的毛披肩。那学生穿着一件焦茶色大衣,缩着身子抵抗迎面吹来的寒风,等身后的宫走到旁边后,说:

“宫,那个戴钻石戒指的家伙怎么样?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是吧?”

“是呀。不过他被大家视为眼中钉被胡乱欺负一通,可真可怜哪。就连坐在他旁边的我也遭殃了呢。”

“嗯,都怪那家伙太傲慢啦。说实话,我也在他的侧腹捅了两下。”

“哎呀,你可真坏。”

“那种家伙男人看了都觉得反胃,女人怎么想呢?女人都喜欢那样的吧?”

“我不喜欢。”

“香水喷得香香的,戴着钻石戒指,穿着打扮像个少爷,你们一定觉得很好!”学生嘲笑似的说道。

“我不喜欢啊。”

“不喜欢还和他组一组?”

“那是抽签抽的,我也没有办法。”

“说是这么说,可组了之后也没见你讨厌的样子啊。”

“你真是无理取闹!”

“三百圆的钻石,到底是我等不可及的。”

“不懂你在说什么!”

宫把披肩往上拉,捂住了一半鼻子。

“啊,好冷!”

男子耸起肩膀,向宫靠近了一些。宫默默地走着。

“啊,好冷!!”

宫还是不搭话。

“啊,好冷!!!”

宫这时才转向男子:“怎么了?”

“啊,好冷。”

“哎呀,真讨厌,怎么了?”

“冷得受不了了,让我也一起钻进去吧。”

“哪里?”

“披肩里。”

“奇怪,你可真讨厌!”

男子一把夺过她披肩的一端,把自己也包在里面。宫笑得都快走不动路了。

“哎呀,贯一,这样不舒服,也不好走。你看,前面来人了。”

男子毫无忌惮地开着玩笑,女子则任凭他去不加指责,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原来,此男子名曰间贯一,因故寄宿在鴫泽家已十年,今年夏天上大学后就要娶宫为妻了。

间贯一十年来寄宿在鴫泽家里,是因为他已无依无靠。他年幼丧母,父亲也因病故而无缘目睹他初中毕业。他在悲伤中埋葬了父亲,同时也埋葬了自己的前途,此外还发生了不幸之事。父亲在世时,为了支付贯一的学费就已经捉襟见肘。当时他年仅十五岁,身为间家的户主,吃饭比上学更加迫在眉睫。年幼的户主在上学的问题之前先要担心吃饭问题,而且在吃饭问题之前还有一道葬礼的障碍,甚至还有医药费亟待他解决。无法自立的幼子如何应付得了这些急需呢?贯一没有这样的能力,全倚仗着鴫泽隆三的百般关照。原来,孤儿贯一的父亲是隆三的恩人,为了报答旧恩,隆三不仅在他卧床时照顾他,还经常挂念并支付贯一的学费。贫穷的父亲故去后,富裕的隆三成了贯一的监护人,还把贯一带进了鴫泽家。隆三则因报答恩人的时日不多而感到心意难平,于是打算好好抚养其遗孤长大成人,不忘过去,继承亡父遗志。

已逝的父亲常说:“我们是武士之家,若犬子贯一遭人欺侮,我还有何脸面?!他应成为有学之士,立于四民之上,此乃我的愿望。”贯一不断用这些话来警醒自己,隆三每每见到他时也会以这些话来鼓励他。隆三以为恩人临终未留下只言片语便撒手人寰,他常挂在嘴边的这些话自然可作为遗嘱。

这样,贯一在鴫泽家里绝没有诸如被当作包袱而被暗地里疏远的遭遇。熟人互相闲聊时都说,贯一倒比那处境尴尬的继子幸运一些。隆三夫妇确实对他这个恩人遗孤照顾得周全。有人看到贯一受到如此疼爱,也会猜想隆三夫妇大概有意招他做女婿。当时他们确实没有这样的想法,可发现贯一刻苦治学的样子后,也就渐渐地有了这份心思。待他上了高中后,他们也下定了决心。

贯一不仅勤奋笃学,而且为人正直,品行端正,他若是戴了学士的帽子,可真是不可多得的女婿——隆三夫妇因这样的心思而暗自欣喜。委身冠以他人之姓,这对贯一来说不可谓不是一种屈辱,是他所不齿的,然而若能因此而得到美丽的宫为妻,那么委身和屈辱又有何妨?因此他怀着愉悦的心情,越发勤勉治学。宫不讨厌贯一,只不过她对贯一的深情不及贯一想象中的一半。宫知道自己颇有姿色。世间的女子有谁不知自己的样貌,令人忧伤的就在于过于自知。说起来,宫知道自己的美丽有多少价值。她想要的不仅仅是用自己的美貌换取一个继承了一笔相当多的财产、博学多才的具有学士气质的丈夫。她见过不少贵人之妻出身贫贱,也见过富人厌恶丑妻而亲近艳妾。正如男人可以凭借才华顶天立地,她相信女人也可以凭姿色而获得富贵。而且她见过一些凭姿色换来富贵的女人,大多都不及自己的美貌。她所到之处都能听到人们称赞自己的美貌。还有一件最令她得意的事。当时她年方十七,还在明治音乐院上学,一位教小提琴的德国教授曾在她的衣袖中塞了一封情书。此人原本是个花花公子,可却是真心想娶她为妻的。几乎同时,一位年逾四十的院长因前一年丧妻欲娶她续弦,暗中邀她到房间里言辞恳切地诉说衷肠。

当时她那幼小的心扉仿佛将破裂一般地发出轰鸣。一半是因为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而感到羞赧,另一半则是她心里蕴藏了一个巨大的梦想。她开始相信自己具有这样的价值:凭着自己的美貌,至少可以谋得一个奏任官[10]之上的丈夫。为宫的美倾倒的不止教授和院长,一墙之隔的男生们经常为了看她而吵闹,她不会不知道。

若是嫁给教授或者四十岁的院长,那么他充满声望的地位当然不是一个继承鴫泽家的学士所能企及的。这样的希望一旦产生,便会随着年纪而膨胀。她终日做着那样的梦,好像那些贵人、富人、名人都看上了自己,抬着玉轿来迎娶。她坚信这样天赐的缘分能降临到自己身上。她对贯一的深情之所以不及贯一所想,全是拜其所赐。话虽如此,她绝不是讨厌贯一,她知道和贯一在一起是开心的。就这样,她一边期盼着那样的好运,一边又不懈怠对贯一的爱。贯一还以为她在内心一心一意地爱着自己。

宛如一片漆黑的黑暗中,贯一书房里的小时钟敲了十下。他下午四点就到向岛的八百松去参加新年宴会,这时还没有回来。

宫从里面拿着一盏提灯走了进来,点燃了书桌上的灯。这时,侍女又端了火种来。宫把它放在火盆里。

“你把里面的水壶拿来。啊,对了,他们都已经睡下了。”

房间因缺乏人气而寒气逼人,现在突然得到了人的温暖的肉体而欣喜不已,仿佛直接咬住了宫的皮肤似的。她慌忙靠近火盆,抬起头来看书架上的时钟。

夜深人静,灯光照得她美丽的面容无比美艳。时值正月,她穿得比平时更讲究一些,再加上涂脂抹粉,真如在月光下面的一朵带着露珠的花朵,连映在背后墙上的黑影也仿佛散发出了扑鼻的香气。

那一双可与钻石媲美的眸子凝视着时钟的秒针。看看她那在炭火上烤火的手,如玉一般。想象一下她那深藏在绣有友禅纹样的紫色缩缅里面的胸脯吧!她的心中正在想着何事?她在等待着那个不讨厌的人的归来。

突然一阵强烈的寒气向她袭来,她的视线从时钟上滑落,并起身到火盆对面贯一的坐垫上坐下。宫亲手缝的这个坐垫贯一常常使用,今晚则为她所用。

忽然间听见汽车由远及近驶来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竟在家门口停住了。宫笃定地刚要站起来时,听到门外一个醉酒的声音在说话。不会喝酒的贯一从来没有酒醉回家过,因此宫泄气似的又坐了下来。她看了看时钟,快十一点了。

拉门被打开,又听得醉汉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宫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慌忙拿着灯赶出去。正好侍女也从厨房走了出来。

只见那人醉醺醺的,仿佛脚踩在云里,帽子歪戴着,眼看就要掉下来;左手提着一个绢布包着的盒子,像祭礼的山车上放着的人偶一样晃悠悠地站着。此人正是贯一。他热得满脸通红,仿佛快要炸裂来开,舌头不堪干渴,断断续续地打着空嗝说道:

“我回来晚了。你看,这是给你的礼物!人家说让我带回来送给夫人,大好人哪!”

“哎呀,你怎么醉成这样啊?”

“喝醉了!”

“哎呀,贯一,在这儿睡下可不行呀!快,快起来!”

“看我醉成这样连鞋子也脱不了,啊,真醉啦!”

宫抱着仰面倒着的贯一的脚,好不容易才脱掉了他的鞋。

“起来,啊,这就起来。看!我起来了……虽然起来了,可是你不牵着我的手,我不会走路啊!”

宫让侍女拿了灯,自己刚想去牵贯一的手时,贯一却一个踉跄地搂住了她的肩膀不松手。宫只能颤颤巍巍地慢慢把他扶回了书房。

贯一跌坐在坐垫上,将无力的身子撑在桌子上,一边打嗝一边喃喃自语道: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贯一,你怎么醉成这样啊?”

“我是醉了吧?是不是,宫?非常醉,是吧?”

“酩酊大醉!你难受吗?”

“是啊,醉得很难受。我醉成这样是有原因的。能让你来照顾我的原因。宫!”

“讨厌,我讨厌你醉成这副样子。不爱喝酒的人为什么会去喝这么多酒?谁让你喝的呢?端山、荒尾、白濑这些人都跟你在一起,太过分了!喝成这副模样。你说十点钟一定回来,我可一直在等你,现在都十一点多了!”

“你真的在等我吗,宫?谢谢啊,多谢!如果这是真的,那我就死也无怨了。被灌得这么醉,实际上也是因为这个呀!”

他抓起宫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

“咱们的事除了荒尾没有人知道。荒尾也绝不会说出去的。那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大家都知道了……我很惊讶。四面八方都‘喝一杯!喝一杯!’地向我敬酒,十几二十多杯酒都放到我了面前。我否认着笼起手,可大家都不听啊!”

宫窃窃地笑着,专心致志地听他说。

“然后他们又换了一套劝酒词,说‘单是和那样的美人住在一起,寝食与俱,就已经让人羡慕不已了’,然后敬我酒。还有‘你要是个男子汉,就应该更进一步,抓紧娶了她!你和她同居一处十多年,事到如今如果被别人抢走,那就不单是你间贯一一人的耻辱,更事关我们这些朋友的面子。不仅如此,更有损我们高中的名声。所以,为了你早日娶得这位美人,就得喝了这杯我们同心协力为你祈祷的神圣之酒,否则会很失礼哦。倘若你不接受,反而还要受到神灵的惩罚’。我明知他们是在开玩笑,可那些话听来也很有趣,于是一杯接一杯全喝了。如果不能与你结为夫妇,哈哈哈哈哈哈……竟然说出连高中的名声都要受损的话。我很惶恐啊。还要请你多多帮忙呀!”

“讨厌,真是的!贯一!”

“朋友们都知道了,如果不能成为夫妇,那我这个男子汉可就太没面子了!”

“早决定好的事,你现在这么说……”

“不是。最近看到伯父伯母的态度,我……”

“绝没有那种事,你多虑了。”

“其实伯父伯母的意见倒是无妨,我只看你的心意。”

“我心意已决。”

“真的吗?”

“你问的这话可真多余。”

贯一醉得支撑不住,倒在了宫的膝头。宫抚摩着他如火一样发烫的脸颊和额头。

“喝点水吧。哎?又睡着啦……贯一!贯一!”

这正是纯洁的爱情!这时的宫心中肮脏的欲念消失不见了,美丽的眼睛中毫无杂质,全部的光芒都集中在贯一的睡脸上。富贵之物,连同一切的欲念,都被膝头的一团温暖融化了。她沉醉在如甘露一般甘甜的美梦中,毫无杂念。

一切丑陋的欲念都如同在黑夜中一样闭上了眼。在这间书房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感觉不到别人的存在,而那明亮的灯光仿佛也只是为了他们两个人而照亮。

一天,箕轮夫人突然前来造访。她的女儿俊和宫在同一所学校,过去往来频繁,家长之间却从未有过交集。即便在路上相遇,也互不相识地擦身而过。如今俊和宫也渐渐疏远了,这时她的母亲却突然来访,这到底是为何?宫和父母都十分讶异。

箕轮夫人在宫家里待了大约三个小时才回家。

鴫泽夫人吃惊的,不是客人的突然造访,而是她前来所为之事。贯一不在家,因此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位稀客的来访,而宫也不敢告诉他,就这样两三天过去了。从那天开始,宫就变得食欲不振、夜不能寐了。贯一对此一无所知,宫也越来越说不出口。其间她和父母商量了多次,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在他背后进行的事和那看不到的人心中所想,贯一无处得知。可他片刻也无法忘却的宫的状态在发生改变,这一点却不难看出。宫脸上的光芒急遽地消失,举动里充满了无精打采,连笑容都难得一见了。

宫没有自己的起居室,但有一间放置她的衣柜和杂物的小房间。这里放着一张暖桌,人们冬天闲来无事时也常在这里烤火取暖。宫平常在这里做针线活,疲倦时也弹琴。如今她常把玩的插花根部松懈,已有些倾斜,竹制花瓶里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灰尘。面向庭院的矮窗旁铺了一层白纸,宫的膝头上放着一块解开的红绢,手里拿着针,懒洋洋地倚着暖桌。

她自食欲不振、夜不能寐以来,就喜欢在这里沉思。父母了解其中原委,对她这样子也不感到奇怪,便由她去了。

一天,贯一参加完开学典礼后便早早回了家,外间没有人,有暖桌的房间里则传来了宫的咳嗽声,随即又安静下来,贯一心想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归来,便蹑手蹑脚地走近窥视。从拉门中间开着的小缝中看去,只见宫倚在暖桌上,时而眺望玻璃窗,时而低下头,时而又发出仿若胸口苦闷似的叹息,时而又像在仔细聆听什么似的,美丽的眼睛大睁着好像在沉思。她不知道有人在窥视自己,嘴角好像在诉说内心的苦闷,她的心情表现得十分明显。

贯一感到诧异,屏住呼吸继续窥探。宫把腿伸进暖桌的棉被里,过一会儿趴在了暖桌上面。

贯一把身体倚在柱子上,侧着身子向屋里窥视,蹙眉困惑。

她因何事而这样心烦意乱呢?如果有烦心事,为何又不和我讲?他猜不透个中原因,也不认为她真有烦心事。

这样揣测着,贯一也垂下头来,最后发现不去问她是无法得知的。贯一再次朝房间里望去,宫仍然趴在暖桌上面,就连莳绘梳子何时掉落也不知道。

宫觉察到有人,吃惊地抬起头来,只见贯一已经到了她身边。她慌忙收起不安的表情。

“啊,吓了我一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

“是吗?我一点都没注意到。”

看到贯一频频盯着自己的脸看,宫难为情地说道:

“你那么看我干什么?讨厌!”

但贯一的视线并没有从宫的脸上移开,宫故意转过了脸,拨弄着暖桌的棉被。

“宫,你怎么了?嗯?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为什么这么问?”

宫说着,拨弄棉被的动作越来越快。贯一也顾不上摘下帽子,一只胳膊撑在暖桌上,斜着身子注视着她的脸庞。

“所以我总说我们之间有些生分了。可我一这样说,你就会立即指责我疑心过重啦,神经质啦,难道不是吗?”

“可是真的没什么啊……”

“真没什么的话,你会怔怔发呆,或者叹气和忧郁吗?我刚才就一直在拉门外面站着看你。你生病了,还是有什么烦心事?不能告诉我吗?”

宫默不作声,只是拨弄着膝盖上的红绢布。

“生病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有什么心事?”

她又摇了摇头。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宫只觉得心里的汽车来回转个不停,不知道该骗他还是说实话。仿佛自己犯了罪,又深知无法隐瞒,因此恐惧让她的心战栗不已。她思索着该如何回答,贯一又在一旁催促,她的身体就像被压榨了一般无法喘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冷汗一个劲儿地流。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贯一的声音越发暴躁。宫越是不开口,他就越感到奇怪。宫惊慌失措,匆忙开口道: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这两三天怎么了……会考虑各种各样的事,觉得人间实在是无聊透顶,于是便悲从中来。”

贯一怔怔地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听她倾诉。

“人每天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虽然会发生好事,可是也会发生辛苦的事、悲伤的事、痛楚的事,好事不会连续发生,我越想越觉得这世上没有希望。一想到这个,就每天陷入这样的忧虑之中,心情也变得糟糕起来,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看起来像生病了吗?”

闭着眼睛倾听的贯一慢慢睁开眼,蹙眉道:

“这就是生病了啊!”

宫蔫了似的低下了头。

“可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事。你不必这么在意,好吗?”

“嗯,我不担心了。”

这句话里的诧异、低落和惆怅,贯一是如何理解的呢?

“这都是生病导致的,大概是脑子什么出了问题。总想这些就会整天郁郁寡欢。本来世界就不是有趣的,人事就更难懂了。这虽是事实,如果大家都这样想,那世界岂不是就变成了寺庙?我们应该做的是,认识到世界的虚无,在此基础上去探寻虚无和乏味中的乐趣。虽然一想到这些就会变得忧郁,可既然生而为人来到这个乏味的世上,事到如今已别无他法。因此只能在乏味的世界去寻找能让生活有趣的事。要想活得有趣,就必须对一些事充满兴趣。只要有一样这样的乐趣,就绝不会觉得世界乏味了。你也就不会觉得无趣了。只有充满乐趣,就会觉得活着是有趣的。”

宫扬起她那美丽的双眸,有所求似的悄悄看着贯一的脸。

“肯定没有。”

她一脸笑意,但看起来略带苦涩。

“没有?”

贯一扭着宫的肩头,把她转向自己。宫任他缓缓扭动自己的身体,脸却还害羞似的躲着他。

“你来说说,有还是没有。”

他把手放在宫的肩头不停摇晃着,宫则感觉仿佛被铁锤击打着,内心极度不安,又出了一身冷汗。

“岂有此理!”

宫怯怯地观察他的脸色。他和往常一样还是开玩笑的神情,和颜悦色,不见一丝愠怒,嘴角还挂着笑容。

“像我这样的人因为有一件大大快乐的事,而觉得世界无比愉快。每一天过去都觉得可惜得不得了。我不是因为世界乏味而找了这个乐子,而是为了这件快乐的事而活着。如果从世上抽离了这份快乐,这世界就不存在了!叫贯一的人也不存在了!我的生死都与这份快乐同在。宫,你羡慕我吗?”

宫忽然觉得全身的血都结成了冰,冷得浑身打战,为了不让自己的心事被察觉,便用微弱的力气鼓励他。

“羡慕啊。”

“你若羡慕,我就分享与你,因为与你有关。”

“你说吧。”

“嗯嗯,都给你吧!”

贯一从外套的兜里掏出一袋糖果,放在暖桌上,松开袋口,一堆红白色的小球散落了出来。是宫最爱的糖果。

(一)

两天后,宫听从贯一的劝告去看医生。医生诊断为胃病,给她开了一瓶药。贯一以为宫真的患了胃病。宫虽然不认为是胃病,却照样服了药。不堪懊恼和忧郁的宫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可她内心里水火相克的苦楚越来越无法阻止。

宫不讨厌贯一。可奇怪的是,近来却忌惮看到他了。见不到的时候想见他,可见了面又冷汗津津,感到恐惧。听到他热情的话语,就像身体被刀切一样。宫惧怕他的体贴。自宫心情烦闷以来,贯一对她比以前更加温柔了,这让她觉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内心烦乱得不堪忍受。

终于,宫向父母倾诉了自己内心的苦闷。一天,母女二人突然收拾了行李,匆忙搭车出了门,随身带了一个旅行用的大皮包。

空荡荡的屋子像经历了一场大风后留下的战场,留在家中的主人隆三独自坐在棋盘前研读棋书。他远不及六十岁,可大部分头发已变白,长胡须也已有六分白了。形容枯槁,却也没到衰老的地步。眉目间温厚纯良,仿佛古井中吹不起波纹的风。

贯一回到家,发现母女二人不在,诧异之下询问主人。主人捋着长须笑着说道:

“她们看到今天早上的报纸,一时兴起,便去了热海。昨天医生也建议宫泡温泉治疗。她们突然想起了医生的话,匆忙搭了十二点半的车。唉,一个人正有些寂寞,给你沏杯茶喝吧。”

贯一觉得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啊,这样啊,像梦一样。”

“嗯,我也这样想。”

“不过泡温泉对她应该是有好处的。他们打算逗留几日?”

“她们说怎么也要四五天,可是只穿了身上的衣服出门,我看要不了多久就腻烦的,能待上四五天吗?在外养病可不如在家里舒坦。她们两个人可能是想去好吃的吧,你觉得呢?”

贯一要换衣服于是回了书房。他以为宫会留下什么书信,找了找什么都没有。他还找了宫的房间,也没有。他们出门着急,想必没有工夫。他心想明天一定会来信,可心里仍无法释怀。他在学校待了六个小时,归来只为了见到让他魂牵梦萦的美丽脸庞。他带着无法满足又无法得到慰藉的心情坐在桌前。

“太生分了。不管出门多着急,总不该一语未留就走了吧?而且还不是去了马上就返回,而是四五天的旅行啊。最重要的是,不留信也就罢了,既然要去泡温泉治疗,事先总要商量的吧。难道是突发奇想?就算是突发奇想,也不至于马上就出发吧。顺序难道不应该是等我回来告诉我,明天再出发吗?分开四五天却连最后一面都不见,她真能这么平静吗?

“女人的感情应该比男人更强烈。如果不强烈,那只能认为是不爱。可我认为她不会不爱我的,万万不会。不过她确实没有那么强烈地爱着我。

“她生性冷淡,因此她身上不太具有‘女性气质’。我不知道她的爱情不强烈是否与此相关。从小她就有这样的倾向,现在好像没那么严重了。如果童年是那样,现在应该更加明显才对。但现在却似乎不太有这种情形了。想到这里,真觉得可疑,可疑得不得了。

“再说说我,我非常爱她,几乎……不是几乎,是完全,我完全迷恋于她。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沉迷!

“我如此爱她,她应该更笃定些。然而她有时就会出现冷淡的状态,譬如今天的事,真是岂有此理!这是相爱的人会做出的事吗?就因为我深爱着她,所以对我做出这种事,实在是太可恶了。

“在小说《八犬传》里,滨路听说信乃第二天一早要走,便瞒着父母半夜与他告别,我们之间也应该这样。哎呀,太奇妙了!我和信乃有些像。从小与父母分离,寄宿在鴫泽家里,并和他的女儿订婚……太像了,太像了。

“可是我的滨路却让人烦恼。老是让信乃担心,太可恶了呀,太无情了。要不写信告诉她我这些想法?她虽可恶,终究有病在身,让病人为此费心未免也太可怜了。

“而且很有可能是因为我敏感,又多虑了。她总这样说我,可我对此存疑——究竟是我多虑,还是她薄情?

“我有时会想,她冷淡的态度是否多少有些看低我的意思。我寄宿在她家,她则是主人的女儿,她会不会一直在意着我们主客的身份……不不,我对她说过这样的担心,而她说如果这样,一开始就不会答应要嫁给我了……对,就是这样,我每每这样说,她都会非常生气,她最讨厌我这样说。自然她从来也没有表现出有这种想法的样子。这不过是我一己之见罢了,可是正是因为心中不安我才会说出口的。如果她心里真有这样的心思,我就会利落地与她绝交,有骨气地与她分手!我虽是爱情的俘虏,却不是奴隶。他日若与她绝交,我可能忘不了她,抑郁而亡。也有可能发狂到濒死。可这都无妨!无论如何都会与她绝交的。不绝交还能怎样?

“这是我一己之见,她没有一丝这样的想法。这一点我非常了解。不过她的爱不够强烈确是事实,她对我冷淡确是事实。因此可以说冷淡就是薄情吗?她对我的爱还不够融化冷淡,还是冷淡之人没有浓情?——这个问题仍待研究。”

贯一心中若有了不满之事,一定会想去研究。然而他还未得到任何答案,今天也一样。

(二)

第二天果然从热海寄来了信件,只是用一张明信片通知她们平安抵达和投宿旅馆的信息。收信人处并列着隆三和贯一的名字,字迹确是宫的。贯一看了后撕得粉碎。倘若宫在面前一定会向自己解释的。她的一句温柔的解释都会让怒发冲冠的贯一释怀。在宫的面前,自己能忘记所有的愠怒、怨怼和惆怅。而此时,见不到想念之人的脸的失望和心中的委屈,再加上她没有当面解释,贯一的愤怒如同燎原的野火一般。

这天吃过晚饭,隆三邀他喝茶。一个人待着也是寂寞,倒不如留下一起聊天。可是看到贯一满脸愁容,气色不佳后,说道:

“你怎么了?嗯?生病了吗?”

“嗯,胸口有些痛。”

“那可不行。痛得厉害吗?”

“没事,已经好多了。”

“喝茶吗?”

“好,谢谢。”

将自己的懊恼转嫁给别人是一件非常没有意义的事,贯一这样想着克制自己,与其回到书房独自忧伤,倒不如暂时忘掉忧愁。他努力宽慰自己,可心里还是空荡荡的,主人的话他都听不进去。

如果今天宫的来信细致地讲些温柔的话,那我多开心呀。长期居住一处不厌其烦的那张面孔,突然换了一种方式,该多么有趣啊。那样我会忘记对她的不告而别的怨恨,两晚三晚哪怕相隔甚远,看到她的书信也会缓解相思之情的。

她应该知道,她的不告而别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明明知道,却不写些什么来安慰我。她应该知道,她如果写些什么,我就会非常高兴。爱我的人为何不那样做呢?这世上会有这样薄情的爱吗?可疑,太可疑……贯一心里又乱了。主人突然说了一句话,让他瞬间忘记了那些事,苏醒了过来。

“我有话想跟你说,很认真的话,方便说吗?”

贯一觉得隆三那张没有笑也没有皱眉、像在自嘲的脸在灯光下显得非常怪异。

“好,什么事?”

隆三不自然地捋了一下自己的长胡须,又从喉咙处慢慢向下抚弄。他在想该怎么说。

“是关于你的。”

他刚说了一句,又迟疑起来,他的胡须仿佛被牛虻叮烦的马尾来回摆动。

“你今年就要毕业了。”

贯一突然感到一阵严肃的氛围,并膝坐好。

“所以我也放心些了。这多多少少报答了你父亲对我的恩德,你以后还得再接再厉呀,否则我很为难。先从大学毕业,再走上社会获得相应的地位。你如果不好好努力,我也脸上无光。以后我也得助你出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物。”

贯一听了,身上仿佛束了一条铁索,不堪其重,心中惴惴痛苦起来。主人的恩德太大,他回顾平生,感叹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承蒙您如此厚爱,想来真是无以为报。我不知家父做了什么,但受您如此报恩实在惶恐。姑且不论家父之事,我是我,我一定知恩图报。家父去世时,如果不是您收养我,还不知我现在会怎样。这样想来,恐怕这世上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

他看着从十五岁少年成长成大人的自己,看着自己的衣装和跪坐的坐垫,再想起即将与美丽的宫结为夫妇成为这家的主人,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他可是得到了带着七千圆的嫁妆、百万不换的娇妻的堂堂大学士啊!想当年,他还是个提着买米的包袱、和一条瘦弱得如同他影子的小狗一起走在月夜中的少年。

“你能这么想,我也很高兴。我要拜托你件事,你能听我讲吗?”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必定在所不辞。”

他虽然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心里却不是毫无顾虑的。人说出这种话,大多都是强人所难的事。

“不是别的,是宫的事。我想把宫嫁出去。”隆三看到贯一惊愕得无法承受的模样,慌忙接着说道,“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很多,这都是大事,索性把她嫁了,你也快大学毕业了,之后送你去欧洲留学四五年,待你功成名就再成家。你意下如何?”

如果有人逼着你把命交出来,你会怎样想?!贯一面容失色到了可怖的地步,只怔怔地盯着隆三。隆三非常不安,不断抚弄着长须。

“因已与你约定好婚事,现在又变了主意,实在对不住你,但这件事我好好考虑过了,一定不会亏待你的。行吗?你就同意我把宫嫁出去吧,好吗?”

贯一始终一言不发,隆三非常困惑。

“你听好了,你不要往坏了想。我把她嫁出去并不意味着要与你断了关系,好吗?虽然我家产业不大,但这个家完完全全是由你来继承的。你仍是我们的一家之主,明白了吗?所以啊,我会供你出国的。你要是往坏了想,我可为难了。

“把许给你的宫嫁给别人,听起来好像对你有什么不满,可绝对不是这样。这一点你要是不能明白我会很难做,你要是误会我我真是百口莫辩。而且对你来说,做好学问,成为大人物是你的梦想,不是吗?如果你能实现理想,那能不能与宫在一起也不重要了。是吧?是这样吧?但是这些话你可能不服,我也知道。我认为你不服,所以才要拜托你。我所说要拜托你的事就是这件。

“我至今一直照顾你,今后也将更加照顾你,所以看在这一点上,你就答应我的请求吧!”

贯一咬紧哆嗦的嘴唇,佯装镇定发出的声音反而显得怪异无比。

“这么说来,您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宫许给我了?”

“怎么说呢,倒也不是,但要看你的意见。不答应我的请求,也不在乎学习受到影响,非要坚持娶宫吗?”

“……”

“不是这样吧?”

“……”

一言不发的贯一心里充满了对那无端毁约的愤懑,以及应该对此给予苛责、诘问、训斥、点破、侮辱等的心情,可隆三毕竟是比天还大的恩人啊!先不论其行为的是非,单是恩人说的话他都无法忤逆。想到这里,就算舌头咬得出血,他也打算绝不还嘴。

贯一继续思索,就算恩人把他对我的恩德当作枷锁如此逼我就范,而我也屈服其下,可任何一把斧头都不能割断宫的爱情。宫的爱虽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强烈,但也没有绝情到放弃我的地步。只要她不放弃我,那么枷锁、不合理都不值得畏惧。我应该依靠的是宫的真心。能依靠的也只有她的真心,贯一想起可爱的宫,努力克制对她父亲的愠怒。

我时常质疑宫的爱情不够强烈,这次无端的毁约正好可以检验她的爱情定力。也罢,也罢,好事多磨吧!

“您说把宫嫁出去,是要嫁给谁呢?”

“虽然还没完全定下来……就是那个下谷的富山银行的富山重平的儿子想娶宫。”

那不就是在箕轮家的歌留多比赛上炫耀那三百圆钻石的家伙嘛,贯一在心中暗自嘲笑起来。听到是他时,贯一感到十分意外,不过转念又笑了。这肯定不是意外,凭我的宫的如此美貌,谁见谁爱。唯一让人不解的是隆三的意思呀。轻易毁了我们之间的十年之约,毫不犹豫地想要把唯一的女儿嫁为人妇,这不是在儿戏吗?!他莫非疯了不成?!贯一对这件事甚是疑惑,他认为就算不是出于主人本意,也是没有拒绝的。

贯一听闻自己的情敌是钻石男时,曾一度觉得自己被污辱了似的十分愤怒。可一想到胜负已定,自己只用袖手旁观弱敌即可,这件事胜负早已分明,不须自己动手,脆弱的敌人就自然会溃败,心里就稍稍安定了些。

“啊……富山重平,听说过,是个了不起的资本家。”

这句话让隆三脸红。

“这件事我仔细考虑过了。毕竟跟你有约在先,而且宫又是独生女。但是我也为了你的将来和宫的人生,以及我们二人日渐衰老的身后事等做了考虑。我们鴫泽家,你也知道,没有亲戚,若真发生了什么事我总觉得不安。我们老了,你们还年轻,有个可靠的亲戚就放心多了,是吧?所以啊,如果有了富山这门亲戚,我们家就用不着担心了。我明白你的委屈,但终究还是毁约把我们的独生女嫁给别人,也都是为了大家好。

“此外,富山家还殷切地表示,既然把我们的独生女娶走,那么他们二人便也是鴫泽家的孩子,富山家和鴫泽家也就成了一家人,绝不会疏远鴫泽家的。如果宫嫁走之后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那就着手解决。——这些算得上是相当有诚意的话了。

“我这种做法绝不是出于一己私欲,能攀上一门好亲戚,就如人们常说的好朋友嘛。你不也是一样吗?能够有位好朋友,万事好有商量,还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是吧?也就是大家所说的,亲戚即永远的朋友嘛。

“你将来步入社会,这对你来说也有很多方便之处嘛。我思前想后,认为与其把女儿留在家里,倒不如把她嫁出去,这样不是为了某一个人的利益,而是对大家都好。我已经决定了,正合计日子呢。

“这就是我的想法。你要是一定要往坏处想,那我就很为难啊。我这个年纪不喜欢麻烦事,但总要为你们这些年轻人考虑呀。你也考虑考虑这些好的方面。

“我虽然这样请求你,但也让我听听你的意见吧。如果你想今年毕业后直接出国,我就再开心不过了。比起明天你和宫成亲让我们安心,倒不如你和我都对这小事忍耐一些,待你成为博士后我们再好好感受喜悦。”

隆三一副心中所想都已全盘托出的表情,缓缓地抚着胡须。

贯一在他的循循善诱中,渐渐明白了他的内心。他的千言万语巧舌如簧其实都不过一个暗地里的“利”字。贫者偷盗是人之常情,然而一个并非贫者的人竟然也想着偷盗!人出生于这个污秽的世界,因不知自己的污秽,就会起污秽的欲念,或者污秽的行为。怎么会有自知污秽又做出污秽之事的人呢?用妻子换博士!还有比这更污秽的人和事吗?!

世道污秽,人也污秽,可我一直深信不疑唯有我的恩人不为污秽所染。他不忘自己接受的滴水之恩,抚养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这样的行为就是证据。是人性浅薄,还是我辈愚蠢?如今恩人竟如此残忍地欺侮我。现在,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是污秽的了。可悲的是,我就生在这样污秽的世界。如今我还会喜欢这个污秽的世界吗?可是这个污秽的世上还有唯一一个未被污染的人。一个让我欢喜的人。贯一想起了可爱的宫。

我的爱情,宁死不屈;宫的爱情,某皇冠上装饰的举世无双的大钻石也不能与之争艳或者换取。我们之间的爱情在淤泥中依然纯洁如玉。我怀里拥着这一个纯洁的美人,就能忘却这世上一切的污秽。

贯一这样聊以自慰地想道。虽然他对隆三的花言巧语感到可恨,却还是平静地倾听着。

“那这件事宫知道吗?”

“她大概知道。”

“也就是说还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这个嘛……已经问过了。”

“宫怎么说?”

“宫啊,宫没什么意见。她只说一切听从父母安排,她没有异议。我也给她说了这些道理,她表示既然如此也没什么意见,接受了这个提议。”

贯一断定这都是谎言,可心里还是咚咚跳着。

“啊,宫同意了?”

“是的,她没有反对。你也同意了,对吧?这件事听起来有些无理,但其实不无道理。我现在说的这些道理你们能明白,对吧?”

“是。”

“既然明白了,那你就快爽快地答应我吧!嗯?嗯?贯一?”

“是。”

“这样你也同意了。这样我就放心多了。详细之事待日后慢慢商量吧。我会听取你的要求的,你可以好好想想。”

“是。”

热海比东京气温高十几度,正月已过了一半,梅林里的两千株梅枝上花团锦簇,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玲珑可爱,辉映在人的脸上。道路处处散发出幽香,叫人不忍触摸。此处除梅树外没有其他,乱石散落各处,横卧在地;平坦如铺了一层地毡的草地上,迸射出细碎的光泽;一条小溪翻滚着横贯流过。后面是一片青翠的松杉,枝干直指云霄,白云仿佛在树枝上安眠。没有一丝风,花瓣依然频频飘落。飘落时,轻轻飞舞的黄鹂还在争相献唱。

宫伴着母亲而来。她们走过桥,又指了指树下由船板做成的长凳信步而去。宫一副尚未痊愈的样子,化了淡妆的脸庞如同落花一样虚弱,脚下无精打采。她低着头,偶尔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吃力地抬头眺望树枝。她通常坐在桌前思考时,必定会紧咬着嘴唇。现在她也频频咬着嘴唇,说道:

“母亲,我该怎么办?”

母亲的目光正流连于树枝上盛开的梅花,这时转过脸来道:

“什么怎么办,这要看你的心意啊。一开始也是你要嫁,才有了这种事。现在又说这种话……”

“虽说是这样,可我无法不挂念贯一。也不知道父亲对贯一说了没有,你说呢,母亲?”

“啊,应该已经说了吧。”

宫又咬着嘴唇道:

“母亲,我不想再见贯一了。我是说,既然要出嫁,就不见他直接嫁过去算了。就这样为我安排吧!我不见他了。”

她低声说着,美丽的眼睛湿润了。她没有忘记这块擦眼泪的手绢正是那个不会再见之人送给她的礼物。

“你这样想着他,为什么要说想出嫁呢?总是这样犹豫不决可不行。事情日日有进展,必须得拿个确定的主意才行。你要不愿意,也不会逼你的。要拒绝就得尽快了,不过现在拒绝的话有点儿……”

“不用。我是要出嫁的,只是考虑到贯一很难为情……”

贯一的事,母亲就连在睡梦中都苦恼不已,每当女儿提起他时,就会被自己犯下的错所折磨,可是一想到这一桩值得庆贺的良缘就敞开胸怀接受了这份喜悦。她勉强安慰宫,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你父亲去劝他,如果他同意,那这件事就了结了。而且你嫁到那边,将来能为贯一出力的话,也算是一件互利互惠的事。贯一想想这个,应该也会……而且男人总是想得开,你用不着担心的。这样不见面就出嫁反而不好,还是见了面说清楚,干脆利落地告别吧。以后还要像兄妹那样来往的。

“今天或明天就会有信的,待情况明朗之后就可以回去了,得早点做准备。”

宫倚在木椅上,边听边思考,拾起落在膝上的花瓣,放在唇上咬了个粉碎。在黄莺的歌唱间歇,水流呜咽不止。

宫无意抬起头望着相隔有段距离的树林,看到树木间有个闲庭信步的男人。她突然定睛看着那个人,眼神跟随着那人穿梭于如墙垣的树木和幕布一般的花丛,终于认出了来者何人。她慌忙向母亲低语后,从木椅上起身向前踱了五六步。这时来人也发现了她们,正朝她们打招呼道:

“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这声音回响在安静的树林上空。宫听了,立即畏缩着蹭到了木椅边。

“是的,我们刚来。你也来啦。”

母亲说着迎了上去。宫没向那边看,只听见来人急促走来的脚步声。

出现在母女俩面前的年轻绅士毋庸赘述,只见引人注目的大钻石戒指正发着光。他拿着一支如象牙一样莹润的白手杖,手柄上有一块绿色玉石雕刻的狮子头浮雕。他用手杖前端打落了低处树梢上的花,说道:

“刚才去了你们那里,听说你们到这里来了,于是来找你们。今天热吧?”

宫缓缓面向他,贤淑地起身,恭敬地行礼。富山唯继微笑地受了她的致礼,却没有忘记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他宽大的两腮、嘴角下垂的嘴巴,尤其是金丝边眼镜又无疑为他那尊大的模样增添了不少光彩。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我们是看到天气这么好就出来闲逛。今天真是很热呢,快坐到这来吧!”

母亲掸了掸木椅,宫则伫立在一旁。

“你们也坐吧。今天早上我接到东京的来信,说有急事让我早点回去——是这样的,我打算开一家公司,向国外输出日本漆器。这件事从去年开始计划,今年三四月份就能成功。我现在也挺忙的,毕竟是一社之长。这件事非我不可,所以来叫我回去。明天一早我就要启程了。”

“哎呀,这么着急呀。”

“你们也跟我一起吧?”

他偷偷看了看宫的脸色。宫沉默着,面无表情,于是母亲开口道:

“不用了,谢谢您。”

“你们难道还要再住一阵子吗?房间不太舒服,而且也很无聊,是吧?要不明年我在这里建一栋别墅吧,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占地面积可以大一些,上面造一栋有风情的农家建筑。食物之类的都从东京送来,否则就太缺乏营养了。这样就能从家来到这里好好游玩了。”

“真是不错。”

“宫小姐觉得如何?喜欢这种僻静的乡村吗?”

宫含笑不答,母亲在一旁帮腔道:

“玩的事情哪有讨厌的呀。”

“哈哈哈……都是这样的。那以后就过来玩儿个尽兴吧。反正每天也没有什么事,乡村啦,东京啦,西京啦,喜欢的地方都可以去玩儿。讨厌坐船吗?哦,要是不晕船,那下次就可以从中国到美国沿途观光,旅行是很有趣的。日本国内的景色都是早已知道的东西,而且也不太花钱。

“回京后请到我家赤坂的别墅来玩一天吧,好吗?正是看梅花的季节,那有一大片梅林,品种各异的梅树有两百多株,而且都很有些年头了。这里的梅树简直乏味!这些幼嫩的野梅树就是些柴火,并不是栽种在庭院里用来观赏的。所以热海的梅林真是太差劲了,请务必去我家玩一天!我好好招待你们。宫小姐喜欢什么,嗯?最喜欢什么呢?”

他心中暗自期待能和宫聊聊,可宫一言不发,只是羞赧地笑着。

“那你们打算哪天回去?明天不一起走吗?待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吗?没有的话就一起出发吧!”

“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家里有些事,两三天内就会来信的,我们要等到来信之后才能回去。谢谢您啦。”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唯继依旧傲慢地抬头看了一下,似乎在望天,摩挲着手杖上的狮子头,沉思了一阵后取出一块白羽二重[11]手绢,单手握着挥动了一下,摸了摸鼻子。紫罗兰的香气到处飘散,让人窒息。

宫和母亲都被这刺鼻的香气惊呆了。

“啊,我之后想去散步。从这里出去,沿着河流,向田圃的方向去。我虽没去过,但那里的景色好像相当不错。本想邀您通行,可这段路有些远,会劳烦您的。可否把宫小姐借我两个小时呢?我独自散步未免有些无聊。宫小姐胃不适,散步是个好方法。一起去吧,好吗?”

他拿好手杖,准备起身。

“好,麻烦您啦。你去吧。”

唯继看到宫的迟疑不定,便先站起身道:

“走吧!这可是治愈胃病的良药哦。别再迟疑了。”

他说着,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宫的肩。宫立刻涨红了脸,惊慌失措。他在母亲面前这样举止轻浮,虽然不太讨厌,可自己不能这样啊。

唯继踱着步,等不及马上能触碰到这纯洁无垢的身体时,眼里现出了怪异的笑模样。原来他一想到能牵着那美丽少女的柔软的手,在无人的野路上信步闲谈,就不亦乐乎,魂不守舍。

“那就走吧。母亲大人已经允许了,可以走了是不是?你同意吗?”

母亲看到仍然羞涩的宫说:

“你去吗?怎么了?”

“您不能说‘去吗’,而应该下命令‘去吧’。”

宫和母亲都禁不住笑了出来,唯继也跟着笑了起来。

宫感到似乎又有人来了,她悄悄地张望,却不见人影,只闻脚步声。是来赏梅的人吗?那脚步声很是仓促,似乎有什么要紧事。

“那你陪他去吧。”

“那我们走吧,就在那边。”

宫轻声说道:

“母亲也一同去吧。”

“我就算了,还是你去吧。”

若与宫的母亲一起就不能行风流之事了,唯继颇感不妙,于是他阻止道:

“不行,那样会让伯母为难的。路途崎岖,伯母可吃不消。其实我也不建议伯母去。会让她感到负担。反正我们也不是去遥远的地方,伯母也不必跟着去吧,你说呢?我好不容易想去走走,你就陪我去好吗?你要是不想走了,我们就直接回来,好吗?那里的景色很美,就当是被我骗去的,好吗?”

这时,那急促的脚步声忽然止住了。看到这边有人,就在约十三米开外的树荫下停下了脚步,悄悄地向这边张望,而这里的三个人谁都不知道。此伫足者身穿高中制服,外罩一件褐色大衣,肩上挎着一只用旧了的橡皮书包。此人正是间贯一。

脚步声再次响起来。三个人被突然走近的人吓了一跳后,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踩着落花走来的学生摘下帽子。

“伯母,我来了。”

母女二人惊讶得几乎丢了魂魄,母亲仿佛失去了视力,只是呆呆地睁大空空的双眼,身体如岩石般一动不动;而宫,心里想着最好立刻消失化为尘土而不再活着,至少这样心里好受一些。她狠狠地咬着那发白的嘴唇,快咬破了也没有停下。

她们的惊愕和恐怖的模样,好似看见一个被她们杀了的人又活了过来。惊魂未定的母亲呓语似的开口道:“哎呀,你也来了。”

宫好像要躲藏起来尽量不让他看见似的把身子藏在树荫下,为了不让人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而用手绢掩住了嘴。贯一的脸单是看着都觉痛苦,不看也叫人难以忍受。她低着头,一会儿偷着瞧贯一的脸色,一会儿又窥探唯继的神色。

唯继不知道他们的心里翻涌着的巨大波澜,听说过贯一寄宿在他们家,知道来人是他时,那只戴着钻石戒指的手明显拄着手杖,仰起脸撑开两腮。

贯一知道这次的事,也知道那人就是唯继,因此一看眼前的情景就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不过该说的话可以先放放,现在还是应该暂时不动声色。他按捺住痛苦欲裂的心情,摆出一副苦涩的笑脸。

“宫的病怎么样了?”

宫承受不了,默默咬紧手绢。

“啊,她好多了,打算两三天内就回去呢。你来得正好。学校怎么样了?”

“教室要修缮,所以今天半天还有明后天都放假了。”

“哎呀,是这样啊。”

夹在唯继和贯一中间左右为难的母亲就像一个不小心掉落在荒野枯井的人,不下去也上不来,好不容易颤颤巍巍地抓住了一根救命的草根,却不想遭遇了老鼠的啃噬。怎么办?她恐惧、惶惑,最后明白了事到如今已无他法,只得镇静下来。

“正好家里有人来了,对不住您啦,我们得回住处了。之后再去拜访……”

“啊,这样的话明早就能一起回去了吧!”

“是,看情形也许可以期待,之后再去拜访您……”

“好吧。太遗憾了,我也不去散步了。那我也先回去了。我回去等你们,待会儿一定要过来哦。好吗?宫小姐,待会儿一定要来哦。今天真是太遗憾啦。”

他正要走,又走到宫身边,说:

“你一定要来,好吗?”

贯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宫困窘得连点头行礼都难以做到。唯继以为这是少女的娇羞,又靠近她一些,温柔地低声私语道:

“好吗?你一定要来哦!我等你。”

贯一的眼里有火在熊熊燃烧,他盯着宫的侧脸。宫恐惧得连眼珠都不敢转动。她的心战栗着,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不知唯继还会说出什么话来,总之她只想结束现场的尴尬。对母女二人来说万幸的是,唯继对贯一没有半点怀疑,他的心都在宫一个人身上。

贯一望着唯继离去的背影,视线似乎要穿透他的身体,呆立了好一会儿。母女二人体察到他的心情,一言不发,屏住呼吸,只听得见溪流寂寥地流淌着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贯一转过身来,脸上不同寻常地毫无血色,他稍微挤出些微笑,说道:

“宫,那家伙就是上次歌留多会上的钻石王老五吧?”

宫低头咬着唇。母亲则佯装没有听见的样子,只眺望那不时在树上啼唤的黄莺。贯一观此情形,扑哧一声冷笑道:

“晚上看他倒还没觉得,白天看真是个讨厌的家伙。那傲慢的样子,算什么嘛!”

“贯一。”母亲突然开口了。

“是。”

“你伯父告诉你这件事了吧。”

“是。”

“哦,那就好。这可不像平时的你,不能说别人的坏话哦。”

“是。”

“走吧,我们回去。你累了吧,去泡个澡。对了,你吃午饭了吗?”

“不用了,我在车上吃过了。”

三个人一起走着。穿着大衣的贯一感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和宫四目相对。

“落了花瓣,我给你拂去了。”

“谢谢你。”

天上飘着一层薄云,月色倒十分皎洁。泛白的海上烟波浩渺,仿佛在纯洁的梦中。岸边的潮水退潮时带着倦意,吹来的风惹人心醉。结伴在岸边散步的是贯一和宫。

“我心里装满了话,可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走了五六步后,宫终于开口道:

“请你原谅我。”

“现在道歉也没用了。我只想问问,这次的事到底是伯父伯母的意思,还是你的。”

“……”

“我来这里之前是充分相信你的,认为你不会这样做。实际上也谈不上信不信,夫妇间本就该彼此了解。昨夜伯父把事情都告诉了我,还要我答应他。”他眼眶湿润,声音颤抖着说道,“伯父伯母对我有大恩大德,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必须赴汤蹈火。如果是他们的要求,我有赴汤蹈火的信心。我可以赴汤蹈火,可唯独这件事不想听从于他们。因为这件事比赴蹈汤火更加没有天理、极端无理。很抱歉,我恨伯父。而且还跟我谈条件,若我答应了他就送我去留学。我……我……贯一就算是个要饭的孤儿,也不曾想过要用卖老婆的钱去留学啊!”

贯一停下来,面朝大海哭泣着。宫这时才走到他身边,担心地看着他的脸。

“请你原谅我吧,这都是我……请你原谅!”

宫拉着贯一的手,忽然依偎在贯一的肩头啜泣起来。海波荡漾,远处烟波弥漫,月光朦胧地笼罩着沙滩,在泛白的天空和水边投下了站立的二人水墨画一般的影子。

“后来我想,一定是伯父来劝说我,而伯母负责说服你,于是才把你带到这里来。伯父伯母对我提出要求,我是万万不能抗拒的,只能答应,可你能坚决不同意。只要你坚持不同意,这门婚事也就无法成立。他们肯定担心我在你身边为你出谋划策扰乱他们的计划,因此才带你远离我,然后逼你同意。我一想到这儿就担心得不得了,昨晚整宿没有入睡。虽然知道这事万万不会发生,但生怕你招架不住他们的劝说,无奈之下只好同意,那样就太糟糕了。于是我借口说去学校,专程过来看看。真傻,真傻!世界上哪还会有贯一这样的大笨蛋!我竟然这样傻,活了二十五年,直到今天才知道……”

宫笼罩在悲伤和恐惧之下,低声啜泣着。

抑制着悲愤的贯一渐渐乱了呼吸。

“宫,你骗我骗得好苦。”

宫不由得战栗起来。

“称病到这里来是为了见富山吧。”

“怎么会,只有这个……”

“只有这个?”

“你太多疑了,太过分了,怎么能说出这么过分的话来。”

贯一瞥了一眼哭泣中的宫。

“宫,你也知道过分吗?如果我这样就算过分,害你哭的话,那么被你们耍得团团转的贯一……贯一……贯一就算流干血泪也不够。

“如果你没同意,那你就不会出发之前不给我留只言片语了。出发时仓促,如果没有那工夫的话,也可以之后寄信给我,不是吗?不但从家里出发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邮寄的信件也没有收到。一定是一开始就和富山约好见面的。或许还是一起来的呢。宫,你是一个淫妇,这样等同于通奸啊!”

“说这么过分的话,贯一,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她哭得面目全非,说着就向贯一身边靠过去。贯一后退了。

“不坚守操守的人不就是淫妇吗?”

“我什么时候不坚守操守了?”

“就算我贯一是个大笨蛋,总不能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别人破坏了节操吧!既然有了贯一这样的好丈夫,竟又避开丈夫与其他男人来泡温泉,你说不是通奸,证据何在?”

“你这样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和富山先生约好见面是你的推测。富山先生是听说我们来了这里后才来的。”

“富山为何要跟着你们过来?”

宫仿佛嘴唇被钉住了,不再开口说话。贯一这样质问她,只是相信她会对自己的过错忏悔赎罪,并发誓将自己的身体乃至性命都托付于自己。就算不信,但至少在心里是这样期待的。没想到她毫无表露悔过之意,像牵牛花眷恋篱笆一样坚定不渝。贯一简直无法相信,他惊呆了。

宫抛弃我了。我的妻子被人夺走了。我不惜以命换来的最爱的人竟待我如草芥。憎恨侵蚀了他的骨髓,愤怒劈开了他的胸膛,几乎忘记一切的贯一只想吞下淫妇的肉来冰镇热肠。突然他头痛欲裂、痛苦不堪,一屁股跌坐下去。

宫一看,吓得惊慌失措,便去抱那沾了沙子的身体。那紧闭的眼睛里扑簌簌地流下了许多泪水,面如死灰,月光下越发显得悲怆,急促的呼吸击打着胸膛。宫从背后抱住他,紧紧抱住他,摇晃他,对他喊道:“你怎么了?贯一,怎么了?”

贯一无力地攥着宫的手。宫仔细地为他擦拭脸上的泪水。

“唉,和宫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就只有今天晚上了。你照顾我也只有今天晚上了,我与你讲话也只有今天晚上了。一月十七日,宫,牢牢记住今天!明年的今晚,贯一会在哪里看这月亮呢?后年的今晚……十年后的今晚……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今晚,怎么可能忘?我死也忘不了啊!听好了,宫,是一月十七日。明年的今晚,我的眼泪一定会蒙在月亮上,月亮……月亮……月亮如果被蒙上了,宫,那就是我贯一在某处恨着你,像今晚一样哭泣。”

宫拉住贯一,疯狂地哭泣。

“别说这么悲伤的话好吗,贯一?我也思考过,我知道你会生气,但请你忍耐一下。我有一肚子话想说,可净是些难以启齿的话,我说不出口,我唯一能述说的人只有你。我不会忘记你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我不想听!既然忘不掉我又为何抛弃我?”

“所以我是绝对不会抛弃你的。”

“什么?不抛弃?不抛弃我又要出嫁?你傻吗?你想有两个丈夫吗?”

“所以我想过了,希望你再忍耐些——我把我的心给你看。我给你看一定不会忘记你的证据。”

“唉,别说这些荒唐话了。又不是穷得非卖身不可,何苦要嫁过去呢。你们家有财产七千,而你又是家里的独生女,不是吗?而且你连夫婿都谈好了,不是吗?你的丈夫四五年后将成为学士,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你又说永远不会忘记他,不是吗?那么你还对什么不满意,非要嫁给别人呢?天底下岂有如此荒谬之事!我怎么想都觉得你不必非嫁给别人,既然你觉得要嫁给别人,就一定有什么理由。

“对丈夫不满意,还是想嫁给钻石王老五?理由无非这两点。你告诉我!不要顾虑!来,来,宫,没什么顾虑的。抛弃已经定亲的丈夫都没有顾虑,这件事又何必顾虑呢?”

“都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

“就是说,是丈夫不好喽?”

“贯一,你这话太过分了。要是你这样猜忌我,那我不管做什么都要把证据拿给你。”

“不是丈夫不好?那就是因为富山家有钱喽。这样看来这桩婚事就是欲念作祟啊,抛弃我也是欲念作祟。也就是说,这桩婚事你已经同意了,是吗?

“如果受伯父伯母所逼,无奈之下你才同意的话,依我来看有几种方法能让这件事泡汤。由我一人充当坏人,不让伯父伯母还有你为难,就能解决这件事。所以我要在听了你的真心后再决定,你想怎么样?”

贯一的眼神里聚集了全身的力气,他用力凝视着宫那苦恼的脸。他来回踱步,五步、七步、十步……宫没有作答。贯一仰天长叹。

“算了,算了,我已经知道你的真心了。”

既然如今再说什么都是徒劳,他心想那就不再说了。为了宽慰内心,他勉强自己面朝大海眺望远方,可又忍不住。当他又想说些什么而扭过头时,宫已经不在他身边,而在离他十多米远的沙滩上掩面哭泣。

月光照着宫忧伤的身姿,海风习习,海浪涌来,在海边散成一片片白色的水沫,宫美丽哀伤的脸庞非常迷人,贯一忘记了愤怒也忘记了怨恨,只是望着她,仿佛在欣赏一幅画。更何况一想到这美人已不属于自己,就怀疑自己在做梦。

“是梦,是梦,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低着头向海边走去,跟哭泣着走来的宫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一起。

“宫,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可哭的事吗?假惺惺!”

“随便你怎么说。”

宫的声音被哭泣打乱了,几乎听不清说了什么。

“宫,我像相信我自己一样地相信你,相信你是不会同意的,可现在看来你的心里都是欲望和金钱。你可真无情,宫,你这样对得起自己吗?

“这样倒是飞黄腾达、名利双收了,这样你满意了吗?看看被你用金钱换取的我,懊悔、委屈,宫,我可以把你刺死——用不着害怕!——然后我也去死了算了。可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而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横刀夺走,我的心情你懂吗?你能懂吗?还是说只要你自己喜欢,别人怎么样都无所谓?贯一究竟是你的什么呢?你以为是什么?尽管我对鴫泽家来说是添麻烦的寄宿者,但对你来说不是丈夫吗?我不觉得只是你的情夫,宫,你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啊。我总觉得你对我有些生分,原来从一开始你就把我当作一时的玩物,而对我没有真正的爱情。对此一无所知的我却深爱着你。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和事能让我快乐。对于这样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贯一,宫,你无论如何都要抛弃吗?

“当然,在财富上我不敌富山。他家是屈指可数的资本家,而我只是一介书生。可是,宫,你好好想想,好吗?人的幸福绝不是金钱可以换来的。幸福和金钱完全是两回事。人的幸福,第一是家庭和睦。什么是家庭和睦呢?就是夫妻互相深爱。在深爱你这一点上,一百个富山之辈也不及我对你的十分之一。如果富山胜在财富,那我就要拿出他没有的爱情来竞争。夫妻的幸福基于爱情的力量,没有了爱情就不能成为夫妻。

“你抛弃不顾自己而全心全意爱你的贯一,无益于夫妻幸福,反倒是有害的。选择以财产为目的婚姻,宫,你到底怎么想的?

“不过,金钱这东西最蛊惑人心,纵使智者、学者、豪杰这样千万人中挑一的男子汉都会为了金钱而做出残酷的事来。想到这个,你这突然的变心或许也不是不可理解。这一点我不怪你,但是我要再说一遍,宫你要好好考虑,他的财产——富山的财产能在你们夫妻间起到多少作用?

“麻雀食米,不过十几二十几粒米。即使把一碗米放在它面前,也无法一次吃下。我就算不继承你们家的财产,也不是缺这十粒二十粒米让你挨饿的没有出息的男人。就算没有这十几二十几粒米,就算我不吃,也决不会让你受苦。宫,我……我就是这样爱着你的啊!”

贯一抹去淌下的眼泪。

“你以为嫁给富山便可以过富贵的日子,荣华不尽,欢乐无穷,可是他们家的财产绝非都给儿媳花费的,你必须要考虑这一点。没有爱情的夫妻之间富贵的日子为何物?荣华为何物?这世上,有坐着马车赴夜宴也一脸愁容的,也有自己拉着车陪妻子去赏樱的。你嫁到富山家,家里人一多,吃苦受气的事还能少吗?你嫁过去后既受气,又没有疼爱你的丈夫,那你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呢?你以为自己努力一点,最后那些财产都会成为你的囊中之物吗?富山夫人的头衔听起来可能不错,但你吃的不也就是那麻雀的十几二十粒米吗?就算他家的财产都能让你自由支配,你一个女人拿那几十万做什么呢?几十万能让你在消费时感到快乐吗?这不相当于让麻雀一次吃掉一碗米吗?如果女人要靠男人活着,那么女人一生的喜乐都将倚仗男人。对女人来说最珍贵的不就是爱她的丈夫吗?就算有了百万家财,丈夫不珍惜你,还不如被车夫丈夫拉去赏樱的女人幸福呢。

“听说富山的父亲娶了两房,外面还养了三房小妾。有钱人大都如此,妻子不过是放在家里的摆设,被抛弃的那一个。然而被抛弃的他们仍然要比那些被爱的小妾承担更多的责任,付出更多的辛劳,可以说只有苦而没有乐。你要嫁的唯继,因为是自己看中才娶了你,所以开始也许会很爱你,可是能长久吗?只要有钱,就可以装出爱的模样,当他移情别恋,你也就马上被冷待了。到了那时候,你是什么心情呢?富山的财产能拯救你的痛苦吗?家里有万贯家产,被丈夫抛弃当成摆设,你也能快乐吗?能满足吗?

“你被别人夺去,我自然无比懊悔,可是看到三年后你后悔的模样,尽管我仍憎恨变心的你,但更多的是可怜。所以才对你说了这些真心话。

“如果你厌弃了我而爱上了富山并要嫁给他,我就不会说这些留恋的话了。宫,你只是被他家良好的家世给迷住了,这是错的,大错特错,没有爱情的婚姻会使你们双双后悔。今晚此时就是一道分水岭,你一生的苦乐就在今晚决定。宫,你也应该为自己考虑考虑,还有我贯一。求你了,求你了!不要离开我好吗?

“七千圆财产和学士贯一,已经足以保证我们二人的幸福。我们现在不也很幸福吗?就连身为男人的我,只要有了你就可以不羡慕富山的财产。宫,你到底是怎么了?忘记我了吗?不爱我了吗?”

他似乎要夺回自己的东西,紧紧地抱着宫,热泪滴落在宫的脖颈里,身子颤抖着好似风中摇曳的芦苇枝。宫也不愿离开,紧紧地抱着他,和他一起颤抖,咬着贯一的胳膊啜泣着。

“唉,我该怎么办呢?我出嫁后贯一你要做什么?告诉我!”

如同树木断裂一般地,贯一推开了宫。

“就是说你还是决意要出嫁喽!我都说了这么多,你也不听!嘁,狼心狗肺的女人!淫妇!!”

贯一说着,抬脚踹向宫的腰。宫倒在了沙滩上,没有发出声音而是忍着疼痛,伏在地上哭泣。贯一仿佛击倒了一头猛兽,看着僵在地上不得动弹楚楚可怜的身体更加憎恨了。

“宫,你,你这个淫妇,哼!就因为你啊,你一变心,间贯一这个男人就绝望得发了疯,葬送了珍贵的人生啊。学问什么的,我都不做了,为了这深仇大恨,贯一决心要变成一个魔鬼,啃掉像你这样的畜生的肉!富山夫……夫……夫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抬起头来,趁贯一还是一个人的时候,好生看看吧!我长久地承蒙伯父伯母的恩德,本来应该前去拜访致谢的,可事出有因,贯一就此与他们永别了。祝他们永远健康……宫,你好生替我传达,知道了吗?如果他们问起贯一怎么了,你就说那个笨蛋在一月十七日晚上发了疯,从热海的海边消失了……”

宫蓦地跳起来,刚要站起来却由于脚痛,顷刻间又倒了下去。他无奈只好爬到贯一脚下,抱着贯一的脚,声泪俱下。

“贯一,等……等……等一下。你要去哪……要去哪里啊?”

贯一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宫的衣裙下摆敞开令人羞耻地露出了雪白的膝盖,上面沾满了血,颤抖不已。

“哎呀,受伤了吗?”

贯一走近,宫扶住他。

“嗯,不要紧。你要去哪里啊?我还有话和你说,今天晚上一起回去吧。好吗?贯一,求你了。”

“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我不在这儿说。”

“唉,还有什么话要说呢?来,放开我。”

“我不放。”

“我生气了会把你踢飞的哦。”

“你踢吧。”

贯一用力一甩腿,宫可怜地又跌倒了。

“贯一!”

贯一早已走得远远的。宫看了,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腿上的伤,几次欲站起来又倒了下去。

“贯一,我不留你了,只是再一次,再一次……我还有话想说。”

他终于伏在了地上,没有力量再爬起来,只声声呼喊着贯一的名字。贯一的身影渐渐模糊,远远地登上了山岗。宫挣扎着还在呼喊。不久,那黑影已经到了山岗之巅,他停下向这边张望。宫声嘶力竭地呼喊后,一个男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宫!”

“啊!啊!啊!贯一!”

她伸长脖子,睁大双眼眺望,可那一声之后连黑影子也消失无踪了。定睛望去,树木寂寥地一动不动,海涛悲凉地涌向海岸,一月十七日的月亮苍白而忧伤。

宫再一次不舍地呼唤贯一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