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篇

新桥车站的大时钟显示四时过两分,开往东海道的火车车门已经关闭,车头冒着浓烟,三十余节车厢连成一列绵延而止,秋天的日影映到车窗上,玻璃宛如燃烧了似的闪耀着。车站的工作人员来回奔忙着催促乘客“赶快,赶快!”,可是仍有一个人步履从容着款款而来,那人是一个欧罗巴老汉,肚子大得仿佛里面藏了一个啤酒桶,他身旁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身穿桃色衣裳,腋下挟着一柄日本花阳伞,伞柄上面系着橙色丝带,他们一副“火车为我所有”的表情,面无急色地悠然走过。在他们身后,有一个女人生怕来不及匆忙地赶了上来,她怀里抱着一个鼓鼓的包袱,背上还背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儿。她狂奔而来,十分狼狈,最后总算由列车长拉她上了车。刚放下心来不久,又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领着一个流鼻涕的姑娘,来回找了几趟都找不到门,最后是由车站的工作人员塞进车内。可不料他的袖子被车门夹住了,“来人哪!”他大声呼救着……还没离开城市,令人郁闷的旅途便开始了。

五个年轻绅士在中等车厢的角落里围坐一圈,其中只有一人手持行李包,其他几人从装束来看都是坐到横滨的。一人身穿绣有家纹的厚外衣,一人身穿哔叽西装,一人穿着袴,一人身穿大岛绸长外衣,坐在他对面的是唯一穿长礼服的人。他把在候车室里收到的饯行礼物酒瓶和饼盒之类放在行李架上安置妥当,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向窗外探头看去,仿佛在寻找谁似的巡视站台,最后抬头仰望那晚霁如蓝的天空。

“没承想天气变得这么好,这样就没问题了。”

“今晚若是下雨就有乐子了,是吧,甘糟?”

说话的人身穿绣有立泽泻家纹的黑绸外衣,面带微笑地说出这句若有所指的话。名叫甘糟的那位身穿一条茶色柳条花纹的仙台平袴,是几位中唯一留有胡须显威严的绅士。

甘糟还没答话,身穿西装的风早先开口了,他的声音与年纪不相符地粗哑。

“甘糟的乐子正是你所希望的吧?”

“胡说!甘糟心中郁闷的事我可都知道。”

“这可真是辛苦你了。”

身穿大岛绸的绅士原是紧靠着椅背的,这时忽然起身说道:

“风早,你和我今天实际上是当了牺牲品了。佐分利和甘糟一直就主张到横滨去的。他们在那里发现了游仙窟,所以特意拉着我们两个同去,好让他们好好吹嘘一番呢。”

“什么什么?!如果你们给他们两个人当了牺牲品,那我岂不是上了你们四个人的当?我都说了不用送,你们还坚持要送我到横滨,我还对你们感到抱歉呢,原来你们是借送我之名……你们不要做出出格之事哦。你们从学生时代起就对此颇有办法,我可真是担心你们啊。不过只要不辱名誉也是可以的,你们要多加小心啊,真的。”

道出这些老实话的是间贯一四年前当作兄长一样看待的同学荒尾让介。他去年被授予了法学学士,接着又在内务省考试中被录取,一年后的今日担任了爱知县参事官,现在正在赴任途中。由于他年龄较长、为人谨慎诚实之故,被同学们当作学长一样尊敬。

“这是我对你们的告诫,希望你们保重。”

在这兴高采烈的时候突然被他这样一说不免有些扫兴,其他人频频抽着烟卷。火车疾驰,逆风飞扬,从车窗里飘出去的袅袅烟雾宛如飞云一般掠过了六乡川。

佐分利连连颔首道:

“这样一说的确有些恐怖,其实我刚才在车站上看到了那位‘美人CREAM’[12]。听了她的声音谁都不会想到她是吃蜥蜴过活的,每次见都美得令人惊叹,一副大小姐的打扮。尤其今天这样浓妆艳抹,一定又饱餐一顿了吧。栽到她手里那叫一个倒霉,那才是真正的用丝绵吊脖子。”

“我倒真想见见她。久闻其大名啊。”

大岛绸意犹未尽时被甘糟打断了。

“哦对了,宝井之所以受到退学处分,听说也是因为欠她的债实在太多了。这女人真不一般。听说她手腕上还戴着黄金手镯呢。她可真厉害啊!简直是恶魔松[13]。佐分利明知道她的厉害而还要与她扯上关系,一定抱着一个巨大的冒险目标,只是希望他别被玩弄得变成木乃伊。”

“这个家伙不知道有没有后台。丈夫,或是情人?总有什么人为她撑腰吧?”

哑嗓突然发问了。

“关于这个,还真有一个小说似的经历。为她撑腰的不是情人,而是丈夫。听说是个上一代就声名大噪的高利贷ICE——名叫赤樫权三郎的人。而且这是个无法无天的恶徒,还是个鼎鼎有名的淫贼。”

“原来如此。正负相触,雁过拔毛哇。”

大岛绸这种拿手的笑话惹得沉默不语的荒尾也禁不住笑起来了。

“这个赤樫专好借追要借款的机会来玩弄女人,被他玷污的人可不在少数。刚才说的那位‘美人CREAM’也被他拿下了。美人原本是没落士族的正经女儿。赤樫看到她后动了想占为己有的念头,就给她父亲放了一些款。到期后没有还,赤樫二话不说又向他放了三四次款,找准时机对他说,自己家里人手不够,向他借人半个月帮自己干活。明知对方不怀好意,但为情势所迫无法推辞。这是六年前的事,当时姑娘才十九岁,而赤樫已是六十岁的秃顶老汉了,真想不到还是那么色欲熏心。后来,赤樫就巧舌如簧地劝她到了自己家。赤樫家里没有妻子,只有一个性情乖戾的莫名其妙的女人,不久后那姑娘就变成他的妾了。怎么样?”

屏息凝神倾听的荒尾若有所思地颔首道:

“女人都是这样的。”

甘糟抬头看着他,说:

“哎呀,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想不到荒尾这么懂女人。”

“这话怎么说?”

佐分利正要说下去,火车突然提速了。

佐分利嚷着:“听不见听不见,再大声点!”

甘糟吆喝道:“来,大家凑近些!”

佐分利说:“荒尾,把那葡萄酒拿出来喝了吧,我好渴呀。故事精彩的地方才刚开始呢。”

甘糟不禁说道:“你可真过分!”

佐分利说:“蒲田,你在抽好烟吗?也给我来一支!”

甘糟连忙回道:“不,别想占便宜,我要整理东西了。”

佐分利又说:“甘糟,有没有火柴?”

“你看,来吧,给你。”

佐分利盛气凌人地说:“给我点!”

喝着红色的葡萄酒,吐着紫色的哈瓦那烟,佐分利慢悠悠地继续讲道:

“所谓一树梨花压海棠之后,那名叫满枝的姑娘也终于被征服了。这件事当然瞒着她父亲,最初动辄就想回家的女儿后来叫她都不愿意回去了。不久事情败露,那位具有武士精神的父亲非常气愤,据说还闹到了父女关系破裂的地步。姑娘在秃头家里是个妾,因此没有名分,于是她父亲就提出让女儿入籍当正妻的要求。可是当做父亲的为此事见到女儿时,女儿却说‘父亲,请原谅我’,这让老汉很是意外,更加生气了。然而他和被魔鬼迷惑的女儿谈不拢,于是一个正经的独生女就送给了比他还要大十岁的放高利贷的老汉。那以后,满枝越来越备受秃头的宠爱,一切家事都由她来负责。但对娘家除了属于名分上的给予之外一分也不多给。这又正好入了秃头的眼。满枝对丈夫放高利贷的事耳濡目染,渐渐熟悉起来,并产生了兴趣。她认为这些财产都是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因此把金钱看得比亲生父亲更重要。于是就大胆地参与其中了。”

“真令人震惊。”

荒尾恹恹地嘟囔着,稍显不快。

“后来,她也实在是伶俐,自然而然地就和高利贷ICE一个鼻孔出气了。当秃头手忙脚乱时,就任命她为代理,任她去哪里,这可越来越让人震惊了。前年,那秃头突然中风动弹不得。大小便都由她照顾,生意也都全靠她一人打理得蒸蒸日上。而且在那之前,听说她父亲也去世了,临终时房间里只有一张薄板,人就躺在那上面往生的。在父亲还健康的时候,她似乎就跟父亲断了往来,最后真是凄惨,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这都是真的。这边呢,秃头成了病人,一切就全凭这女人了。这便有了‘美人CREAM’一词。

“你问她的年纪吗?听说二十五了,可是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三。长得漂亮,轻声细语,非常温柔,虽然沉默寡言,可说起话来却巧舌如簧,真了不起。看到银币还说——‘这是哪国的勋章吧。’——一副高贵的模样。一遇到财产过户、票据贴换这种重要事项又手段巧妙,仿佛有魔药一般麻醉人心。我也被她麻醉过三次,俗话说以柔克刚,一个美人来放高利贷可真是妙极!一个国家里有了这样一位人物,就像是埃及艳后克莉奥佩特拉一样,所有人都将被她毁灭。”

风早听得最兴致勃勃:

“那秃头现在中风了,躺在床上不能动,这是从前年开始的吗?那么她肯定有外遇。有,有。像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总是神神秘秘的,看起来没有实际上却有,克莉奥佩特拉嘛。不过这女人倒是挺精力旺盛的。”

“精力太旺盛的话可受不了。”

佐分利抬起头来,后脑勺靠在椅背上大笑起来,大家也跟着笑了起来。

佐分利上二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掉进了高利贷的大火坑,现在他的个人借款包括为人作保在内,共有五笔债务,总金额达六百四十余圆。这副重担真是要把他的脂膏刮干净。其次是甘糟欠了四百圆。大岛绸在毕业前借了一百五十圆,后又借了二百圆。没有高利贷债务的只有风早和荒尾二人。

火车抵达神奈川。一个带笑在旁听他们谈话的横滨商人打扮的乘客仿佛感谢他们为自己无聊的旅途排忧解闷,郑重地作了一揖后下车了。谈话中断了一阵子,荒尾好像在思考什么,茫然地望着前方,口中还咕咕哝哝的。

“后来谁也不知道间的消息,是吧?”

“间贯一吗?”哑声反问道。

“哦对了,不知听谁说的,他好像在给高利贷者当掮客还是伙计之类的。”

蒲田:“对对,我也听说过。不过间那样的人可当不了掮客。作为一个高利贷者,他的眼泪太多了。”

听他这样说,荒尾一副深得我意的表情点了点头,接着又陷入了沉思。佐分利和甘糟学生时代高他们一届,因此不认识间。

“传言说他去当高利贷,真是一派胡言,他的眼泪太多了。真可惜,他可是个难得的才子。他要是现在在……”荒尾忍耐着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你们如今再遇见他,总不会忘记他的样子吧。”

风早说:“肯定记着。那冷峻的眼梢高扬的样子就是他的标志啊。”

蒲田紧接着说:“还有那头上翘着的几根头发不也很有趣吗?他坐在课桌前双手撑着两颊、总是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有些神似阿尔弗雷德大帝[14]。”

荒尾仰头大笑。

“你这人总是说些天马行空的奇妙事。阿尔弗雷德大帝,可真是异想天开啊。把我的好朋友比作了古代英雄,为表感谢容我敬你一杯吧。”

蒲田说:“原来如此。因为你是把他看作亲兄弟,所以才一直挂念他。”

“间离开我之后,我对他的思念比故去的亲弟弟更甚。”

他满面愁容地低下头,大岛绸手里端着荒尾递给他的酒杯,又把佐分利手里的酒杯拿过来递给荒尾。

“来吧,为了安慰你,我们喝一杯祝间健康!”

荒尾的喜悦快要从脸上溢出来了。

“啊,太感谢了。”

二人高高举起斟满酒的酒杯碰了一下,红色的葡萄酒溢了出来,连忙将酒凑到嘴边一饮而尽。佐分利看到这种情形,碰了一下甘糟的膝盖道:

“蒲田可真周到贴心。虽然其貌不扬,但以他的魅力往往就会有所得。那些话由他说出来,谁都不会反感。”

“不愧是见习外交官!”甘糟道。

佐分利说:“见习见习!”

风早打趣道:“见习见习,站着哭泣……”

“胡说!”荒尾掉转话头,“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的事,刚才我在车站见到间了。一定是他。”

方才举杯祝贯一健康的蒲田却泄气地望着荒尾。

“哦?这可真奇怪。他没注意到你吗?”

“起初只是在候车室门口瞥了一眼。太出乎我意料了,我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身,可人却不见了。后来过了一会儿,又偶然看了一眼,又看见他了。”

甘糟感慨:“侦探小说啊。”

荒尾说:“当时我起身后他又不见了,后来检了票直到走进站台都没有再看到他。上了车后,我太好奇了,就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柱子旁有一个人正在向我挥黑色帽子,那就是间。既然向我挥帽子,肯定不会错。”

“横滨!横滨!”各种或急或缓的叫喊声在窗外响起,与此同时周遭混乱起来,人们从仿佛打翻了的玩具箱的车厢中向外涌去。在这嘈杂和喧闹之中又响起一阵尖锐的铃声。

在栏杆柱子旁边挥帽的,确实如荒尾所说,是四年来生死不明的间贯一。他在好朋友面前隐藏起来,也不通知他任何关于自己的消息,但却在私下里关注着荒尾的动静。这次荒尾任参事官一事,还有乘坐下午四点发车的火车赴任的事他都知道。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来送别好友,也想看看好友衣锦荣任的姿态,所以才挤在送行的人群中。

为何四年来他音信全无,又是为何看到念念不忘的旧友而不上前道别呢?关于这一点,只要知道他如今的处境就不难解释了。

站在栏杆外目送火车驶离的人不只间贯一,还聚集了老幼贵贱的男男女女。他们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心境,或忧愁,或欢乐,或担心,或毫无所想,然而他们却有着同一个目的。几分钟的混乱之后,火车启程了,人群渐渐散去,只有他还站在那里。最后他仿佛拖着重物慢慢移动脚步时,才发现聚在栏杆旁的人已散尽,只剩三四个工作人员手执扫帚清扫站台。

贯一拭去眼眶内蓄的泪水,惊觉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于是急忙往外走去。当他从蓬莱桥口出站后走近石阶时,不知谁的声音从中等候车室里传来。

“间先生!”

他慌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请等一下。”只见一个束发的妇人弯着腰,从门口伸出半个身子,手腕上的金手镯闪闪发光,用丝手绢掩在唇边。妖艳的面庞上浮现着可爱的微笑。

“呀,赤樫夫人!”

不同于那妇人的笑脸相迎,贯一表情冷漠,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真巧在这里遇见您。我突然有事要跟您说,来,请过来这边一下。”

那妇人走到里面,贯一也只好跟着她进去,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其实我想说的是那个小车梅保险建筑公司的事。”

她从黑色樗文绢[15]的腰带里拿出金表来看了一下,又快速收了起来,说道:

“您还没吃饭吧?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陪您去别的地方吃点东西吧。”她拿起那只金扣蓝紫色盐濑手包站了起来。

贯一一脸困惑地问道:

“去哪里?”

“哪里都行,我不知道,就到您喜欢的地方去吧。”

“我也不知道啊。”

“哎呀,请别说这种话,我什么地方都行。”

贯一抱着膝盖上那只横宽的粗制皮包,心里想的不是合适的去处,而是犹豫着是否与她同行。

“没关系,不管去哪里,我们走吧。”

“好吧。”

贯一只得跟随那妇人走出候车室,门口迎面进来一个人,几乎要把贯一的脚尖踩断。贯一吃惊地一瞥,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年绅士,眼神诡异。他是被满枝的美貌吸引了,才犯下这疏忽,他道了声歉,并且意犹未尽地将视线停留在美丽的同伴身上。

二人走出了车站,漫无目的地向着新桥走去。

“真的,说我们去哪里好呢?”

“我哪里都行。”

“您总这样说,干脆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

“好吧。”

满枝知晓贯一的心思,但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还是忍受了他的冷淡。

“那么,您吃鳗鱼吗?”

“鳗鱼?可以。”

“鳗鱼和鸡肉,喜欢哪个?”

“都行。”

“您太客气了吧。”

“为什么?”

这时贯一才看了满枝一眼。那千娇百媚的眸子也看着他,虽然尚未说什么,那眼眸就已道尽了半数。贯一虽然了解她的为人,把她视作畜生一样的人物,可还是对那娇艳无力抵抗。满枝露出一排如贝壳般洁白的前齿和旁边的金牙,边笑边说道:

“哎呀,既然您什么都行,那我们就吃鸡肉吧。”

“也好。”

沿着沟渠走了五十多米,又走了二百多米后向西,巷口有一家干净的门面,镶有磨砂玻璃的门灯上有“鸡肉”字样的店标,引人注目的二人并肩入店。他们被引到最里面、远离店堂的一间六叠的私密包间里。

贯一这时的表情既不是恐惧,也不是困惑,但也并非两者都不是。贯一始终谨慎地沉默着,一想到和这个人在一起,心中就无法平静。满枝首先点好了酒菜,二人又相对无言了一阵。店员在他们中间放了一个烟具盘,仔细地点燃了一炷百合香。

“间先生,请放松一些。”

“嗯,这样就可以。”

“哎呀,别说这种话,来吧,请放松一些。”

“我在家里也是这样的。”

“您撒谎。”

尽管如此,贯一仍然并膝跪坐着,伸手掏出了卷烟盒,不巧一支烟都没有,正想拍手叫伙计来时,满枝抢先道:

“先抽这个吧。”

那是一根官老爷用的烟杆,金烟嘴闪着微光。牙齿是黄金,腰带扣是黄金,戒指是黄金,手镯是黄金,怀表是黄金,如今就连这烟杆也是黄金。黄金啊黄金,金的,都是金的!可想而知,她的心也是金的!贯一暗自发笑。

“不,我一向不抽烟。”

满枝盯着他一言难尽的脸:

“这可不脏。瞧我,太粗心了。”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特意擦拭了烟嘴。贯一见此慌忙解释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抽烟的。”

满枝再次望向他:

“您啊,要撒谎可得有好的记忆力。”

“什么?”

“前几天您在鳄渊先生家的时候不是抽烟了吗?”

“什么?”

“葫芦形状的罗宇烟管,上面还包了一些纸。”

“啊!”贯一失声叫道,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满枝没有责备他,掩嘴窃笑着。作为惩罚,贯一被迫连续吸了三袋烟。

不一会儿,杯盘都端了上来在面前摆好。满枝和贯一都是三杯不到的酒量。

满枝拿起干净的酒杯放到贯一面前:“您,先喝一杯吧。”

“不行。”

“又说这种话。”

“这次是真话。”

“那喝啤酒吗?”

“不了,和酒洋酒都不喝了,你请自便。”

酒桌有礼仪,若自己不喝,应该为对方斟一杯,可贯一自己不喝,也不为满枝斟酒,还说出“你请自便”这种话来,不过,满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趣:

“我也是向来不喝的。我就敬您这一杯,您就喝了吧!”

贯一无奈只好接过酒杯。酒已喝了起来,可满枝还没谈及她要商谈的重要之事。

“你刚才说的小车梅出什么事了?”

“您再喝一杯,我就说。哎呀,酒量真好!再来一杯!”

贯一马上皱了眉头:“不,不能再……”

“那我就不客气了,麻烦您为我斟一杯。”

“说吧,小车梅的事情是什么?”

“除了那件事外,我还有话想说。”

“这么多啊!”

“这件事不喝酒就难以启齿,待我稍微醉一些,您能再为我斟一杯吗?”

“你要是喝醉了,我可是会为难的。有事还是趁没醉时说吧。”

“今天晚上我本打算喝醉的。”

满枝媚态的眼梢渐染粉红,心情愉悦得全身都舒畅得很,极具风情,身上散发出阵阵香气,她感到燥热,便脱了藏青色哔叽披肩,没有穿短外衣,只有一件鲜艳的绣有家纹的御召料厚和服,系着黑色樗文绢腰带,再加上一条华丽的红色友禅染细带。左手搔弄了一下覆盖在耳后的发,手腕上戴着一只明晃晃的金镯子,是两只栖息在早蕨上的蝴蝶。平素最讨厌的东西却这样刺眼,贯一不堪忍受地皱起眉头,移开了视线。不同于满枝那一身贵族装扮,贯一只穿了黑绸纹章短外衣和蓝色条纹的秩父铭仙[16]厚衣,白色缩缅腰带也是旧物。

认识贯一的人一定会感到奇怪:他的面容已经完全改变了。那些可爱的地方都消失了,四年来在过度悲伤和忧苦交加之下的他总是满面愁容。虽然还看得出原有的坚忍气概,但曾经对宫脉脉含情的温柔现在已经失去了光芒。表情的冷漠、措辞的谨慎是他近来的特征,使人惮于侵犯他。他也不愿与人亲近,同行者都把它视作怪人而远离他。因为他们不知道,在贯一心里,因失去了恋人无论做出多少狂乱之事都不觉得奇怪。

他正色而坐,满枝独自乘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再给我倒一杯吧?”

满枝荡漾着笑容的眸子因为微醺而发红,别添了一番妩媚。

“别再喝了吧。”

“您不让我喝,那我就不喝了。”

“我不敢阻止你。”

“那我会喝醉的哦。”

贯一没有回应,满枝便自斟自酌。中途脸上的红晕越发鲜艳起来,她掩着脸道:

“啊,我喝醉了。”

贯一充耳不闻地顾自抽着烟。

“间先生……”

“怎么了?”

“我今晚有几句话一定要和您说,您肯听吗?”

“我不就是为了听你的话才跟你来的吗?”

满枝嘲讽似的微笑着说:

“我有些醉了,或许会说出失礼的话来,要是让您生气了,我可真是为难。不过这并不是酒后之言,希望您能理解。”

“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您别这样说,我不过一介女流,不会说话。”

事情变得棘手起来。尽量少和她交往,以免被累及,贯一心想。他笼着手,眼神下垂,努力做出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满枝靠近他,说道:

“这杯请您务必喝了吧,之后就不再强迫您了,只此一杯,还请您接受。”

贯一一言不发地接过酒杯。

“您接受了我的要求。”

“这么简单的要求啊。”贯一闭紧着嘴唇,露出了一丝苦笑。

“间先生。”

“嗯。”

“恕我失礼,怎么说呢……您在鳄渊先生那里打算长期干下去吗?他日您会自立门户的吧?”

“当然。”

“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与他分开呢?”

“等到稍微有些积蓄的时候吧。”

满枝突然敛了声,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用烟杆拨弄着烟盘。正巧这时候电灯急遽地暗了一下,她吃惊地抬起头后整个屋子又光亮如初。她丢下烟杆,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我说这话或许有些失礼,您与其在那里不知期限地待下去,倒不如早些自立门户。要是明天您就决定这样做,我……这样说……也许有些冒昧……尽管我帮不了大忙,但只要您有需要,我总可以派得上用场的,您看这样行吗?”

贯一感到意外,停下手中的筷子,凝视着满枝的脸。

“就按我说的来吧。”

“这是什么道理?”贯一实在难以应对。

“道理?”满枝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这用不着多说,您明白的吧!我也不想永远待在赤樫家啊。就是这个道理。”

“我完全不明白。”

“您怎么说这种话!”满枝恨恨地不再作声,捻弄着放置一旁的烟丝。

“失礼了,我先吃饭。”

贯一正要把饭桶拿过来时,满枝阻止了。

“侍候吃饭的事我来。”

“真不敢当。”

满枝把饭桶移到自己身边,将饭碗盖在上面,又推到了墙边。

“还早,再喝一杯吧!”

“我已头痛难忍,请放过我吧。我饿了,所以……”

“饿着肚子却不让您吃饭,想必很痛苦吧。”

“这还用说!”

“没错。所以啊,我的想法若没有传达给您,那简直比饿着肚子却没有饭吃更加痛苦。既然您这样饿,那我就给您盛饭,不过您也要给我一个回应才是啊。”

“你说要我回应,可是我并不了解你的想法啊。”

“为什么不了解呢?”

满枝责备似的凝视着贯一的脸,贯一以诘问的眼神回应她:

“我怎么能了解呢?我们没有亲密的交情,而你却要给我出资。我问你这是什么道理,你说自己也想离开赤樫家。这怎么理解好呢?请给我盛饭吧。”

“还说不了解,您简直太过分了。也就是说我入不了您的眼?”

“没什么入不了眼的,只是给我这个非亲非故的人出资……”

“哎呀,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我肚子真的很饿了。”

“还是说,您是不是已经和别人有约了?”

她终于问出了这样锋芒毕露的问题,贯一心想道,表面还是一副不懂的样子。

“你这问题真是莫名其妙啊。”他苦笑着没再说下去。

满枝怕话题转移,略略迟疑了一下说道:“如果您没有与他人结下约……那我有一事相求。”

贯一此时也不再躲闪,说道:“嗯,知道了。”

“哎?您知道了?!”她喜上心头,一口饮尽了杯中剩下的酒,又将酒杯递给贯一。

“还要我喝吗?”

“一定要喝。”

贯一毫不犹豫地接过酒杯,满枝斟了满满一杯,而后直接将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满枝看了欣喜不已。

“这酒杯很不干净的。”

贯一意识到这女人的话中有话,不可疏忽,又不胜其烦,难以处理。

“既然您了解了,那就请回复我吧。”

“要是那件事,希望到此为止。”

贯一只说了这一句又严肃着沉默了。满枝的醉意也清醒了,窥视着贯一的神情,看到这个素来寡言的男人住了口,便说:

“一旦将这难以启齿之事说出口,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贯一轻轻点了点头。

“从女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非同寻常之事。所以还请您说清楚理由,让我心中有数。我绝不是趁着酒兴信口胡说的。”

“所言极是。像我这样的人能承蒙您如此抬爱,心中不无欢喜。所以为了不辜负您的殷切期望,我将我的想法告诉你。不过如你所知,我是个怪人,我的想法也与别人不同。

“第一,我已经下定决心今生不娶妻了。你可能知道,我原本是一介书生。后来中途放弃了学问之路而开始这项生意,既不是因为自己放浪形骸、挥霍无度,也不是因为贫穷无法生活。如果说厌倦了书生生活而想做生意的话,有很多别的好生意可以做,何苦选择这种穷凶极恶的、被人们当作光天化日下的强盗和置人于死地的魔鬼的行当呢?不惜毁灭比生命更宝贵的名誉,而专以夺人钱财的高利贷呢?”

听了这些,满枝的醉意愈加清醒了。

“这不只是不正当的生意,而是在做坏事。这并不是我今天才知道的,而是明知这样而甘心堕落于此。这是因为我当时心中充满了急于想和谁同归于尽的极端失望情绪。失望源于,那时我信赖别人,也是在义理上可以信赖的人,然而他们却利欲熏心,违反了契约,抛弃了情义,完全把我出卖了。”

他避开灯光,可是他的眼里却急遽地闪烁着光芒,眼眶里新添了憎恨的泪水。

“在这个靠不住的世界上,他们抛却了义理人情,出卖与他们无冤无仇的我,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钱。虽然我也只是一个渺小的男人,可为了钱把我抛弃,这件事给我带来的痛苦……我永远都忘不了。

“这是个充斥着轻薄、欺诈、利欲的无情的世界。既然对这个世界如此厌恶,为什么不一死了之?你也许会感到奇怪。然而我虽然想一死了之,可痛苦却阻止了我。我并不想像一般被出卖的人那样为了复仇,而是抱着一种只有自己能做到的、一定要消除心中的恨的意志。一刻也无法忘记恨意的人,就连自己都觉得像一个疯子。因此,高利贷这种每天工作都会让人产生想杀人的冲动,如果不变得凶残就难以忍受的职业,最适合疯子来做。这样一来,只要有钱,就可以做买卖,还可以羞辱别人。没有金钱本身就是一件可恨的事。只要有钱,什么怨恨都可以消除,因此什么义理、人情都可以弃之不顾。如今的我没有名誉,也没有爱情,除了金钱,没有任何企求。我认为,与其信赖不值得的人,还不如信赖金钱。金钱可比人可靠多了。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我是先有了这些想法才开始干这一行的。老实说,你说要给我出资,我当然是需要的,可你的人对我来说没有用。”

他仰头大笑,深情中充满了激烈的苦楚。

满枝相信他所说的话绝非虚假。他这样一个怪异之人具有这样的想法倒也不足为奇。不过,他是因为没有尝到恋爱的甘甜,才这样在有趣的世界面前关闭倔强的心扉,而不知道在欺诈、薄情、利欲之外还有一个快乐的世界。满枝觉得终有一天自己会教会他,所以没有轻易放弃希望。

“这么说,您怀疑我也不可靠吗?”

“怀疑不怀疑还是次要问题,自从那次失望之后,我就厌恶这个世界,我不喜欢所有人。”

“哪怕是真心实意地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为您着想的人?”

“当然!我最讨厌爱慕、思念这种东西了。”

“即使您知道她是赌上自己的性命来爱慕您?”

“高利贷者的眼中没有泪水。”

满枝这时完全失去了希望,一时惘然。

“给我饭吧。”

泄了气的满枝盛了一碗饭给他。

“谢谢你。”

他旁若无人地吃着饭。满枝的脸颊上还有一层淡淡的红晕,虽有醉意却很清醒,兀自思量。

“你不吃吗?”

贯一招呼了她一声,自己却已经吃了三碗。过了一会儿,满枝唤他“间先生”,他满口米饭,无法马上应声,只得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我在说出这些话之前,担心您不同意,一直在心里压了好久。我这样慎重对待的事却被您这样干脆利落地拒绝,我真是丢尽了脸面……悔之莫及啊。”

她说到这儿,慌忙掏出手绢掩住了恨泪盈眶的眼角。

“这样丢脸,我简直无法从这站起来走出去。间先生,请您也为我想想吧。”

贯一冷冷地看着她。

“如果我说只讨厌你一个,那就怪不得你有这样的心情了。可我说了是厌恶所有人,所以你也不必多想。你也吃饭吧。哦对了,那个小车梅的事是什么?”

满枝擦拭着哭红的双眼,默不作声。

“是怎么一回事?”

“无所谓了。间先生,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死心的,请您记住。既然您讨厌,那就讨厌去吧,可是我的心意还请您千万不要忘记……一定要记着!”

“知道了。”

“请讲得更温柔些。”

“我也会记着的。”

“没有更温柔的话了吗?”

“你的心意我绝不会忘记。这样行吗?”

满枝一言不发,蓦地站起身来,走到贯一的身边。

“不要忘记我!”满枝咬紧牙关说罢,在贯一的大腿上拧了一把。贯一因为那突如其来的疼痛而拨开她的手,正想转过身时,满枝早已抽身离去,一副无事的表情拍手召唤侍女。

(一)

在赤坂区的冰川一带提及“拍照的公子”无人不知,原来这位公子进出宅邸时总是随车携带一台照相机,此事逃不过任何人的眼睛,因而才有了这样一个诨名。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是什么“将棋王子”之类的人物。不是的!此人才思敏捷、学识渊博,在贵族院中占有一席之位、志向高远,在德国受过五年熏染,喜爱学者风度,把世界抛诸脑后,一派大智若愚的样子。他凭借祖上积累的财富而出手阔绰,尽管挥霍无度,每年的收入还是超过支出五倍。这位就是子爵中屈指可数的富庶之士,田鹤见良春。

在冰川的宅邸中,有唐破风式的仿古建筑,也有他回国后新筑的具有异国风情的三层楼砖瓦建筑,完全按照德国一座颇具盛名的古堡样式建造而成。这里充当他的书库、书房、客厅。万事满足,长日多闲,子爵就在这里读书赏画,把玩雕刻,拨弄琴弦。近来又沉湎于拍照,虽然年有三十四,可至今未娶。不论家居、出行、进出宅邸,总是遗世独立。虽然不像其他贵族那样在乎打扮,可是作为七万石的藩主,其生来就肤白眉清、鼻挺目秀,形容清扬,真可谓玉树临风。家族中历代藩主都是美男子,引得众藩士以此为傲。

要说起来,姻缘也不是完全没有。提亲的事情如捕蝶的蛛网那样稠密,但他却不管不顾地照例遗世独立,在外偶尔趁着醉意风流一夜,但回家后仍然主张无妻主义,他人的劝谏也都是徒劳。原来,他在国外留学时曾和一位陆军中佐的女儿相恋,还私订了终身,二人划着小船在月下荡漾时,总是指着那流水,立下“即使他日水流干涸,我们的爱情之火也永不熄灭”的誓言。然而待他回国后同母亲诉说时,母亲大为震惊,认为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夷狄乃是比秽多[17]更下贱的东西,我们堂堂田鹤见家怎能变成禽兽的畜槛!呜呼,虽然爱子心切,却还是声泪俱下地劝说,悲痛之余竟因病卧床,子爵对此无计可施,心中忍受着痛苦,写信安慰那女子。那女子也只得在无法相聚的三年里过着比死更煎熬的生活。前年秋天,因身心俱疲被神明带去了天国。闻此消息的子爵肝肠寸断,晕厥了数次,从此厌世的念头越来越深。如今他无心关注无数的家财和世袭的高贵出身,只是念念不忘那逝去的爱人。唯一的安慰就是挂在书房墙上的半身肖像,是爱人十九岁那年的春天苦心画了寄给他的。

子爵在极度的失望之余放浪形骸,聊以排遣胸中的郁闷。他为了一台照相机掷下千金,如孩童一般对它爱不释手。他把身家都置之度外,把钱都花在了玩乐上,幸好家中有个名叫畔柳圆卫的总管,此人聪明而又善于理财,处事周全,所以田鹤见家虽然有这样一位公子,却总算没有家徒四壁。

畔柳的生财之道之一便是暗中发放高利贷。一千、二千、三千、五千,乃至一万的巨额放款,凭靠背后强大的资本家都可以拿得出手,因而几乎所有借高利贷的大户都把他这里看作一道方便之门。不过精明强干的畔柳也知道干这种行当总是以保密为上策,不能为眼前的利益而迷了眼,所以一开始就以家中藩士鳄渊直行的名义,由他出面放款,畔柳自己从不出面。高利贷的同行一直怀疑鳄渊背后有金山,却始终无人发现金主何人。

鳄渊在行业里声名鹊起,其权威如同四大天王,都是因为背后有资本家做后盾,有如神助。他原来虽然是田鹤见家的藩士,但论身份不过是一名足轻头目而已,因他有些才干,废藩之后当了一名小官吏,后来转入商社工作,做些房地产买卖的中介生意,又出入于粮屋一带,尝试了各种行业,都是徒劳,后来志愿当警察,中了上级的意,竟当了警部。他发现了金钱的权力,因而把任职时积下来的三百多圆放了高利贷。趁社会还未习惯于这种罪恶的手段,或欺诈,或恐吓,或哄骗,或压榨,用尽了一切手段逃过了法网,积下了五六千圆的不义之财。正巧这时找到了畔柳这个后台,如虎添翼,生意就越做越大,据说他现在可运转的资金达数万圆。

畔柳靠他的获利半数充给主人的金库,半数进了自己的腰包。鳄渊也从中获利。一笔资金,三家获利,这份营生总算能为不事生产的主人补足亏空。

鳄渊直行有一个为他充当牛头马面的伙计,这人正是那个自暴自弃的间贯一。他四年来都寄宿在五番町的鳄渊家里。鳄渊分了二楼一间八叠的房间给他,名义上是雇人,实际上是客人的待遇。他不但是助手,是顾问,还被主人视为宝物。四年来,主人没他不行,他也没有另立门户的必要,寄宿在主人家也并无不便。他给主人干活的同时,也经营着小额贷款,虽然自己也有些实力,至今还能应付周转,不过自己羽毛未丰,飞出去还不如在这里等待机会。作为助手,他工作勤恳;作为顾问,他善于参谋策划。鳄渊信任他,不止因为这些,而是像他这样年纪轻轻竟不近女色,不嗜酒,不浪费,不懒惰,工作时兢兢业业,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炫耀自己,不鄙视别人,像这样恭谨而有气节的年轻人真是世所少有,鳄渊在心底暗暗对他表示敬畏。

主人知道他的为人之后,不禁怀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做高利贷这行。贯一隐瞒了自己的履历,没有告诉鳄渊自己如何失望透顶堕落于此。不过,他是高等中学的学生这一点后来被看出来了。主人虽然对他的事还心存疑问,但四年来并无闪失,所以现在也不再猜测,倒是常常挂念他,准备分些好处给他,支持他的事业。鳄渊今年五十有一,妻子峰年四十六。丈夫心猛于虎,一味贪财,妻子却和他不同,虽然不致温柔,但身为魔鬼的妻子还算有人性。峰也觉得,贯一虽然性格怪僻,人却是守规矩的,虽然没有多么可爱,可也不招人讨厌,因此也始终对他抱着好感,照顾他,为他祈祷。

贯一多么幸运啊。在痛恨世界这一执念的驱使下,他甚至想生啖人肉,以此来解胸中之恨,因此舍身跳进这个火坑,心里早已做好了忍受百般呵责和万分苦难的准备,不料却受到了如此宽广的信任和温暖的同情,真是意想不到。他苦中得乐,将抱着什么心情来对待这种快乐呢?贯一本来做好了被呵责和受苦受难的准备,他深深地相信,这种信任和同情转眼间就会被利欲剥夺。

(二)

毒应以毒攻。鳄渊的债务人中有一位某政党的有志之士。他三年来用不寻常的关系借的债务本利加起来有五百多圆,然而他使奸弄智,发挥了雄辩的本领赖着不还,还大胆地出入自如,鳄渊这样的老奸巨猾都对他无计可施。同行业者也总是被他反咬一口,气得吐血的人不在少数。鳄渊越想越恨,拿他没有办法,可任他去又不甘心,至少为了警诫也要常常给他施压,杀杀他的威风。因此昨天命令贯一到他家里去,代表鳄渊向他严词催索。

虽然被他耍得团团转,贯一还是毫不示弱地予以斥骂,就这样僵持了四个小时。他骂贯一病夫、乳臭未干,贯一不惧地起身挥出准备好的棍子,威胁他道:“再不还钱,我不会活着回去。”他也拔出两尺利刃恐吓贯一,见贯一不为所动,于是喊三名打手来对贯一施暴,将贯一撵到了门外。贯一受了轻伤回到家后,脆弱的神经激动不已,竟一夜未眠。今天早上更是心绪低落,因而向主人请了一天假,被褥也没有整理,独自一人在房间里躺着。每当发生这种事情的第二天,他总是这样头痛心悸,越想越气愤,越想越悲伤得不能自已,为此必须休息一天来调整。每当碰到这种事,他就愈感身体衰弱、心情烦躁,看来自己不适合这一行。他干这一行的第一年,休息天比工作日还要多,至今还被鳄渊拿来取笑。第二年虽然渐渐习惯了,但他终究不习惯做这种恶。只好学习忍耐。他学习忍耐,是为了有一天能具有忘却过去所有的失望和恨的能力,为了驱散苦闷的心情,便把注意力过度移到别的地方去。为了忘却失望和恨,他甚至不惜忍受其他苦闷。即使如此,他悔恨于自己的残酷行为,又不堪别人对他的侮辱,为了使过度亢奋的神经冷静下来,他不得不以一天的休息来调整,仿佛生了一场小病。

这天,天朗秋风清,蓝天白云,金色的阳光洒进了朝南的拉门。房间里,贯一那瘦长的身子横躺在秋凉的褥子上。苍白混浊的面容,清丽的侧脸轮廓,紧锁的双眉下是停滞的眼神,他似乎在茫然地思索。不一会儿,他仿佛散架了似的抽去撑腮的手臂,沉重地倒在了枕头上,他翻了个身,拉紧了棉被,拿起摊开来的报纸,可还没仔细阅读就又散了架,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这时扶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有人上楼来了。贯一闭目凝神地倾听着。拉开拉门,走进来的是夫人。贯一慌忙起身,夫人制止了他,在矮桌旁坐了下来。

“给你沏了一壶红茶,喝一杯吧。还煮了一些栗子拿来了。”

峰把一只装着栗子和茶盘的篮子放在枕边。

“心情怎么样?”

“嗯,没什么。我这么一直睡着真是不像话。您还拿来这么多吃的,真是太感谢了。”

“趁热吃吧。”

贯一点了点头,端起红茶喝着,问:“老爷什么时候出去的?”

“今天比往常出去得早,说是去冰川。”

话中有一些不愉快,贯一没有留意到。

“哦,上畔柳家吗?”

“那我倒不知道。”

峰说着苦笑了一下。阳光透过拉门照在他的脸上,细小的皱纹清晰可见。头发虽不浓密,却梳得丝毫不乱,绾了一个圆髻,脸庞微红,清丽光滑。鼻子边有轻微的痘痕,嘴巴总是闭得紧紧的。牙齿染黑了,发出乌玉的光泽。身穿茶色柳条花纹法兰绒单衣,外罩一件短衣来抵御着清晨的寒气,看来是浆染过的御召缩缅料子。

贯一听出他话中有话,便问道:“为什么?”

峰把短衣上的纽结解开又系上,看样子在迟疑该不该讲。贯一心想这种话不便多问,于是从篮子里取出栗子来剥。峰思量了一会儿开口了。

“那个赤樫家的美人,外面传着她不好的流言。你知道吗?”

“不好的流言?”

“引诱男人,把男人当成猎物。”

贯一不由得困惑起来,他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是这样吗?”峰又问。

“我倒没听说过。不过那人不必勾引男人就很有钱。所以,我看不会有这种事吧……”

“那可不行。你要当心啊。有钱就不会做这种事,怎么可能呢?谣言已经传到我耳朵里了。”

“是吗?”

“哎呀,你这剥法一点儿肉也吃不到的。给我来剥。”

“真不敢当。”

峰欲言又止地盯着手里的东西,实际上却是在想从何说起。她挑了一颗大栗子,用小刀从上面削了下去。

“看上去不就是那样的人吗?像你这样一直坚定的人还好,一般人要被他缠上可不得了。”

“真有这种事情吗?”

“可是你瞧,连我都听说了,你不会不知道吧?那女人就是因为这种事出名的。金洼先生,鹫爪先生,还有芥原先生都这么说。”

“也许真有这样的名声,我是不知道的。不过看样子,也许她就是那种人吧。”

“这种话可不能对外人讲。因为我们常年在一起我很了解你,才对你说这些的。我有一件烦心事,不知道该怎么办。”

峰拿着刀子的手渐渐地停了下来。

“哎呀,这么大一条虫。喏,你看,这条虫大不大。”

“真大。”

“长了虫就不好了!不单单是栗子。”

“确实。”

峰又拿起一个来削,可她心不在焉的,手里的刀子渐渐止住了。

“这真的是只有跟你才说的话,只能在这里说说。”

“我知道了。”

贯一把正要往嘴里送的栗子拿在手里,凝视着峰。他知道隔墙无耳,可还是压低了声音讲出了秘密。

“最近我总觉得有点奇怪,我觉得老爷跟那位美人有事——肯定是这样的。”

她已经不再削栗子了。贯一听了哈哈大笑道:

“这种不可能的事,也……”

“别人当然不知道,可我是他妻子……肯定没错的!”

贯一沉思着,问道:“老爷贵庚啊?”

“五十一,已经是老汉了。”

贯一又考虑一下,说:“有什么证据吗?”

“要说证据,倒是没有寄来的情书之类,不过推测一下就知道,没错的!”

贯一面对着情绪激动的峰不发一语,心中思量着。峰镇静了一下,又剥起手里的栗子来。剥好后,又慢慢地开口道:

“男人嘛,纳房妾也无妨。艺伎也好,下人也罢,我都没有意见。可她不是有赤樫先生吗?是吧?她居然是这样的女人!她这可不是普通人,我实在不放心,单是嫉妒也就罢了,可这不是什么嫉妒的问题。和这种人在一起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我担心的是这个。老爷是个聪明人,可这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早晨他出门的样子就奇怪,不像是要去冰川。你看嘛,他最近讲究起穿戴了,今天早上穿的短衣和腰带,从头到脚一丝不苟。他以前去冰川时可没有穿得这么讲究。很明显,他绝不是去冰川。”

“如果这属实的话,就真的让人苦恼啊。”

“哎呀,哪有你说得这么轻巧。我就告诉你好了,这就是事实。”看了贯一那副轻巧的样子,峰抓心挠肺地说道。

“哦,如果是事实的话那就更不好处理了。和那女人扯上关系不是一件好事。真是让人担心啊。”

“我倒不是因为嫉妒才这样说的,真的是为了老爷担心,那女人太坏了。”

贯一思来想去,总觉得难以接受。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呀?”

“就最近的事。”

“您不放心,是吗?”

“所以我想请你帮忙。本来我想找个机会说说他,可没有证据不好开口,我也想去调查,可是我又对外面的事情完全不懂。”

“所言有理。”

“所以,我请你帮我暗中打听一下。要不是你躺着,我真想今天就拜托你做些事情,太不巧了。”

夫人既然这样说了,就没有其他选择了。何况她还带来了这些红茶和栗子,贯一暗自笑道,我可卖得太便宜啦。

“没事。您想让我做什么?”

“真的吗?那太对不起了。”

峰那张红扑扑的脸看上去高兴极了。

“不必客气,请讲吧。”

“真的吗?真的可以说吗?”

峰看到贯一爽快地一口应允,反倒不好意思了,早知如此单是红茶和栗子不免太少了些。

“要劳烦你我真是过意不去,你去冰川看看就行了。到畔柳家看看老爷去没去。如果去过,那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的。我看啊,他十有八九根本没去。你去打听清楚这个就行了。只要知道这个,侦探工作就完成了。”

“那我这就去。”

贯一起身,正要解开睡衣腰带时,峰说着“别忙啊,我让人去给你叫车子来”,便急忙下楼去了。

贯一在房间里思索着这件事的真伪,换好衣服后走出了房间。

“被妻子抛弃,学士当不成,当了高利贷者的伙计,现在又变成夫人的私人侦探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暗自发笑。

(一)

贯一径直跳上车子,直奔位于冰川的畔柳家。畔柳家宅就在田鹤见子爵的宅邸内,只是要从后门出入。宅子位于子爵公馆的侧面,占地一千平方米,外面围着一圈木栅栏,是一栋具有古典式样、非常幽雅的两层楼。建筑朴素低调,木料的使用很是讲究,听说全是子爵公馆改建时换下来的旧料。

凭贯一和主人的身份,是不能在这里随意出入的,平日来访要走玄关旁的格子门。贯一站到门口,发现地上没有鳄渊的鞋子。是回去了,还是不曾来过,抑或来过之后又走了?无论如何,都正如峰所说。可也不至于因此而怀疑他。他思量着,叫人来开门。可是叫了半天,也无人来应。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了熟悉的主妇的声音,她呼唤了侍女,无人回应后最后只得自己来应门。

“哎呀,快,请进来!你来得正好。”

她的一双眼睛大得出奇,大病初愈般的身体像一支灯芯般瘦弱不堪,可一开口声音倒清脆有力,这声音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贯一目惊耳惊,像看着一只怪物。她年纪刚满五十,头发却花白了,看起来比她丈夫更苍老。

贯一恭敬地作了一揖。

“我今天还有别的事,就此告辞了。请问一下,我家老爷今天早上可曾来拜访?”

“没有,他没来。其实我家先生说有话想和你商量,正想找你来。只不过他现在去公馆了,我马上派人叫他回来,你进来等一会儿吧。”

说罢,贯一随主妇进入客厅。她喊了一声在井边的侍女,叫她速速去通知主人。然后她又端出了烟和茶放下后就回到了内室,没再出来。其间贯一独自思量着用什么办法来侦查这件事。不一会儿,侍女似乎回来了,主妇走了出来,用惯常的声音说:

“我家老爷说,他在子爵那边目前走不开,劳驾您上那儿去。很近,我叫侍女带您过去。那个,丰!”

贯一告辞后走出门,看到厨房门口的矮墙边候着一个伶俐的二十岁左右的侍女,一脸驾轻就熟的表情,等着为贯一带路。他们沿着矮墙行走,拐弯后踏上了一条鹅卵石小径,小径的尽头便是子爵公馆。在一排三间仓库似的屋子后面,有一行高大的梧桐,树荫下面有一条干净的小路,小路尽头有一道木栏杆,中间有一扇小门,进入小门有几间平房,屋顶上的烟囱里炊烟袅袅,正巧这时候从大门进来了几顶轿子。贯一从小门而入经过厨房,传来一阵酒香和煮物的香气,厨房里人声嘈杂,看来是有客人来访。侍女将贯一带到了畔柳所在的房间。

(二)

畔柳圆卫的女儿静绪在子爵公馆里当勤,今天专任招待女客。她梳了一个高髻,换了衣服和妆容,殷勤地接待客人。有客人想要游览宅邸,她就先领着他们去了洋房的三楼。在那盘旋楼梯的半腰上,静绪看到了一个背影,单从背影来看显然是一位贵妇。圆髻光滑如漆,上面点缀着一颗直径达两厘米的珊瑚珠。身穿一件冷艳的白领贵族鼠色的五纹绉高缩缅单衣,系海松色彩纸散开纹样的繻珍腰带,在背上高高地打了个结。淡红色花纹长襦袢的裙边随着脚步而缓缓飘动,散发芬芳,一双绢袜宛如盛开的山茶花。

静绪走到墙壁一侧,赶了两三个台阶,想走到那贵妇的前面回头一睹其芳容。贵妇低着头上楼,头上那把莳绘梳看得静绪出了神,一脚踏了个空,咚地一下差点摔下去。幸好没有受伤,不过她担心的倒不担心这个,而唯恐让贵客受惊。她一脸惭愧地说道:

“让您受惊了……”

“没事。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让您受惊了,请您原谅。”

这时她如履薄冰地走上了一阶,贵妇看到她散开的腰带连忙喊住她:

“请等一等。”

贵妇上前要为静绪系腰带,静绪惊慌失措。

“哎呀,真不敢当。”

“没关系的。来,别动。”

“哎呀,这真是不敢当。”

静绪不好推辞,于是接受了贵妇的盛情,心中涌上了许多感激之情。贵妇温柔的姿态仿佛樱花一样。她忆起父亲曾为她讲解《女四书》[18]中的《内训》时常说:“五彩盛服,不足为贵;贞顺守道,是为妇德。”这位贵妇正应了这几句,正是不因美貌而沾沾自喜、违背妇德。静绪深切地觉得遇到贵人了。

到了三楼,静绪先走到西北侧的窗边,卷起绿色的窗幔,拉开玻璃窗。

“请到这边来看看。这里的视野最好。”

“啊,多美的风景啊!能看得清富士山。哎呀,桂花真香!是府上种的吗?”

贵妇眺望着秋日晴朗的景色,心驰神往,恍惚如梦,伫立良久。阳光透过窗子照了进来,洒到她的身上,衣襟上的珍珠别针闪耀着像在燃烧。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倒成了这纯净无瑕的景色中的一个点缀,仿佛插在玉壶里的一枝白花,圣洁耀眼。静绪身为一个女子都不知不觉地看入了神。

她眸子中的清爽似要滴出眼眶,两条柳眉如画一般流畅,唇边散出了花蕾的香气,鼻梁高挺,肌肤细腻,富有光泽,白得透明。如果非要苛求她的样貌,便是头发虽然浓密有光泽,绾起的发髻鬓角有些凌乱,纤细的身材弱不禁风,面容消瘦,似乎心底里隐藏着无尽的哀愁,颈间的细纹也令人怜惜。

这样瑕不掩瑜的美貌静绪从未见过,心中大受震动,因而刚才在楼梯上的失态也早已忘记了。静绪仿佛要把她吞下去似的予以凝视。想到自己,虽然也有着让人回顾的美貌,可在这贵妇身边就像失去了香气的花草,不免相形见绌,然而她不识自己的愚蠢,也不想想自己的不如人处。这位贵妇的怀表是金,别针是珍珠,五指都戴了戒指,甚至出入都有马车代步,这些于她都无愧。既有妇德,容姿姣好,再加上荣华富贵,真是占尽了上天的恩惠,也享尽了人世的幸福,世上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吗?美而贫,不得不卖;富而丑,不得不买;二者兼得,世所罕有。身为女人,有这等身世,幸运程度不亚于男人。年轻女子的羡慕和嫉妒之情让静绪对这位贵妇产生了敬畏之心。

她只顾欣赏贵妇的美貌,竟忘了为招待客人而带在身边的望远镜。这是子爵从法国带回来的名器,她这时才取出来向贵妇介绍。这东西小得一只手便可握住,可是其能力却有如神助,可以看到很远的目标。镜筒用白玉制成,上面还有一些精巧的黄金零件。

贵妇拿起望远镜,爱不释手,仿佛忘却了周遭。她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北地望去,感叹于其精巧。

“那边远远地可以看到一根牙签一样的东西,那是一根旗杆。上面淡黄底红条纹的旗子也看得清清楚楚,而且顶上还停着一只鸢,近得好像可以用手捉到。”

“哎呀,是吗?据说这种眼镜在西洋也不多见,在招魂社举行祭典时,狼烟中的人都看得清。每当看到时,我心里总在想,看得这样清,若话也听得清该多好哇!因为看上去很近,所以也会想听听那声音。”

“要是声音也听得见,那么这里那里的声音不就混杂在一起了吗?”

听了这句话,两个人都笑了起来。静绪已经习惯了招待客人,虽然有些含蓄,谈话倒是很有一套。

“子爵第一次拿给我看的时候,我倒真被他骗了。他问我是不是看到的东西就像在眼前,我说是的,于是他又说,看到东西后立刻把望远镜放在耳旁,如果速度够快,声音也能听得到……”

静绪滔滔不绝地说着,贵妇笑呵呵地看着她倾听。

“我急忙把望远镜放在耳朵上。”

“哎呀。”

“什么嘛!一点声音都听不到。我这么一说,子爵又说我移动的方法不对,于是他示范给我看,我又试了几次,可还是什么都听不见。子爵又说我‘你太不行啦’,后来他叫来亲戚和管家,大家都试了试。”

贵妇听了,禁不住笑出了声。

“哎呀,是真的!后来,子爵又说我们放得不对,必须再快些。公馆里的速水先生因为移动太快,望远镜碰在了耳朵上,都出血了!”

静绪看贵妇听得津津有味,便去拿了椅子来邀她坐下,然后又接着讲。

“这么着,谁都没有听见。于是子爵亲自试验了下,确实什么都听不见。这是怎么回事?子爵又煞有介事地假装认真思考,最后他又说,在法国的时候的确听得到,一定是因为日本的气候不同,空气的状况和望远镜不适合。大家听了都信以为真了,一年都没发现这是骗人的。”

贵妇手拿着望远镜,听静绪讲故事。她兴致勃勃的,仿佛亲眼看到了这个恶作剧。

“子爵真是个有趣的人,这种玩笑也能随手拈来。”

“不过近两三年来,他的心情不太好,老是板着脸。”

贵妇知道子爵的病根是书房里的那幅半身肖像。这时候,她也陷入了平素的茫然,流露出满腹哀愁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她缓慢起身,拿起望远镜,把焦点定近处,随意张望着。偶然看到一棵茂密的楠树,上面结着罕见的果实,她正在研究是什么树时,忽然发现枝叶后面有一张脸,看过去后发现那张脸是自己忘不了的那个人的。

贵妇紧紧地握住望远镜,慌忙拭了拭眼睛,又留心观望时,枝叶挡着视线怎么也看不清。她左右移动望远镜,终于在一个空隙中看到了。那里有两个人相向而站,其中一个是黑发,头顶已秃,这是刚才打过招呼的总管畔柳。另一个大概三十来岁,浓眉吊眼,此人的脸何止熟悉,简直就是忘不了的那张!贵妇认出那人后,拿着望远镜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漫长的四年里,比水中花更加虚幻的爱恋和怀念的朝朝夕夕,日日夜夜在魂牵梦萦中的正是此人。热海的朦胧月夜,满是泪痕的脸庞,是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纪念。不论刮风下雨,都祈祷你安康,矢志不渝,你恨之入骨的宫就在这里。上次一别,再无讯息,不知你受了怎样的劳苦,脸色竟是这样憔悴,衰老得像换了个人。或许因为生活得坎坷,身上穿得这样落魄,虽然书生气尚未消失,但总有些无家可归的感觉。她想到这里,心痛欲裂。此人似乎正在说笑,脸上现出了明朗的笑容。而贵妇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不由得要哭出声来,这时注意到旁边有人,不免有失体统,无奈只得取出手绢来紧捂着脸。静绪见此不免受了惊吓。

“哎呀,您怎么了?”

“没什么,我的大脑有恙,眼用多了就会晕眩,还会淌眼泪。”

“请坐下吧,我给您按按。”

“不用了。休息一会儿,很快就会好的。麻烦你给我杯冷水吧。”

静绪匆匆转身,正要迈出脚步。

“对了,你不要告诉别人。不用担心,真的,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就说我想漱口,所以请你拿来一杯冷水。”

“是,我知道了!”

静绪刚下楼,贵妇就立刻拿起望远镜,望着那被树叶遮挡的面影。一看到对方的脸,眼泪就蒙上了眼,她无可奈何地瘫倒在椅子里,眼泪肆流。

(三)

这位贵妇正是富山宫,今日与丈夫唯继一同受田鹤见子爵的邀请来访,现在趁男人们正在喝香槟,她便在院子里游览。

子爵和富山的交往始于最近,因为二人都是日本摄影会会员。任宫一个人去游玩,二人谈得兴致勃勃,也就明白他们谈的是什么了。富山期望和这位贵族结成亲密的朋友,因此尽量获取对方的好感;而子爵尽管不觉得对方可交,但也不好疏远,因而在所有的会员中和他最亲近。前些日子,富山为了表达对子爵的倾慕,以请子爵鉴定家里所藏一张据说是提香的描摹画为名,特地把他请到位于芝区西久保的宅邸里殷勤地招待了一番。今天子爵就是为了还礼,才邀他们到公馆里来。

摄影会的会员们看到富山这样频频示好子爵,猜不透他的真心,但都认为他有求于子爵,因而鄙视他,可也并不见他有什么目的。富山对于交友是有选择的。他绝不会和一个不论在地位、名声、家世,还有资产上没有一样能够胜过他的人交往。要想做他的朋友,至少某一方面要优越于他。实际上,他确实有一些良友。既然他并没想过利用他们,那么这次和这位有福的贵族交友自然也不是为了利用。他只是看到一个满足条件的人,便结识了。因此,他的朋友圈中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共患难。在他看来,所谓朋友就是一起玩乐的人。如果说要共患难,那他既不缺少金钱,也用不着别人帮忙,更何况他深信根本不可能会有朋友在他患难时相助。他选择的所谓够格的朋友,不外乎这个原则。他交的朋友都是满足条件的,不过净是些酒肉朋友。如果他在交友上这样就能满足,那他在选择妻子时是否有勇气采取相同的原则呢?他最爱的妻子不正逃过了唯一应该守候的丈夫的眼睛,而为卑鄙的高利贷者的伙计流下了相思泪吗?

宫身边没有别人,便尽情大哭起来,好像在热海的沙滩上被她一脚踢倒还不够,还要在这里继续下去似的。这时候,楼梯下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她拭去了眼泪,故意在屋子中央的桌子旁踱步。不一会儿,她用静绪端来的冷水漱口,又吞服了随身带的药片,心里似乎舒服了一些,于是又倚在窗边向外眺望。

“你看,那边有两个男人在讲话,那里也在子爵公馆范围之内吗?”

“哪里?哦,是的,那是家父工作的地方,似乎还有一位客人。”

“你家也在这附近?”

“是的,就在宅邸里。从这里直走,不一会儿就到了,那个,仓库左侧有高大的枞树,树荫下有一栋二层小楼,那就是我家。”

“哎呀,原来如此。从这下面一直走就能到府上了?”

“是的。就在公馆的后门旁。”

“哦,原来如此。那你可以带我到院子里参观一下吗?”

“虽说都是宅邸,可是靠近后门的地方都肮脏得很,没有可观赏的。”

宫打算离开这里,又望向了树后面的人影。

“我随便问一下,那边正和令尊谈话的是什么人?”

静绪并不知道经常和父亲来往的鳄渊是高利贷者,因此只是按照父亲的话回应道:“那是番町做地产生意的鳄渊的伙计,据说姓间。”

“哦,会不会弄错了……”

宫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她心存怀疑,又向那里眺望。

“番町的什么地方?”

“据说是五番町。”

“常常来府上吗?”

“是的,常来。”

从这些话中,宫得知贯一现在寄身于五番町的鳄渊家,这样一来就能找到重逢的机会,这个消息对她来说真是难得的收获。不过,今后究竟何时可以相见却是无可预料的事。今天借助神力获得这一奇遇,她心中暗自期待最好能见一面。即使被对方怒目而视,即使见面互相沉默,至少能见面,四年来如饥似渴的爱情煎熬着他的心。

不过她担心的是,这件事太危险了。自己是宾客之身,旁边又有人相伴,而间只是一个伙计,若是狭路相逢后发生什么事,我们夫妇将会受到奇耻大辱。只要别人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受辱,那么即使他把口水吐到我脸上,我也不会厌恶。若要放弃这次奇遇,又太可惜,要相逢只有今天——眼看此事要泡汤,心里怎能不烦躁?不能错过今天这个机会!她痛苦地思绪不止,下定决心就说想去看看静绪的家,让静绪带她绕一圈。她们走到公馆的后门,从公馆和静绪家共用的门走出,到了围墙边的石子路时,静绪斜指着父亲办公的房子说:

“那里就是家父招待刚才那位客人的地方。”

那里耸立着高大的楠树,这时恰好飞来一只啼叫的小鸟。宫的心里莫名地堵得慌。

从下楼后来到这里只花了短短的时间。那人可能还没有回去,万一他从这里出来的话可怎么办?宫还是很害怕,虽没有停下脚步,心里的思绪却烦乱得很,静绪的话都没有听见,就这样不知不觉来到了后门旁。

贵妇不像是在游览,她没有抬头张望,只是低着头,像在思忖着什么。静绪感到有些奇怪。

“还不舒服吗?”

“没有,已经好多了,只是胸部有点难受。”

“那可不行。还是回客厅去休息一下吧。”

“屋子里没有外面好,再走一会儿就会好的。哎,这里就是府上吗?”

“是的,正是敝宅。”

“哎呀,真漂亮!木槿也这样茂盛。一片白,真是美极了!”

石子路的尽头就是畔柳家,再往前虽然也有路,但就不是客人该去的地方了。可以看到仓库、晒干场和水井等。围墙这侧,橡子落了一地,旁边有水流的小路是鸡犬活动和休息的地方,看上去有些破败,静绪连忙转身往回走。贵妇想跟着转身,突然心里袭来了一阵恐惧。

沿着这条路继续走,如果那人正巧出来,那可连回避的地方都没有,非照面不可了。虽然是我期待的事,可静绪还在旁边,怎么办呢?即使我假装不认识他,可又怎么能保证他看到我时不会吃惊呢?本来他憎恨我,我猜他是不想和我说话的,但也绝不会像路人那样擦身而过。在这里遇到我,他将会如何震惊啊!仇人狭路相逢,他会如何愤怒啊!静绪看到他那激动的样子,一定会觉得我可疑。想到这里,宫的身体一阵火热一阵冷汗,脚仿佛被土地吸住了似的瑟缩着不敢向前走。宫不敢想象。只要有一条岔路,她就能躲避一下,可问了静绪得知这里没有岔道。宫后悔不该走上了这条死路,她惊慌失措起来,脸上现出了不安的神色。静绪不时瞥着她,她更加害怕了。这时候她心慌意乱,脚步倒加快了,心想只要能靠近小仓库就万事大吉了。她这样打算着,急迫地赶路,不料这时转角处出现了一个人影。宫眼前一黑。

贯一先告辞,心想着见了峰就顺着她喜欢的话说,说得含糊些。他把黑色中折帽拉到眼睛上方,用上学时训练出的急速步法拐过了小仓库的拐角,从梧桐树间出来,走上了那条石子路。

四周没有别人,忽然两个女人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一个是畔柳的女儿,他一下就认出了。另一个侧过脸的贵妇穿着华丽,看来是子爵家的客人。两方越走越近,到了距离两米的时候,贯一首先殷勤地向静绪打招呼,宫则尽量缩在了一旁,凝视着贯一。宫脸色惨白,仿佛月光下面的葫芦花,凄凉无比,两腿打着战,胸腔发出了行将炸裂的轰鸣,越是怕被发现,就越是颤抖、轰鸣。除了贯一的面影看得清楚以外,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了。

贯一抬了一下帽檐,从她们身边走过时,瞥了一眼子爵的客人。不料双方打了照面。是宫!淫妇!铜臭的肉蒲团!贯一感到震惊,又愤怒,眼珠一动不动,眼眶里不由得蓄满了泪水,恨不得一把抓住他,可还是暗暗咬紧牙关。交织着怀念和羞惭之情的宫也不知如何是好,唉,要不是旁边有人,真想上去抱住他。宫不知该怎样表达思念的心情,只好蕴藏在眼神里,至少他看到后能了解自己的真诚。

贯一跨出一步,和刚才一样步履匆匆与他们擦身而过。宫扭过脸背着静绪,咬着嘴唇向前走去。静绪非常诧异,不清楚怎么一回事,推测可知事出有因,可看到客人的脸色这样忧郁,也踟蹰着要不要询问,静绪小心翼翼地把这位客人带到了庭院入口。

“您的脸色很不好,还是回屋子里休息一下吧,如何?”

“脸色那么不好吗?”

“是呀,很苍白。”

“哦,是吗?这可麻烦了。如果就这样去他们那里,反而会让大家担心,不如先在庭院里转一圈,待状态好些后再回屋子吧。不过今天多亏了你的照顾……托你的福,我才……”

“哎呀,您客气了。”

贵妇从无名指上摘下一只刻着小鸟的金戒指,用怀纸包着递给静绪。

“真是对不起,以此略表感谢。”

静绪惊得不知所措。

“哎……这个……”

“没关系,收下吧。不过,请不要给别人看,也别告诉令尊令堂,好吗?”

贵妇拉着静绪,把戒指塞给了她。二人若无其事地来到树林里泉水上的木桥时,已经能听到那边书房里贵妇的丈夫高亢的笑声。

宫在散步时尽量想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脸色恢复正常,无论如何不能被人看出来。可这就像偷喝酒的人欲证明自己没醉一样。

刚才的那场相逢深深地刻在宫的心上,无法忘怀,使宫永不枯朽的爱情又萌发了新芽。宫心烦意乱,痛苦不堪,每走一步,心中就会更紧张,全身的血液仿佛倏地一下涌上心头,煎熬难耐。这时如果能独自一人待在家里随意活动就好了。可现在却必须在人前勉强社交,强颜欢笑,多么烦闷啊。宫依旧紧咬着嘴唇。

走上假山后面乱草丛生的小路,到处都是蔓藤、金丝草、紫茉莉,还有湿漉漉的芦苇和芝草,路边有一池清泉,泉水尽头是一个池塘,边上生着茂密的斑竹,竹林中隐约可见一座用石头砌成的小高凉亭,石头上长满了青苔。二人蜿蜒曲折地绕到凉亭里,烦恼的贵妇便坐下来休息。

宫看到静绪在柱子边站着,便说:

“你也累了吧,在那里坐下休息一会儿吧。我的脸色还是很难看吗?”

宫的脸色不但还像刚才那样苍白,下唇仿佛受了伤,有些出血,静绪惊讶地说:“哎呀,您的嘴唇在流血。这是怎么回事?”

宫用手绢拭了一下,雪白的丝巾上印着一朵石榴花瓣似的斑迹,又从怀里取出怀镜一看,才知道是自己刚才咬得太重了。这时宫看到了自己惨白的脸色,就算在庭院里走上几圈,大概也无法掩盖。宫在心里不禁如此暗嘲。

忽然,从假山后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静绪!静绪!”

静绪走过去,拍手以示回应。不一会儿,二人似乎在竹林后说了些什么,然后一齐走到贵妇面前,行了礼。

“他们在客厅里已经等了好久。请您马上过去吧。”

“哎呀,是这样吗?我们到处闲逛,花了不少时间。”

拐了弯,静绪把宫领到了云带桥。过了桥,即可望见正面的书房。宫看见屋子里摆满了杯盏,丈夫正坐在席上。

子爵看到宫,来到走廊里挥手示意。

“走过那座桥,这边有一个石灯笼,请到那边等一下。我想给您拍张照。”

照相机已经架在合适的地方了。子爵走到庭院里,快步钻到覆盖相机的黑布下,左右来回调整镜头。

“啊,光线可真好!”

富山唯继也想看看,于是慢悠悠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一手夹着吸到一半的雪茄,另一只胳膊缩在绣有五纹单衣的袖子里,咧嘴嬉笑。

“啊,您得站在那儿,怎么还走过来了?”

子爵一脸慌张地从黑布下面钻出来。

“不行!必须待在那儿。什么?不想拍?——不行!花不了多大工夫,请吧。”

“哎呀,这话说得可真好呀。‘花不了多大工夫’,太好了。”

“不这样请求的话就不行啊。近来比起请我照相的人,还是我请别人照相的时候多。来吧,夫人,请上那边去,静绪,快把夫人领到那边去!”

唯继以眼色示意宫:

“你快点过去,人家好不容易准备好的,拜托你啦。好吧?就站在那个石灯笼旁边。这台相机非常好,所以拜托你啦。没什么可害羞的。什么?不是害羞?对,用不着害羞,在家里也常常照相,就像在家里一样就行了。姿势我在这里看着,你快过去吧。靠着石灯笼,手撑着脸,望着天空也可以哦。怎么样?”

“很好,很好。”子爵点头称赞。

宫尽管心里拒绝,但又无法拒绝,于是走到子爵指定的地方站好。唯继看他,又说:“呆站着可不行啊,手里拿些什么才好。”

唯继咕哝着穿上木屐,快步走过去,按照自己所想,让宫把身子靠在石灯笼上,手撑着脸庞,抬头仰望天空,又拉平了宫袖子和衣摆上的褶皱。“好了”,他稍微退后几步端详,这时才发现宫的脸色不好,看上去很痛苦,他走近问道。“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吗,嗯?脸色很异常啊,怎么了?”

“有点儿头痛。”

“头痛?站着难受吗?”

“不,没这么严重。”

“难受的话不必勉强,我去说明情况拒绝他。”

“不,没关系。”

“行吗?真的行吗?不用勉强哦。”

“没关系的。”

“是吗?可你的脸色真的很糟糕。”

唯继恋恋不舍着不忍离开,可是等不及的子爵喊话了。

“怎么样了?”

唯继慌忙移开身子。

“这样可以吗?”

子爵调整了镜头的两三处细节,然后就把底片插进了相机,唯继心领神会地避开了。

宫仰望天空的眼睛里充满了烈火燃烧一半的眼神,忧郁不堪的样子并不是逢场作戏。鲜艳的衣裳衬着苍松翠柏,背景是秋高气爽的天空,四条腿的石灯笼脚边开满了杜鹃花,附近的池塘里还有两只正在寻食的白鹅,真是一幅美丽的画面。子爵欣喜地站到镜头旁,正要摁快门时,贵妇的手忽然一松,身子伏在了石灯笼上。

游佐良橘在乡下和在东京读书时都以严谨著称,可是在日本周航公司上班的今天却被三百圆高利贷刁难,这件事让他的朋友们都很惊讶。有人说是结婚的费用,有人说是为了在外装面子,还有人说那是他惹下的风流债,这笔莫名其妙的负债和美丽的妻子对游佐来说是两件极端之物。可是这件事是由于他被某件不得已的事牵连,盖了印章,很不光彩,不过确实是受了义理的余害。同情他不幸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外交官候补法学士蒲田铁弥,另一个是同公司的货物科的法学士风早库之助。

大凡高利贷的手段,就是把水卖给口渴的人。渴到极致的人即使割肉来换都在所不惜。趁此际卖水,一杯水的价值无疑相当于玉浆。所以那些口渴得不能瞻前顾后之人就会购买,只要能缓解口渴就会高兴地将之视为玉浆,待发现那原本不过是清澈的水时,即使悔恨,也必须要割肉以偿还加倍的鲜血。唉,从世上最胆大的高利贷者处借钱,借钱的人岂不是更加胆大?可是,借高利贷的人都是有用才借的,因此必须要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这是风早法学士对高利贷的看法。游佐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也没有这种心理准备,实在是遭遇了大祸,他的为人经常把自己弄得郁闷不堪。

近来同乡会要举办秋季大会,今天委员会会议结束后,他们三人一齐走向游佐家。

“家里没什么好酒菜,松茸倒是很新鲜,还有从厂家直接拿来的黑啤,再买些鸡肉,今夜就能畅谈一番了。”

游佐摆弄着半圆形的熏猪肉罐头,那正是在回家途中买的。

蒲田的声音朗朗传来,让人听了心情愉悦。

蒲田说:“那倒不必了。既然要住在你家,也就不必着急,先来一局游戏怎么样?你最近可以抵抗风早了,真是进步很大呀!不过,反正再长的脚也比不过貂,接下来还得靠运气,不是吗?最近运气也不灵了?哈哈哈哈哈,那可真是请节哀顺变吧。不过没了运气,你的进步也很大啊。这样就能一比高下了。”

风早照例发出嘶哑的大笑声:“再要进步的话,扎杆[19]就要戳破桌布了,这可不行。”

蒲田说:“久病成良医嘛。从此我就能懂得扎杆的真谛了。”

“哈哈哈,你们不知道我最近的缩杆手法吧。”风早说道。

游佐听了笑了起来。

“你的缩杆没说的那么厉害吧。前几天那老板还说,风早缩杆三次就会用去一半新的巧克粉……”

蒲田接着说:“说得妙。”

风早说道:“巧克粉用得多少跟手法好坏没关系。游佐一场球下来要换好几根球杆,也不见得就好。”

蒲田抬手制止了他:“好了,不要再说了。纠人错误者也不会有大本事。可怜啊,你们的球技和我蒲田比,八十分就已经是顶峰了。”

风早反问:“何止八十?”

蒲田道:“那是多少?”

“八十五。”

“五分太没出息了!可知你的野心也不过如此。”

“随你怎么说。我们去玩吧。”

“什么叫一起去玩?!应该请我去玩。”

话没说完,侧腹就被人打了一拳。

“啊,好痛!你那么凶,所以每次球都滚到外边去。风早的球暴烈,可以叫作疯癫球;游佐打球太软,可以叫作魔芋球;两个人打球就像雷公打蚊帐。”

风早不禁说道:“哎,那你能打多少分?”

蒲田一本正经道:“嗯,太多也不行,就比风早多二十分吧!”

二人吵得不可开交,恨不得马上决一胜负。游佐将他们二人分开。

“我们喝完酒再玩吧。夜长着呢,到了后面再玩吧。回了家泡个澡,然后再慢慢开始嘛。”

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在汤屋拐弯后到了一条半宽的小巷,有几家商店,但很僻静,住宅居多,不过中间有一家当铺,旁边是一扇格子木门,门里有个院子,门口栽着交让树,这便是游佐的家。

游佐打开格子门,让二人进去,这时他美丽的妻子出来相迎,她看到有客人时略显出了迷惑的神情,不过瞬间微笑着迎接如常。

“请上二楼。”

“客厅如何?”丈夫询问道,妻子更困惑了。

“现在有客。”

“那你们先去二楼吧。”

两位客人熟门熟路,穿过四叠的长房间径直上二楼去了。他们走后,妻子小声说道:“鳄渊来了。”

“来了?”

“他说想见你,不管我说什么都不回去,他在客厅,你去看看,赶快让他回去吧。”

“松茸好了吗?”

妻子被这不经心的询问惊了一下。

“说什么松茸,赶快去吧……”

“等一下嘛。还有之前的黑啤啊……”

“啤酒和松茸都有,所以赶快去打发他吧。他在家里,我的心情就不好。”

游佐皱着眉头,也觉得有些棘手。二楼照例还在争辩游戏的问题,他们的大笑声让妻子心里更加不快了。

不一会儿,游佐上了二楼。

蒲田提议道:“我们一起去泡澡吧。你借我一条毛巾。”

游佐说:“哎呀,待会儿给你,我们一起去。唉,真没办法。”

风早说:“来,坐。怎么了?”

游佐回答:“想坐也不能坐啊。楼下高利贷来了。”

“那家伙又来了?”蒲田问道。

“刚才就来了,在客厅等着呢。真麻烦啊!”游佐站起身来,手扶着头缓缓向柱子靠去。

“说点什么先把他打发走。”

“他怎么都不肯回去。真是个怪家伙,被那家伙缠上可真是受不了。”

“给他两三圆算了。”蒲田说道。

游佐解释道:“每次都给,可一定要我写新的借据,光给他延期利息他是不会走的。”

风早听了也觉得棘手,说道:

“蒲田,你去谈判,把他打发走。发挥你的雄辩本领。”

“这和其他谈判不一样,他只想要钱。空手去怎么谈都没用。而且不知不觉就会钻入他的圈套,像扑向火苗的飞虫,总之你去探探吧。我在旁边站着听,帮助你临机应变。”

游佐觉得这件事还是难以解决,但拖着也不是办法,于是重振精神下楼去了。

风早说:“真可怜啊,走投无路了。他一直都在担心这件事。你,想想办法帮帮他吧。”

蒲田也说:“我们去看看吧。担心什么,这种事不必担心啦。游佐太弱了,这样可不行。越这样越会被摸清老底。不过是高利贷,金钱关系而已,不会威胁生命的。”

“虽然无关性命,可有关名誉啊。绅士应该是避开这些事的。”

“用不着害怕!绅士放高利贷才会影响名誉。借了高利贷的人比那种借低利息甚至付不出利息的人大方多了。绅士也不是没有贫穷的日子,穷了就借。又不是借了不还,一点儿都不会损害名誉。”

“领教了。可是借了高利贷的绅士还是很担心啊。”

“退一步说,借高利贷会让绅士名誉受损,那从一开始就不要借不就行了?既然借了就没办法,何必再以借之前的惭愧心理来面对呢?宋朝时,当时发生了某种战乱,献策者中有人认为不必兴师动众,只要派一个人到河流上游向敌方朗读《孝经》,敌方自会退却。这虽然好笑,可是游佐就是在向对方朗读《孝经》哦。已经借了,利率四成,每隔一个月还要吸一次血。遭遇了这样无法无天的事,还怀着没借时的绅士道德、道义、良心是行不通的。要是能理解《孝经》,他们才不会从事高利贷的营生呢,他们不过是一群只会算计的野兽罢了。”

蒲田得意于自己的雄辩,大气不喘地继续说道:“一不做,二不休。游佐要是没借也就算了,既然借了,面对这种无法无天的家伙自然不用抱着什么绅士的良心,借前的良心和借后的良心是两码事。武士精神和商人根性原本也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根据情况变成了精神和根性。尽管是商人的根性,也不容许不义不德之事,这和武士精神没什么不同。只是做了武士就成了武士精神,做了商人就成了商人根性。所以绅士没有借高利贷的时候应该有武士精神,借了高利贷后,就不得不具备商人根性了。终归说来就是对付敌方的手段。”

“这些我向来同意。不过呢,至于你所说的绅士借了高利贷还具有荣光这一点……”

蒲田做出一副退缩的样子,说:“这倒是有些白马非马了。”

“要不你下去看看吧?”

“好吧,一剑深入蛟鳄之渊。”

“空拳也无可奈何啊。”

蒲田付之一笑,从二楼下去。风早一个人坐卧不安,正不堪无聊时,游佐的妻子终于端了茶来。

“真是太失礼了。”

“蒲田去客厅了吗?”

风早面对这位美人还有些羞涩。

“是的,他去了,在拉门那里听呢。让您二位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我们又不是别人,都是熟人,没关系的。”

“这家伙一来,我就汗毛倒竖、头痛欲裂。做这种恶事,毫无人性。这种人又可恶又坏心,真的是只存在于侦探小说中的人物。”

蒲田步履匆匆地走上二楼来。

“喂喂,风早,奇怪,太奇怪了。”

蒲田说着,从端坐的妇人身后走过时不小心踩了她的脚。

“哎呀,真是失礼。弄疼您了吧。真对不起。”

游佐之妻被踩得痛入骨中,红了脸,拼命控制情绪,装作无事地打招呼。风早见了,便说:

“蒲田这人总是这样粗鲁。”

“真对不起。我太惊慌了……”

“你慌什么?”

“怎么可能冷静呢?!下面那个高利贷者,你以为是谁?”“你的债主。”

“在别人面前说这个不太好吧。”

“那真是抱歉了。”

“我踩了她的脚,而你踩了我的脸面。”

“可你的皮比较厚。”

“失礼!”

妇人脚上的疼痛突然转移到了小腹,笑个不停。

风早说:“不是说笑的时候,下面有人在受苦哪。”

蒲田:“那个叫人受苦的家伙,你说怪不怪?是姓间的那个,间贯一。”

风早像被偷袭了似的突然转身:“间贯一,学校的那个?!”

“是的,吃了一惊。”

风早从鼻孔了呼出了长长一口气,瞪大了双眼茫然若失地说道:“真的吗?”

“走,你去看看。”

更感意外的是妇人,她抑制不住剧烈的心跳。两位朋友脸上都现出了惊讶之色。

“下面那位是你们的朋友吗?”

蒲田连忙点头道:“是的。是我们高中同年级的男生。”

“哎呀!”

“传言说他退学后做起了高利贷,但是那样温和的男子完全想象不到做了高利贷,所以大家都以为是假的。没想到,下面那人就是间贯一,真是太震惊了。”

“哎呀!上过高中的人居然成了高利贷者!”

“所以没有人相信啊。”

“真是太惊讶了。”

刚才起身下楼去看的风早毫不怀疑地回来了。

“怎么样?怎么样?”

“震惊,真的是间贯一!”

“阿尔弗雷德大帝的样子还有一些吧!”

“是被逐出威塞克斯时候的样子。不过我真没想到他做了高利贷,发生了什么事呢?”

“没发生什么恶劣的事吧?”

“可不仅仅是恶劣呢。”

妇人的美丽脸庞皱在一起。

蒲田:“很过分吗?”

“很过分的。”妇人说着,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风早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拿起茶杯喝干了剩下的茶。

“不过,那人是间的话倒是好办多了,我们一起下去,以老友的身份和他谈判,怎么样?我善于雄辩,他不至于太过分吧。趁此机会让他把本金一起免了。他的话,应该没问题。”

风早站起来,整理好腰带。

“你好像要去吵架。”

“别废话,你也整理得精神一些,怀表挂在腰带下面,这样恐怕有损威严。”

“哦,原来如此。”蒲田也站起身来整理了腰带。

妇人在一旁说道:“给您拿外套来吗?”

“真不敢当。收拾行装时受到女人的关照,就想起了堀部安兵卫这个角色。可是在戏剧中人数众多,整理东西时都是互相扔来扔去的,互相必须得注意。”

“蠢货!间这个人。”

“突然变强了所以有点奇怪。走吧,准备好了。”

“我也好了。”

二人重新面对面端坐好。

妇人说:“给您二位上茶。”

蒲田说:“有种出门降敌的气势。我们干一杯吧!”

客厅里,窘迫的游佐和沉着的贯一相向而坐,烟盆里的火焰已经熄灭,他们也没叫人来,贯一身旁的茶托上面的茶杯是过去给肺病患者用过、准备丢掉的,游佐的妻子专门拿出来给他用。

游佐忍着愤怒,克制地说道:

“不行。朋友是很多,可是肯做连带责任人的却没有。你想想,这和其他事不同,尽管是朋友,但是借款的连带责任也不能承担。你就别再强人所难了。”

贯一沉重强硬。

“这不是强人所难的问题。不付利息,也不重立借据,这样我就很为难。无论如何,请务必今天选择一项。要说连带责任,只要你肯承担责任,也不会麻烦别人。不过是个名义罢了,一般朋友都会答应的吧。也就是说,只要借一个名义就行,我很相信你,所以绝不会为难他的。如果今天在这儿无法达成共识,我对我的主人就无法交代。如果不付利息,换成写一份新借据的话,事情也就算暂告一段落了。拜托你了。”

游佐不知该如何回答。

“哪位都可以,请在亲友中选择一位。”

“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行。”

“如果你不这样做,我就无法交代。这样一来,就必须要采取关乎名誉的手段了。”

“你要怎么做?”

“当然是扣押。”

游佐脸上强作微笑,其实心中已经退缩了。他苦恼地不断搓捻胡须,快要捻断了。

“为了三百圆和一些零头就要伤害你的名誉,妨碍你的前途,我绝不推荐这种做法。可是如果你不能按我说的来做,我不得已也只好采取那样的手段。此事关乎双方利益,你再想想。”

“那个,再立一张也未尝不可,只是你要求除了本金,还要加上从借款到今日规定的一年利息,还有这次我需要支付的一个月利息九十圆,总共三百九十圆。此外还有加上这三百九十圆应付的三个月利息一百一十七圆,这样算起来总共五百圆。你让我写一张五百圆的借据吧?可是我为了承担那笔账务的连带责任,自己一文钱没花,上次先付了九十圆,这次又要写一张五百圆的借据!岂有此理!你倒是为我考虑考虑,一文钱都没花,怎么能写五百圆的借据呢?”

贯一冷笑一声,道: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话。”

游佐暗地里咬牙切齿地斜眼看他。

游佐因为无法避免的道义而被迫在连带责任书上盖了章,并因此遭遇了不测的大祸。这是对自己的惩罚,自然无法因同样的事麻烦别人,只能拒绝贯一的要求。可是他也无法马上支付利息,进退维谷之际,贯一一步也不退让。游佐就如瓮中之鳖,每一分钟都痛苦难耐。然而又无法逃脱困境,他痛恨不幸的命运,对面前没有人情的低贱之人无比愤怒。无法瞻前顾后了,胸腔即将炸裂。

“首先,今天还没到催款的日子吧?”

“上个月二十日应付的利息还没付,所以什么时候都可以来催款。”

游佐紧握双拳颤抖着。

“真是岂有此理!为何要收延期利息?”

“不是什么延期利息,而是到了期限还没支付,害我空手而归,所以我是当补贴和车马费手下的。所以如果这算延期利息,也不过是一天的份。”

“你,你这家伙!起初我要付你十圆,你说不收十圆,要算上三天的延期利息才收。你不是拿回去了吗?后来我又付了十圆……”

“我确实收了,不过就像我刚才所说,那是对我空手而归的补贴。所以第二天就又来催款了呀。唉,算了,过去的事先放一边……”

“什么先放一边!为什么是过去的事?”

“今天我不是来说这件事的,所以只要解决今天的事。你的意思就是,怎样都不肯立借据喽?”

“不立!”

“那么,现金也不付?”

“没钱,所以不付!”

贯一睥睨着一旁游佐的脸,投去了冷漠尖利的目光,浇灭了他不知不觉燃起的怒火。游佐立刻恢复了清醒,察觉到自己深陷危险之地,一时逞快竟说出了过分的话,这时只得冷静下来。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

游佐趁机求和:“那就等到十六日吧。”

“到那时不会再有问题吧?”

“十六日,没有问题。”

“那我就等到十六日再来……”

“要延期利息吗?”

“别急,听我说,请你写一份借据。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行……”

“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不行。另外今天我的补贴也请支付。”

贯一说着打开提包,拿出票据纸。

“我没有钱。”

“一点就行,仅作为跑腿费。”

“又是跑腿费?!给你一圆吧。”

“包括车马费一共五圆。”

“我没有。”

“那就对不起了。”贯一犹豫着,好像舍不得递出票据纸。

“唉,给你三圆。”

这时拉门一下子被打开了。两位绅士慢慢走到贯一的面前。贯一心想,这二人不待侍女的引见就闯进密谈的房间,看他们各怀鬼胎的表情,需谨慎处理,于是挪了一下座位,换了一副面孔。两位绅士分别坐在贯一的左右,把他夹在了中间。贯一恭敬地行礼。

蒲田说:“我刚才就一直在观察你,原来是你啊。”

风早也说:“你大变样了,我还以为是别人。好久不见啊。”

贯一愕然地望着二人,突然感到身体一热,他想起来了。

“哎呀,真想不到。我还想是谁呢,原来是蒲田和风早。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蒲田问:“你过得怎么样?当时我听说你谋了奇怪的营生——发财了吗?”

贯一笑道:“发财倒是没有,不过误打误撞了进了这行。”

他毫无愧色,两个人在心里都觉得不可思议。风早还打算以羞辱他来解决事情呢。

“赚钱倒是无妨,可没想到你做了这种行当。你这样性格的人怎么能做得出来呢,我倒是有点佩服你。”蒲田说道。

“这不是好人该做的事吧。”

这句话确实不是好人说的话。两位绅士不由得对这个不知廉耻的老朋友感到憎恶。

蒲田接着说:“太过分了,这么说,你不是个好人喽。”

“像我这样的人如果还守着做人的本分,那在这世上可活不了。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我才退了学干了这一行。”

“不过遇到了你当好人时候的朋友,还是回到一个好人吧。”风早说罢,亲切地放声大笑。

蒲田附和道:“对对,那时闹得满城风雨啊。是什么来着?对了,你有美人相伴来着,对吧?”

贯一装作不懂的样子。

风早问:“嗯嗯……是那个吗?叫什么来着?”

蒲田也问:“喂,间,叫什么来着?”

在昔日旧友面前以这副面孔相见,贯一倒不觉得羞赧,反倒是多少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这么无聊的事。”

蒲田问:“现在还和那位美人在一起吗?真羡慕呀。”

“旧事就别再提了。对了,游佐先生,请您盖章。”

贯一从笔盒里抽出笔,在票据上面计入金额。

风早问:“哎,稍等,这是什么票据?”

贯一简单地陈述了始末后,风早道:“原来如此,不过你听我们说几句。”

蒲田始终没说话,噤声在旁倾听,只见他把吸剩的烟插进火盆,威风凛凛地将双臂交叉在胸前。

“游佐借钱这件事,还希望你给予特别优待。你也是在工作,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不过念在老友的情面上,通融一下吧。”见没有回应,稍等一会儿又说道,“怎么样,你觉得呢?”

“通融是怎么个通融法?”

“也就是说,在你不亏损的基础上给他减免一些。我们都知道,本金都是被他的朋友牵连的,他只不过是盖了个章。在借款人的角度,无论如何都会催账的,这一点我们完全能理解。事到如今我们也不说浑话。可是,站在朋友的角度来看游佐,他简直是受了天大的飞来横祸,太可怜了。不过,好巧不巧放款人是你,所以我才出来求情的,这话不是对你老板鳄渊所说,而是对老朋友你说的,希望你听一下我们这恐怕有些无理的请求。据我所知,对于那三百圆,借主已经付了三次利息共二百七十圆。然后游佐这里付了九十圆,合计三百六十圆。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亏损了,所以我想说的是,就让游佐只还这三百圆本金如何?”

贯一冷笑了一下。

“这样一来,游佐只用付三百九十圆,可是他一文没花,所以心里已经很难受了。你们眼看着源源不断的利益到此中断,也很难受。因此比较一下谁更难受的话,你借出了三百圆,收回六百六十圆,已经算说得过去啦,而游佐的三百九十圆是全搭进去啦。想想这个,好吗?通融一下嘛!”

“简直不像话。”

贯一不由分说地在票据上面写了之前说好的金额,仿佛秋日短暂无暇拖延。风早和蒲田注视着他,眼睛里放出了怒火。他们相视使了个眼色,又严肃地看向贯一。

风早说:“怎么样?就这么办吧!”

“游佐先生,麻烦在这里盖章。期限是十六日,没问题吧?”

贯一旁若无人的行为惹得蒲田怒火中烧。风早看到他这副样子,说道:“间,稍等一下。不跟你说实情,你怕是不明白,这笔钱游佐负担不起,光利息就负担不起。长期背负债务的话,整个人都要被吞没了。这可关乎他的一生,我们也为他担心。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看到是你,才觉得可能是命中注定,你就当拯救老朋友于危难之中了,答应我们吧。你也没有损失,我觉得也不算是无理的要求。你觉得呢?”

“我只是鳄渊的伙计,你这样说我难以从命。游佐先生,那今天请您付我三圆,然后在这里盖章。”

游佐手足无措,只能点点头。一直压抑愤怒的蒲田这时终于憋不住了。

“你给我等一下!刚才风早不是求你通融一下吗?我们也不是乞讨,对人要有礼貌,说话要注意分寸。”

“是在说钱的事,跟礼貌没什么关系吧。”

“闭嘴!间!你的脑子里都是钱,我看你完全听不懂人话。谁说这个了?我说的是对朋友的行为不得无理。干了高利贷就要像高利贷者那样明白自己的身份。做了这不正当的职业,和偷盗有什么区别?见了老朋友也不脸红,反倒像见过世面似的,你干高利贷很光荣吗?不觉羞耻,还拿一张票据来侮辱人,你这样我倒要让荒尾让介来看看!你这样的畜生,他还一直念着你,当你还是从前的你,前几天还和我们说,不知道你现在是否安然无恙,他说自己的亲弟弟死了都没有失去你的联系时那样悲痛。你听听,稍微有点儿良心吧!我和风早这样的正人君子都来拜托你,说了绝对不让你为难。唉,今天你就回去吧,回去!”

“没有拿到该拿的东西,我不能回去。你们要是这样担心游佐先生,那就这样办吧。首先把这份借据给我,这件事先暂告一段落。然后再重新写一份三百圆的借据,由风早和蒲田来做连带责任人。”

蒲田有经验,他知道贯一的手段。

“嗯,可以。”

“那就这么办?”

“嗯,可以。”

“这么的话就能谈下去了。”

“不过真不好意思,这笔钱需要十年还清,无利息。”

“什么?在开玩笑吗?”

蒲田这样说完,得意扬扬地嘲笑了他。

风早说:“先不说玩笑话。接下来花上四五天,好好谈谈,今天我们好久没见,就先这样回去吧。”

“你们要说这种无理的话,那我也就不必顾及情面了。因为游佐先生已经承诺了,所以这张借据我要带回去。我还有事要去别处,日后我再来拜访。游佐先生,请您盖章。您承诺我的事一直拖延着,我很为难。”

“这家伙真是瘟神上身了,开口闭口借据的,烦死了。我来处理!”

蒲田说完,拿起游佐面前的票据说道:“‘现金壹佰拾柒圆’……这是什么,一百一十七圆?”

游佐急忙问:“一百一十七?九十圆吧!”

“这里写着‘现金壹佰拾柒圆’。”

蒲田明知是怎么一回事,倒装作不解的样子。

游佐说:“不可能吧。”

贯一斜眼看着他们一片骚乱,说道:

“九十圆是本金,再加上二十七圆,是应该先付的三成利息,高利贷的规定就是这样。”

游佐一言不发地吓破了胆。

“太……可……怕……了!”

蒲田二话不说就把借据撕成了两半,游佐和风早看着他,他又继续撕碎,然后揉作一团扔到间的眼旁。

贯一不动声色地说:“你在干什么?”

“我在处理。”

“游佐先生,这么说您不打算在借据上面盖章了,是吧?”

游佐以为他要采取下策了,心中害怕得不得了。

“不……不是的……”

蒲田膝行向前:“不,就是个意思!”

贯一认为他的鬼脸实在幼稚,便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借据这样处理算不算好我不清楚,不过你既然插手了,就要像个男人。你和我这畜生不同,你可是堂堂的法学士。”

“哦哦,我是法学士,那又怎样?”

“我说,你名不符实呀。”

“放肆!你再说一遍试试!”

“再说即便也是可以的。学士就要有个学士的样子。”

蒲田闪电般一跃而起,不等贯一说完就用胳膊抓住贯一的胸口。

“间,你这家伙……”

他说着,拧着贯一朝向他。

“这个摔几遍都不够的可恨的家伙,一看到你这张脸就想起了你头戴中学帽子和我们一起坐在火炉边的样子,哎呀,真不忍心打那个温顺的间。你这家伙,这就是人情!”

贯一如同被鹰捉住的小鸟,动弹不得。风早见此,不忍心了。

“蒲田说得对。我们还把你看作中学时和我们在一起的间,我们决不给你添麻烦,你也看在老朋友的情谊上答应我们吧。”

“来吧,间,如何?”

“友谊归友谊,借款是借款……这是两回事。”

蒲田手里一用力,贯一就被勒得不能呼吸了。

“来,你接着说,你说说看!你再这么说呼吸就会停止哦。”

贯一痛苦不堪,拼命想要挣脱,但蒲田可是学习嘉纳流[20]的,贯一是敌不过蒲田的。因此只好相信他说的,求他松手。游佐大惊,风早也十分不安。

“喂,蒲田,好了好了,不会弄死吧?”

“别太用力了。”

蒲田哄然大笑起来。

“这样看来,金钱还是比不过武力啊。喂,这像不像《水浒传》里的一幕?所以啊,要保障国家的利益和权力,国际法之类都是些皮毛,兵力才是最重要的。世界各国之上要是没有立法的君主,那怎么能公平正大地裁决国家之间的是非曲直呢?唯一的审判机构就是,战争!”风早劝道:“快放了他吧,看上去太痛苦了。”

“强国受到侮辱简直前所未闻。我的外交战术就是嘉纳流哦。”

游佐也劝道:“让他太受罪的话,我会受到报应的。放了他吧。”

蒲田听了他们的话松了松手,但还未放开。

“喂,间,你的回答呢?”

“勒得太紧了说不出话来。我即使屈服于金钱,也不会屈服于暴力。要是恨我,就用五百圆纸币来砸我的脸。”

“硬币不行吗?”

“硬币也行。”

“那就用硬币喽!”

大意的贯一没有留意,左脸吃了一掌,他叫了一声后痛得双手捂住了脸,一时半会儿都没抬起头来。蒲田这才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家伙暂时也不回去。干脆我们在这里喝酒吧,边喝边谈怎么样?”

“好,就这样吧。”

只有游佐觉得不好。

“不能在这里喝酒。这样不给他借据,他是不会回去的。喝了酒只剩他在这里,可就麻烦了。”

“没事,我回去的时候把他带走。好吗?间,喂,跟你说话呢!”

“嗯。”

“你呀,有老婆吗?哦,风早!”

他说着突然拍手喊叫起来。

“哎?吓死我了,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间的未婚妻是叫宫来着吧,宫。”

“现在还和他在一起吗?魔鬼的老婆倒是个天仙。你今天也在放高利贷吧,唉,你这样可不行啊。不过,干高利贷的人在女人面前倒是温柔得很,是吧,间?他们在外面获得暴利,其目的不过就是吃好吃的,玩弄女人,有面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是吧?依我们看来,之所以忍所不能忍,努力经营事业,就是为了积累财富,并进一步达成目标,例如积蓄军用资金,或是赎回当掉的传家宝,绝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别的自私自利者先不说,间贯一一定有某种目的。用这种非常手段,一定有着非常的目的。”

秋日的黄昏很快就到来了,他们早早点上了灯。准备好的酒菜也都顺次端了出来。

“喂,那是啤酒吗?给我拿来。火锅放到风早前面,拜托好好地煮哦。哎哟,好松茸,非得是京都的才行——中间雪白,刀子切上去发出声音。今年收成不好,土壤贫瘠,虫子也多,雨水也不足。间,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只需要钱。”

“然后呢,有了钱干什么?”

“净说无聊话!有了钱干什么不行?有了钱想要什么都能有,所以我就想要钱。游佐先生,您到底打算怎么办?”

风早说:“来来,先喝了这杯酒,今天得高高兴兴地回家。”

蒲田说道:“对了,我敬你一杯。”

“我不喝酒。”

蒲田坚持道:“不喝不行。”

“我真的一点都不能喝。”

贯一推开面前的酒,蒲田顺势一松手,酒杯就摔在了烟盆里,打碎了。

“你干什么?”

贯一也忍耐不了了。

“什么干什么!”

贯一正要起身,蒲田捶了他前胸一下,他突然就仰面朝天地摔在地板上。蒲田趁机夺过他的提包,从中拿出借据来。贯一发疯般地上前抢夺。

“太有失身份了!”贯一上去抢夺,被蒲田抓住了手腕。

“闭嘴!”蒲田嚷道,然后把他压在地上,“游佐,你的文件应该都在里面,快去拿出来。”

游佐听了,脸色一变。风早也为这过于暴力的事感到不快。贯一大惊失色,来回扭动身子想要挣脱,蒲田跨在他身上,厉声叫道:

“都这时候了!还在犹豫什么!快点,快点,快点!风早,你想什么呢?快,游佐,都由我来负责,放心去拿!只要拿走你的文件,以后的事我自有办法!快去找啊!”

眼看二人不出手,蒲田比闷在下面的贯一更着急。

风早不赞同:“太过了,不行不行。”

“有什么行不行的,反正都是我负责。游佐,这不是你的事吗?发什么呆!”

游佐吓得颤抖不已,他甚至想上前劝蒲田不要做这绅士不该做的事。蒲田看他们二人这样软弱十分生气,仿佛进入了宝山又空手而归,更加愤怒地反拧着贯一的手。

“啊啊,等一下,等一下,蒲田,你等等,我来解决。”

“得了吧。不能交给你们这些胆小鬼。我一个人就能解决,你们好好学学!”

他说着,一只手欲解开自己的腰带,不料被表带挂住了,他更暴躁了。

“你一个人打算怎么做啊?”风早说着,眼前的情况看不下去了,便靠近他们。

蒲田嚷道:“还能怎么做,把这家伙绑起来,我自己去找文件。”

“算了,太狂暴了,不要这样做。间不是说可以解决吗?”

“这家伙说的话能信吗?”

间痛苦地挤出声音:“我来解决,快放开我!”

风早趁机说:“一定要解决啊——你能答应我们的要求吗?”

“答应。”

蒲田明知他话里有诈,但自己的两位朋友都不同意自己这样做,蒲田也有些受挫,终于放了贯一。

他站起身,贯一捡回散落一地的文件,放入提包中,然后慌慌张张地回到座位上。

“那么我今天就此告辞了。”

看到蒲田如此狂暴,想必待在这里也是徒劳,心中含着恨意,表面上尽量克制,趁他们没有出难题之前赶快撤走。

“等等。”蒲田一副上级对待下级的语气,“你不是说了要解决的吗?按照约定,你不答应我们的要求,今天就别想回去。”

他这样说着,身子向贯一靠过来,一副要吵架的样子。

“我一定会考虑你们的要求,刚才被你这样欺负,我心情很糟糕,今天先告辞了。打扰了这么久真是抱歉。那么,游佐先生,两三天内我再来拜访。”

蒲田看到贯一突然转变的态度,冷笑道:“间,你准备用卑鄙的手段来报复吧?你试试,到时候我每见到你都会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我也是男子汉,不会恶意报复。”

“别说漂亮话。”

风早劝道:“好了,适可而止吧。间,你回去吧。日后一定来好好谈谈,到时候再解决。走,我送送你。”

游佐和风早起身送他出去,游佐的妻子从走廊进来。

“哎呀,多亏了您,真是感激不尽。我这心里好生痛快!”

“真是,今天演了一出英雄大戏。”

“太精彩了。我敬您一杯。”

刚才一阵大骚乱搞得房间里一片狼藉,游佐的妻子正在收拾的时候,看到二人回来,便说道:“风早先生,太感谢您了。不过倒是给您添麻烦了。来,您请坐,吃点东西吧!”

她的喜悦溢于言表,然而游佐却叹息着陷入了沉思。

“这下糟了,你那样揍他一顿固然好,可是不知道他会怎样来报复呢。如果明天他突然来收回抵押的东西,可就麻烦大了。”

“蒲田太过分了,我心里也担心这个。嘉纳流倒也罢了,可你不考虑以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

“所以我说等等嘛。”

蒲田在袖兜里找了找,拿出两张揉皱了的文件。“那是什么?”风早问。

游佐也问:“怎么回事?”

游佐的妻子伸长了脖子窥探着,想知道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蒲田铺展开一封,一看竟是开给鳄渊直行的一百圆公证书誊本,债务者自己都不知道。

二人对蒲田所持之物感到震惊,屏气凝神,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蒲田无语,又铺展开另一封,妇人越来越靠近地窥探。四个脑袋挤在洋灯周围,像池塘里争抢麦麸的鲤鱼。

“这是三百圆的借据呀。”

他们将两张借据铺开来,债务者一栏署有游佐良橘的名字,蒲田不禁跳了起来。

“成功了!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惊喜之余,游佐单手没能支撑住,一手杵进了碗中,膝头向前方摔去,酒壶也碰倒了。

“是我的吗?是我的吗?”

“是吗,是吗,是吗?”风早想去接借据,可好几次手都僵硬地拿不住那张纸。

“啊!”游佐的妻子尖叫着,声音仿佛冲破了胸腔,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蒲田手舞足蹈起来。

“成功了!成功了!太不容易了!!!”

借据又传到风早手中,和游佐夫妇一起,三对眼睛仔细检查着那张借据,想弄清是不是梦。

“你怎么做到的?”

风早目瞪口呆,惊喜交加。借据传到游佐夫妇手中后,被他们铺展放在膝盖上仔细阅读。蒲田更是倒了满满一杯啤酒,道:“血染大刀,来不及拭。”他意气风发,扬起头一饮而尽,“厉害吧!我把他按在地上,用脚拨过来藏到袖子里的——神速吧。”

“不愧是嘉纳流。”

“别开玩笑。不过这也未尝不是嘉纳流啊。”

“你怎么知道这是游佐的借据?”

“这倒是不知道。只想着不管是什么总要先夺上一两个,以此来制裁他。于是快速地藏起来了,没想到正好是游佐的那张,这全都是天意啊。”

风早道:“也不见得是好事。这些东西到了我们手里,是不是三百圆就不用还了?”

蒲田回道:“当然!稍微当个坏人,就可以不还!”

风早说:“可是,那张公证书……”

“那个无所谓。那是副本,公证人那里保存有原本,如果需要是可以证明的。这个副本既然已经到了我们手里,那任凭间贯一如何闹得天翻地覆也都是河童的池子里没水——无计可施了。同理,没有了证据,纵使他拿来弓箭和大炮也没用。不过一点都不还也不好,总之稍微给他一点就行了。好了好了,你们就放心吧。有我蒲田公使在此,那间贯一便会忌惮,如此便可保游佐家安泰。哎呀呀,真是近来一大快事啊!”

他不顾其他人讶异的目光,顾自拿起那张公证书。

“来,我们为游佐高喊万岁!夫人,你来带头吧!——别客气,我说真的。”

谨慎的游佐认为这种非常手段实属罪大恶极,心中不安。可既然蒲田承担了一切,并安慰他说事情已经解决,人生中的敌人业已退散,于是他只好与大家共饮,享受这漫漫长夜之宴。

在这茫茫的世间,没有骨肉至亲,也没有爱情的滋润,贯一如同没有鸟飞过的荒野上的一块石头。寄宿在鴫泽家里时,他爱恋着宫,宫温柔的声音、柔软的双手、善良的内心让贯一满足,快乐无比,以至于对之外的事都无所求。有这样一位恋人做妻子,就可弥补生命中的不足——她是贯一的母亲,亦是妹妹,甚至也是贯一的父亲和哥哥,只要和宫在一起,贯一就能感受到阖家团圆的幸福。贯一的恋爱不同于普通青年所经历的一场风流美梦,远胜过其他人。宫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的妻子,甚至可以说对宫抱有过高的期望,而且贯一对此深信不疑。得到了宫,贯一的心情如同万花齐放,过去荒野上的一块石头获得了滋润,迷醉在霞云之中,安眠在温暖的悠闲阳光下。不承想,这日益浓烈的爱情却突然出现了世间最可恨的竞争者,并且被轻易地夺走了,贯一是怎样的心情!身心相许而不知有诈的恋人突然有如敌人叛变,嫁作他人妇,贯一又是怎样的心情!如今,贯一不仅没有骨肉亲情,也没有了温暖的爱情,寂寥难耐,失望之上更添了失望,憎恨之上又添了憎恨,这块荒野上的石头暴于寒霜之下,暴风雨中,只觉得人生的酸苦透过皮肉渗进了骨髓,这是一种彻底的痛苦。他的宫被夺走,不仅他曾有的失去了,就连将拥有的也失去了。

或许是因为他无法抛却恨意,他的失望也无法消解。贯一不能排解自己的痛苦,一旦刺伤了他的心,那痛苦就永远与心同在。工作时不得不强忍悲伤,他为此更加痛苦,这种痛苦与原来的痛苦互相撕扯,他已经习惯了从两种痛苦中寻找乐趣。他渐渐学会了忍所不能忍之事,无耻地做可耻之事。他逢过强敌,也遇过恶徒,他被愚弄、欺骗、威胁,他不得以毒攻毒、以暴制暴,因此他深受此道的熏染,越来越无所畏惧和贪婪。同时那痛苦还是会折磨着他,每当他心情烦闷无法消解之时,也会丧失龌龊的动力,甚至想到死。可是一旦这样轻易做了,随便地死去,倒不如更努力一些,即使遥远,只要能达到目标,过去的怨恨和失望就会化解,心中清澈明朗,那才是我该死的时候。

贯一贪图高利贷,一是作为一种忘却痛苦的方法,二是为了得到驱散执念的快感。能让他产生死而瞑目的快感的事究竟是什么?不是使用寻常小计对宫和富山进行人身攻击,而是要像个男子汉一样做点大事。然而,每当他苦痛万分、不堪忍受记忆之痛的时候,总是泪流满面地悲叹:“唉,与其想这些,倒不如干脆死掉好了。只要死去,万般苦难都会随之消失不见。生命也不足惜,却还没能抛却……死很容易,却还不能死,那是因为思来想去怨恨难消,只要恨意还藏在心中就不能死去。钱有什么好?人们都说我现在的资产可以换来一个宫了。可我不这样想。第一,我不觉得自己有钱。我对这世界失望透了,而且足以拯救我的宝贝也不在了。唉,这宝贝永远也无法复原了。宫即便现在来向我认罪,想与我结为夫妇,一旦变过心,奉献了身体,这样的宫就不再是以前的宫。那么也就不再是贯一的宝贝了。贯一的宝贝是五年前的宫。那个宫就连现在的宫自己都无法复原。我所爱恋的人始终是宫。直到现在她还在我的心里。可是,那不是富山之妻的宫,啊,是鴫泽家的宫!我爱恋着五年前的宫。我就是有了百万,也找不回过去的宫了!这样一想就觉得钱也没用。要是那天我的包里有今天的一小部分钱的话……唉!”

贯一一想到这里,就头痛欲裂地想不下去了。而这些时候,在热海倒在沙滩上泣不成声的鴫泽家女儿和在田鹤见府上逍遥自在的富山之妻的形象双双在他眼前徘徊。他任凭痛苦折磨着他,又无所作为,不管不顾地做出这等不符合他本性的事。把债务人当成不可饶恕的仇敌,用极端的手段逼债。虽然回来之后会后悔,但在当场还是会激动,为情势所逼,不顾一切地残忍行事。这样一来,他把整个心思都放在这件事上,无法排解的痛苦也就暂时可以忘却了。他并不是不知道才走上了邪路,也不是喜欢做这种事。对于这种违背本性而使自己痛苦的行为,他不但惭愧,还很畏惧。不过这种痛苦与他内心的空虚和无处存放的痛苦相比要容易忍受得多,甚至会感到舒畅。

为此劳神费思、日夜沉迷的贯一身心越来越衰弱,骨瘦如柴,脸色疲惫,宛如一潭死水般阴沉抑郁。他总是眉头紧锁,目光无神,但与体力衰弱正相反的是精神却越来越亢奋,思绪繁杂,心乱如麻,最后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徒增烦恼。再一看,他那原来漆一般光亮滋润的头发如今已有些花白,额角平添了几条长皱纹,紧皱的心虽然还没有炸裂,但脸上蒙的阴影越来越重了。

唉!他当年因一念之差,今天整个内心脱出了人世而堕入魔道。贪欲界的恶云层层包围着他,离恨天的雨随时都在浸润着他,一进一出,他只知吃人的肉,半生半死让人肝肠寸断。就在这样整日阴风、不见天日的长夜里,他已经度过了一千四百六十天,遇到怀恋的朋友都只当陌路。他对人家的浓情蜜意毫无察觉。看不出春天鲜花盛开的美丽。尽管有快乐的事情,他宁愿转身而不愿享受,宽阔的道路也不愿走。他不与人善,不欲求福,更不受人恩惠,只是茫然地沉浸在利欲之中,偏执地活着。唉,他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呢?在同行业中间贯一已是大名鼎鼎,人们谈起他来,都不免为他的未来担心。

就是这种无法忍受的痛苦和但求速死的念头,让贯一对债务人的态度越来越严酷,也招致了不少债务人的怨恨。被他弄哭,对他愤怒的人也不在少数,甚至还有同行业者责备他做得过分。唯独鳄渊为此高兴,还夸口“名将之下无弱兵”。他还常常用自己的例子劝诱贯一,“有了今天的成绩,可辛勤劳苦的程度还不够”,想以此来勉励和增强贯一的意志。贯一也不是不知道这种行为残忍、刻薄、不人道,所以鳄渊的话没有安慰到他,不过他倒是从中得到了一点启发,即职业性质本身就是非法的,因而在经营上也必须采取非法手段。因此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所有高利贷者都会做的事,并不单是自己残忍,世界上所有的高利贷者都不能不残酷。因此贯一深信:高利贷者受到人们的怨恨,绝不是自己造成的。

其实贯一的主人鳄渊直行今天的财富,是用了比他想象中两倍的残忍和他永远学不会的奸诈手段得来的。在这一点上,他的行为的确是贯一的师表。可是,使用了残忍和奸诈的手法的鳄渊也不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骨头,而是暗自警诫自己晚上不多出门,在家里拜神,还是某宗教的大信徒,经常奉纳寄献,诚心诚意地祈求自己平安。他多年来干着不人道的事,却还能保证人身安全,家业繁盛,那完全是因为自己诚心拜神而受了神明的庇佑。贯一虽然没有鳄渊那样残忍和奸诈,也不像鳄渊那样敬畏神明和害怕出门,他认为生而为人,一次坏事没做过,上天却惩罚他、欺骗他,使他受到这种无法补救的终生的失望和遗憾,陷入这样肝肠寸断的境地。即使上天对人发怒,也不用害怕。贯一最害怕和忌惮的,只有自己的心。

(一)

待正事谈完后,贯一冷漠地要先告辞,满枝又留他一会儿,仿佛有事似的到里间去了。贯一只得如她所言暂时坐下等她出来,继而掏出卷烟来,可是手炉里的炭如狼粪,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于是他用毛绒垫子上盖着石罩的油灯点了烟,百无聊赖地吞云吐雾,在夜色中打量着赤樫家的客厅。

矮柜上的时钟时针指向九点五十分。柜子上并排放着一大一小两个装在盒子里的人偶,下面是用三层水色缩缅垫着的七宝烧花瓶插花和蜡石装饰物。床柱[21]上有一个水牛角插花瓶,表面是松树和游隼的劝工厂[22]莳绘,其中不见花。地板装饰有古色古香的铁香炉和布艺花筐,墙上挂着一幅雨中富士的水墨画,一条描金的飞龙透过云间闪耀出光芒。贯一回头看,只见匾额上挂了一幅黄海大战的水彩画,坐席的角落里有两盆菊花。

良久,满枝换了衣服走出来。一件平织斜襟小袖,外罩一件纳户色小纹缩缅短上衣,系白色繻珍和黑色朱子织交叉的腰带,还戴了一条亮眼的围巾,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略施粉妆,像换了个人似的。

“让您久等了。其实我要出去买些东西,想请您和我同去。”

贯一虽然觉得无礼,但碍于情面,不好发作。

“哦,是吗?”

满枝突然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了说道:“给您添麻烦了。”

贯一厌烦了这句话,却还是应道:“那就走吧,你要去哪里?”

“我去大横町。”

二人并肩从四谷左门町的赤樫家出来。传马町大街两侧的商店灯火通明,虽然还没入夜,可秋夜的寒气已经升起,路上行人稀少,星空也有些暗淡。

“好冷啊!”

“是呀。”

“哎呀,间先生,您不要离得那么远好吗?这样连说话也听不见!”

她靠近沿着街道左侧行走的贯一身边。

“这样我走不了路。”

“您很冷吧。我帮您拿包吧。”

“不,不敢当。”

“不好意思,您再走慢一点。我喘不上来气了。”

贯一只得放慢了脚步。满枝把包得紧紧的围巾往上拽了拽。

“我有些事老早就想和您谈谈了。可是后来一直没见到您。间先生,真的请您常来我家坐坐啊,绝不再和您谈上次谈的事了,您可要来啊!”

“嗯,谢谢你。”

“我能给您写信吗?”

“什么信?”

“问候的信。”

“我没理由接受你的问候吧。”

“那么,想您的时候呢?”

“你怎么老想对我……”

“想念是我的自由!”

“信给别人看到了反倒麻烦,恕我推辞。”

“不过,我最近有事情想和您谈谈,是关于鳄渊的。这件事太让我苦恼了,所以无论如何想和您谈谈……”

这时候已经来到了传马町三丁目和二丁目的转角。贯一心想就在这里甩掉满枝,所以不待她说完,就顾自止住了脚步。

“那么,我就在这儿告辞了。”

贯一出其不意地转身向横街走去。

“哎?您从那儿走吗?请走这条大路吧。何必特地去走冷清的小道?这条大路不是更顺路吗?”

贯一已离他有四米左右,满枝难分难舍地追了上去。

“不,这边更近。”

“不差多少,还是走热闹的路吧。我送您到四谷见附好了。”

“没有让你送的道理。夜已经这样深,你早些买好东西回去吧。”

“不要说这虚情假意的话。”

争执间,贯一不知不觉地仍在向前走,满枝也不知不觉地陪他走。忽然,满枝停下了提高声音道:“啊!间先生等一下!”

“怎么了?”

“这路不好走,鞋子陷下去了,拔不出来。”

“所以叫你不要跟上来。”他说着,不情愿地走了过来。

“失礼了,请您拉我的手一把。啊,快点,我要摔下去了。”

贯一拉住她伸出在围巾外面求救的手,满枝摇晃着挣脱出了泥泞,可因用力过猛,一下就扑倒在贯一的怀里了。

“啊,好险啊!”

“要是我摔倒了,可是您的过错!”

“净说傻话。”

贯一说着,想放开满枝的手,不料这只手就像粘住了他似的怎么也不肯分开,甩也甩不掉。他莫名其妙地盯着满枝。满枝扭过头去,手却越握越紧了。

“好了,放手吧。”

可是满枝却把越握越紧的手往自己的袖筒里拉。

“你可别干傻事。”

满枝一言不发,脸还扭在侧边,握紧了贯一的手向他靠近。

“别开玩笑。你看,后边有人来了。”

“无妨。”

满枝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越发靠近贯一。贯一忍不了了,用力一拉,手没有甩脱,倒是把满枝拉倒在自己身上了。

“啊,好痛!您不必这样粗鲁,我只陪您走到那边转角。不远了,您别再……”

“适可而止吧!”

他再次使劲甩开满枝的手,快步逃开,不等满枝追上来,就从津守坂上飞也似的逃走了。

镰刀似的新月慢悠悠地升起来,穿破了层层云朵,斜挂在树梢顶上。一抹微光透过黑暗照来,士官学校的森林和里面的兵营,还有附近街道的一角,都仿佛从懒散的睡梦中醒来似的,隐约现出了轮廓。坡道上的派出所门灯散发出虚无的血红光芒,可是那光既照不到下坡而去的男人,也照不到被他留下来的女人。

(二)

坂町的人家集中在道路一侧,全都房门紧锁,看不见一丝灯影。旧炮兵营栅栏外面那些茂密的松树飒飒作响,树下的小路暗淡无光,啼声凄婉的苍鹭早已不见了踪影。夜色凄凉,时近十一点。

贯一走过兵营门前时,突然有两个人大叫着蹿出来,当即把贯一包围了。其中一人戴着黑色中折帽,帽檐盖到了眉毛上,一条鼠色毛线围巾遮住了半张脸,一身黑色印度棉布纹服,里面是纪州棉衬[23],塞在袴里把屁股撑得高高的,脚蹬黑袜和打了后桩的木屐,手持一根六分花弓的曲棍作为手杖;另一人身穿藏青棉布衣袴,唐棉布外褂,茶色长筒靴,围巾包住了脸,外戴一顶打鸟帽,手持一根槟榔木削成的六角棍,二人都不及贯一个子高,但看上去都是血气和腕力兼备的壮汉。

“强盗吗?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闭嘴!”持曲棍者冲了过来,贯一用一只手挡住他。

“在下间贯一,若与我有仇尽管过来,若是要钱就直说,不要这样不明不白!且慢!”

没有应答。持曲棍者向着贯一的脑门打了下去,贯一顿时头晕目眩,正欲逃走时,另一个持槟榔棍者向他的肩膀打去。贯一没能站稳,在水管施工的轨道上绊了一下就跌倒在地了。持槟榔棍者急忙又向贯一冲过去,不料用力过猛,被摔倒的贯一绊了一下就飞了出去,在不到两米远的地方着地了。紧接着,持曲棍者抡起曲棍斜着向贯一背上打了过去。贯一站不起来又摔倒在地,发现手边正好有一只脱落的平底木屐,他赶快拿起来,朝那人脸上扔了过去,恰巧打中了鼻子,贯一趁机一跃而起,拔腿就跑,可是刚走出三步,那个跌倒了的持槟榔棍者又跳起身来,双手握住槟榔棍向下劈去。棍子削过贯一的鬓发,落在他肩上,贯一觉得那只夹着提包的胳膊仿佛断了似的痛不欲生。他退后几步,摆好应急的姿势,但见对方铆足了力气向他冲过来,他知道处境十分危急,连忙伸手到提包中掏小刀,可这时两个敌人都已到了身边,两根棍子就像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他就此昏倒在地。

槟榔棍问:“怎么样,可以了吧?”

“这家伙用木屐打到了我的鼻子,啊,好痛!”

曲棍掀开脸上的围巾抚摸鼻子,鼻子像熟透了的番茄一样红彤彤的。

槟榔棍惊道:“啊,好多鼻血啊。”

奄奄一息的贯一紧紧抱着提包,右手拿着小刀藏在身后,准备在他们再次过来时使用。为了不让歹徒怀疑,他装作无力抵抗的样子,呻吟不止。

曲棍说:“可恶的家伙,不过这回也够他受的了。”

“嗯,我的手都痛了。”

曲棍喊道:“我们撤。”

两个歹徒就这样溜进了附近的横街。贯一勉强抬起头来,浑身疼痛,神智渐渐昏迷,不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