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关于母亲的记忆

(美)刘宇昆/著

耿辉/译

十岁:

爸爸在门口紧张地招呼我:“艾米,看谁来了?”

说着他闪到旁边。

母亲看上去跟满屋照片上的样子别无二致:乌黑的头发、棕色的眼睛、光滑白皙的皮肤。可对我来说,她还是有些陌生。

我放下书包,不确定该怎么办。她走过来,弯腰抱住我,起初没有用力,后来抱得紧紧的。她身上有股医院的气味。

爸爸告诉过我,医生无法治愈她的疾病,她只剩下两年寿命。

“你都这么大了。”她的呼吸洒在我脖子上,又暖又痒。我也一下子抱住了她。

妈妈给我带了礼物:一条小得不合身的裙子、一套过时的书籍和她乘坐的火箭飞船的模型。

“我走了很远,”她说,“飞船速度奇快,结果内部的时间都变慢了,感觉只过去了三个月。”

爸爸已经为我详细解释过,那是骗过时间的方法,延长她的两年寿命,为的就是让她能够看我长大。不过我没有打断她,我喜欢听她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我四周的礼物让她感到不好意思。这些礼物是送给另一个孩子的,她心目中的那个女儿。

其实我想要一把吉他,可爸爸觉得我太小,弹不好。

要是我更大些,也许会告诉她没关系,我喜欢她的礼物。可我现在还不太会撒谎。

我问她要待多久。

她没有回答,只是说:“我们通宵不睡怎么样?爸爸不让你做的事情,我们都做一遍。”

我们外出,她给我买了把吉他。早晨七点,我终于倒在她大腿上睡着了。真是个美妙的夜晚。

可等我醒来时,妈妈已经离开了。

十七岁:

“你究竟为什么要回来?”我在母亲面前摔上了门。

“艾米!”爸爸又打开门。他站在母亲身旁,母亲依然二十五岁,跟照片里一模一样。我突然察觉爸爸变得有多老。

是他在我发现内裤上的血被吓傻时,紧紧地抱住我;是他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请求女店员帮我试穿文胸;是他在我朝他叫喊时紧抱住我。

她无权像个仙女教母一样,每七年回来一次窥探我的生活。

之后她来敲我卧室的门,我躺在床上无动于衷,可她还是闯了进来。她跨越光年来到这里,一扇胶合板门是挡不住她的。我喜欢她推门进来看我,可又痛恨她这样,真是令人费解。

“这条裙子太漂亮了。”

我毕业舞会的礼服就挂在门后,它当然漂亮,它可花去我一半的积蓄呢,可是腰部那里被我扯坏了。

过了一会儿,我转身坐起来,她坐在椅子上缝补。她从自己的银色裙子上剪下一块吉他形状的补丁,缝在被我扯坏的地方,效果完美。

“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她说,“我从来没有了解过她。所以我做了不一样的选择,就在我发现……自己得病的时候。”

拥抱她的感觉很奇妙,仿佛她是我的姐姐。

三十八岁:

我和妈妈并肩坐在公园里,婴儿车里睡着黛比,亚当和别的男孩子们在攀爬架上玩耍,欢快地叫喊。

“我从没见过斯科特。”她怀着歉意说,“上次我回来时你还在念研究生,没有约会。”

他是个好人,我差点就说出口,我们只是没法走到一起。这样回答还容易些,我一直在对所有人撒谎,包括我自己。

不过我厌倦了谎言:“他是个混蛋,只不过我花了好几年才肯承认。”

“爱情会冲昏我们的头脑。”她说。

妈妈只有二十六岁。跟她同龄时,我也满怀希望。她能真正理解我的生活吗?

妈妈问我父亲如何过世的。我说他走得很安详,尽管这与事实不符。我脸上的皱纹比妈妈的还多,我觉得我需要保护她。

“我们别再提伤心事了。”她说。我虽然生气她还能笑得出来,可又因为她跟我在一起而感到高兴,真是令人费解。

于是我们看着亚当玩耍,聊着婴儿黛比,直到天黑。

八十岁:

“是亚当吗?”我问。转动轮椅对我来说太费力,而且我什么都看不清。不可能是亚当,刚刚降生的孩子让他忙得不可开交。也许是黛比,可黛比从不来看我。

“是我。”她说着蹲在我面前。我眯起眼睛端详,她还是老样子。

可是跟以往又不完全一样,她身上的药味更浓烈,我能感受到她的手在抖。

“从一开始算起,”我问,“你旅行多久了?”

“超过两年了,”她说,“我不会再离开。”

听到这话我既悲伤又高兴,真是令人费解。

“这么做值得吗?”

“跟绝大多数妈妈相比,我见你的时间更少,但看到的也更多。”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身旁,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逐渐睡去,仿佛回到小时候,而且知道,醒来时她一定会在我身边。

刘宇昆,美国华裔幻想小说作者,同时也是一名律师和程序员。他是星云奖、雨果奖和世界奇幻奖得主,著有“丝绸朋克”奇幻小说《蒲公英王朝》,另有小说集《折纸和其他故事》(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