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余论

敦煌曲子词《怨春闺》乃调名本意词,主旨写妇人苦候郎君之怨思与闺情。此词写来意象丰富,形象生动,描写女性之心理,深刻而富层次感。全词以女性视角写成,刻画闺妇从月圆良夜等待至深夜,始迎得醉归之郎君,其间患得患失之心情与相应景象之变化,自然真实,写来恰够消息,曲尽其妙。

饶宗颐先生曾于《敦煌曲》中评论此词,以为其风格浑化,已近清真;而叠字法如“频频出户”“迎取嘶嘶马”“轻轻骂”等句之技巧,尤胜叠字体之《菩萨蛮》(P.3994),谓前者《菩萨蛮》属《古诗十九首》一路,而《怨春闺》已下开后世散曲先河云云。饶宗颐:《敦煌曲》(Airs de Touen-Houang); Mission Paul Pelliot Documents Conservés a la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II, Editions du Centre National de la Recherche Scientifique, Paris,1971,第236-237页。饶先生又曾步韵和敦煌曲子词《怨春闺》,词序谓此首敦煌词“香径春风,真同越艳;抽文丽锦,媲美花间”饶宗颐:《固庵词》,收入《选堂诗词集》,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年,第177页。,以之与《花间》诸作相提并论,评价可谓极高。

此后二十五年间,饶先生曾于多篇论文中论及敦煌曲子词《怨春闺》,有关论文后皆收录于其《敦煌曲续论》饶宗颐:《敦煌曲续论》,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6年。收入《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八·敦煌学(下),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3年。书中。如其在《敦煌资料与佛教文学小记》(1980)一文中谓此词乃“曲子词最旖旎动人者”之一(另一为《思越人》)饶宗颐:《敦煌曲续论》,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6年。收入《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八·敦煌学(下),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3年;第981页。;又如其在《〈云谣集〉一些问题的检讨》(1988)文中论此词谓:

向来误认慢词起于宋,以柳永为其魁首,自敦煌曲子发现以后,看法大为改变…… 89一向以中唐以来作长调者只有杜牧一人的《八六子》,我在法京最先录出《怨春闺》(P.二七四八背)正是秦淮海一路的长调杰构,声情之美,与《洞房深》可相伯仲,故不能谓荜路之功肇于小杜。饶宗颐:《敦煌曲续论》,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6年。收入《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八·敦煌学(下),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3年,第1032页。

此段文字之要点有三:一、慢词不起于宋,敦煌曲子词中已有;二、创立长调之功,不能只归杜牧一人,《怨春闺》之作者或亦其一;三、《怨春闺》词艺术水平极高,乃近秦观一路之佳作,声情极美。又于《敦煌词札记》(1992)中论《怨春闺》一首之修辞技巧:

《怨春闺》……敦煌曲中罕见之佳制……此辞擅用叠字如频频、嘶嘶、轻轻,凡三处叠字,尽佻皮之能事,具修辞技巧之工,开后来李易安《声声慢》之先路。饶宗颐:《敦煌曲续论》,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6年。收入《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八·敦煌学(下),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3年,第1097页。

又于《法藏敦煌曲子词四种解说》(1996)中论《怨春闺》之风格:

《怨春闺》文字绮丽缠绵,铸词之工,已近《花间》风格,为敦煌曲子中上乘之作。饶宗颐:《敦煌曲续论》,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6年。收入《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八·敦煌学(下),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3年;第1126页。

由此可见,饶宗颐先生对敦煌曲子词《怨春闺》艺术成就之倾倒,并十分肯定其于词史上之重要性。

《怨春闺》之用语,颇有用六朝以来诗歌之熟语者,详见上文;其修辞其实不入俗流,显然出自文人手笔。任半塘先生谓此词风格,颇与另两首敦煌词《渔歌子》“玉郎至”及《南歌子》“风流婿”相近任半塘编著:《敦煌歌辞总编》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34、348、353页。,笔者不敢苟同。任氏所举二词,皆情感直露,语言俚浅,与《怨春闺》词格不类。笔者以为尤堪注意者,乃此词与晚唐、五代花间词人温庭筠、和凝等之部分词作风格,有相近之处,具见其有晚唐五代文人之词风特色,此点亟待吾人进一步之研究。

上文已对敦煌曲子词《怨春闺》作出相对深化之研究,要亦不乏词史之消息,约包括以下四事:一、据实物或图版,作相关卷子物理状况之重新检视;二、文字与词汇之重新确认与校订;三、因应字词之校勘结果,作相关词律之重新审定;四、词作内容及其思想感情之重新笺释。此四事盖亦可视为进一步细化及深化研究敦煌曲子词之方法论。

敦煌曲子词于词之起源,以及词体发展等重要之词学问题,关系至为重大;唯目前之研究尚未能尽如人意,故仍有待于吾辈努力求索。而文物学、考据学、文字学、声韵学、训诂学、版本学、目录学、校勘学、修辞学、语言学、文体学、词律学等跨学科之传统研究手段,实为解决敦煌曲子词研究现存各种问题不容或缺之要素,如能综合运用,作系统之微观乃至宏观研究,当可对相关之课题有所裨益,从而别开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