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历史文献与传统文化(第二十三辑)
- 刘正刚主编
- 3606字
- 2020-08-29 14:00:10
四、敦煌曲子词《怨春闺》笺释
敦煌曲子词《怨春闺》双调75字,上片8句3仄韵(挂、帊、灺),下片9句5仄韵(麝、马、骂、撦、下)。以上八韵字皆入词韵第十部仄声,其中“灺、马、撦、下”为上声,“挂、帊、麝、骂”为去声。上片句式为“五四·四五·四四四六·”共36字;下片句式为“四六·四五·三三·四·四六·”共39字。现谨列经笔者校订后之文本,并笺释如下:
上片:
好天良夜月,碧霄高挂。[一]羞对文鸾,泪湿红罗帊。[二]时敛
仄平平仄仄 仄平平仄(叶)平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叶)平仄
愁眉,恨君颠罔,夜夜归来,红烛长流霣灺。[三]
平平 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 平仄平平仄仄(叶)
下片:
夜久更深,罗帐虚熏兰麝。[四]频频出户,迎取嘶嘶马。[五]含
仄仄平平 平仄平平平仄(叶)平平仄仄 平仄平平仄(叶)平
笑歔,轻轻骂。[六]把衣挦撦。[七]尀耐贪枝,扶入水精帘下。[八]
仄平 平平仄(叶)仄平平仄(叶)仄仄平平 平仄仄平平仄(叶)
[一]好天良夜月,碧霄高挂。
起句写景。汉苏武诗:“芳馨良夜发。”美好夜晚之意。唐魏承班《玉楼春》诗:“愁倚锦屏低雪面,泪滴绣罗金缕线。好天凉月尽伤心,为是玉郎长不见。”词人或有括此诗意蕴之处。碧霄,意谓青天。唐陈羽《西蜀送许中庸归秦赴举》:“旅梦惊蝴蝶,残芳怨子规。碧霄今夜月,惆怅上峨嵋。”“好天良夜月,碧霄高挂”,写明月高悬之美景良辰,点出词境之时空背景,亦用以对比烘托出下文寂寞闺怨之情绪。另,辛弃疾《临江仙》有“好天良夜月团圆”句,或南宋时敦煌曲子词《怨春归》仍流传于世,词句或为辛氏所袭用,亦未可知,姑记于此以备考。
[二]羞对文鸾,泪湿红罗帊。
文鸾,有谓即鸾书,作定亲之婚帖与婚书解。一作书信解。笔者认为此二说皆明以来始流行,用以解释唐五代敦煌词,或有未妥。鸾字在传统训诂学中,有铃、车铃、车等训义,其源皆甚古(自《诗·小雅》至汉魏文献),若以此释之,则“羞对文鸾”或谓词中女子误迎归人车马,可与下片“频频出户”遥相对应,亦可通,姑备一说。笔者以为,“文”应指纹饰,“文鸾”或指妇人梳妆用之“鸾镜”或“鸾篦”上之纹饰,亦可能泛指闺房中所有具鸾凤纹饰之物,例如“鸾台”等。“鸾镜”,古代妇女常用之镜子,背面刻有鸾凤纹饰。唐赵嘏《蟠龙随镜隐》诗句云:“鸾镜无由照,蛾眉岂忍看。”温庭筠诗词亦屡用鸾镜意象,如《女冠子》词有“雪胸鸾镜里”句;《春日》诗则有句:“柳岸杏花稀,梅梁乳燕飞。美人鸾镜笑,嘶马雁门归。”此言美人待得良人归家,笑对鸾镜梳妆之景象;与本词夜夜伫候郎君,“羞对文鸾”之心情,刚好相反。“鸾篦”,篦上有鸾凤纹样,或乃妇人钗饰(李贺《秦宫》诗“鸾篦夺得不还人”句之姚文燮注)。“鸾台”即有鸾凤纹饰之妆台,敦煌曲子词《天仙子》有句“羞见鸾台双舞凤”。“羞对文鸾”从闺中怨妇之心理角度出发,写女子夜夜久候未归郎君之幽怨情思,盖寂寞抑郁,影响容颜,更无欢愉之色,是以无心理鬓梳妆,不敢照镜,甚或不愿见到闺房中任何有鸾凤纹饰之物。其对闺中怨妇之心理描写,极为细腻,与上引赵嘏诗有异曲同工之妙。“帊”,即帕字;“红罗帊”指红色丝织手帕,泛指女子所用之帕,其意象或源自王建《宫词》“缏得红罗手帕子”句。抑王建《宫词》句乃取自《怨春闺》欤?亦未可知。此段之“红罗帊”与下段之“红烛”皆象征喜庆,或喻意词中女子乃一年轻之新婚闺妇。词句至此段,已由景入情,盖已写出闺中怨妇身处如此好天良夜,明月当头之际,却需独自惆怅,泪湿丝帕之情景。
[三]时敛愁眉,恨君颠罔,夜夜归来,红烛长流霣灺。
“敛愁眉”一语,多写离情与闺怨,于五代词中习见。牛峤《感恩多》:“两条红粉泪,多少香闺意。强攀桃李枝,敛愁眉。”孙光宪《更漏子》:“对秋深,离恨苦,数夜满庭风雨。凝想坐,敛愁眉,孤心似有违。”冯延巳《归国谣》:“香闺寂寂门半掩,愁眉敛,泪珠滴破胭脂脸。”“颠罔”,或即唐诗中颠狂之谓。杜甫《绝句漫兴九首》句云:“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又《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句:“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又《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有句云:“群盗无归路,衰颜会远方。尚怜诗警策,犹记酒颠狂。”是以知“颠狂”有放荡不羁、纵酒轻狂之意。“时敛愁眉,恨君颠罔”,点出词中女子所伫候之郎君,或为一位夜夜笙歌之浪荡子。词中女子所以时常郁郁不乐,皆因其浪荡郎君每夜归来之时,往往红烛长燃已久,烛烬委坠已甚多,恨其经常冷落娥媚之故也。李白《清平乐》句:“尽日感事伤怀,愁眉似锁难开。夜夜长留半被,待君魂梦归来。”又《清平乐》句:“禁闱秋夜,月探金窗罅。玉帐鸳鸯喷兰麝,时落银灯香灺。”具见此词颇有脱胎自李白词之处。“霣灺”意指坠落之烛烬(详参上文“校记”部分)。全句“红烛长流霣灺”,殆即描绘红烛长燃,烛烬缓缓垂坠之情景。写尽女子于闺阁中等待郎君之幽怨心情。
[四]夜久更深,罗帐虚熏兰麝。
下片起句回归即景,时间已然推进至深夜时分;“夜久更深”乃唐诗熟语,如谢偃《踏歌词三首》句“夜久星沉没,更深月影斜”、任希古《和长孙秘监七夕》句“更深黄月落,夜久靥星稀”等。“兰麝”,古人用以熏衣被床帐之香料;白居易诗有“兰麝熏行被”句。敦煌曲子词《竹枝子》有句“百步惟闻兰麝香”。“罗帐虚熏兰麝”句,词人继续渲染怨妇独守空闺、寂寞无奈之气氛;夜久更深,而伫候归人之女子仍然不寐,道尽委曲之情。毛熙震《木兰花》:“对斜晖,临小阁,前事岂堪重想著。金带冷,画屏幽,宝帐慵熏兰麝薄。”温庭筠《南歌子》:“懒拂鸳鸯枕,休缝翡翠裙。罗帐罢炉熏,近来心更切,为思君。”虚熏、慵熏、罢熏,一字之差,写出各异之心情。虽云“虚熏”,终有期待,与后二者之意兴阑珊有所不同。
[五]频频出户,迎取嘶嘶马。
“出户”“嘶马”,乃唐五代诗词熟语。唐求《伤张玖秀才》句“出户孀妻晓望夫”。和凝《江城子》:“斗转星移玉漏频,已三更,对栖莺。历历花间,似有马蹄声。含笑整衣开绣户,斜敛手,下阶迎。”温庭筠《春日》诗则有句:“美人鸾镜笑,嘶马雁门归。”“频频出户,迎取嘶嘶马”,指闺中妇人于更深时分,经常开门探看郎君归来之踪影,却屡屡因误认其他过客马匹之嘶鸣而更添失落感。此两句表面写客观之场景,实则写闺中怨妇内心深处难以言说之情怀,表现妇人极度期待郎君归来时之心理及行为,十分深刻透彻。
[六]含笑歔,轻轻骂。
“歔”,通“嘘”,“开口出气”“出气”之谓也(详参上文“校记”部分),有开口发出简单声音,带斥责之意。“含笑歔,轻轻骂”,描写闺中女子待得郎君归来,一方面余怨未全消,一方面又有窃喜之感,故有此假嗔之态。“轻轻骂”之缘故,其实是“不忍骂”,即如魏承班《满宫花》:“金鸭无香罗帐冷,羞更双鸾交颈。梦中几度见儿夫,不忍骂伊薄幸。”本词此处全句乃写妇人矛盾而真实之心理与行为,情感极为真挚。
[七]把衣挦撦。
“挦”,《广雅·释诂》作取也;《类篇·手部》作摘也;《方言》卷一钱绎笺疏谓“今俗谓以指摘物曰挦,音近蚕”。“撦”,《集韵·马韵》作裂也;《广韵·马韵》作裂开;《广雅·释诂》作开也,王念孙疏证谓“今俗语犹谓裂帛为撦矣”。段成式《光风亭夜宴妓有醉殴者》句:“掷履仙凫起,撦衣蝴蝶飘。”“撦”俗作“扯”,《正字通》谓扯为俗撦字。《正韵笺》谓扯本作撦。扯,《陔余丛考》卷四十三谓:“俗云以手牵物曰扯。”“挦撦”,蒋礼鸿先生等解作“拉扯,撕扯”。“把衣挦撦”,承上“含笑歔,轻轻骂”句意,乃描写有情人笑语牵衣,打情骂俏之态。接下句“尀耐贪枝”,则表现郎君急色之象,引人想入非非耳。
[八]尀耐贪枝,扶入水精帘下。
“尀”,即“叵”,“尀耐”指“不可耐”“难耐”,或可释作“无奈”。蒋礼鸿先生等谓“尀耐”通“叵奈”“叵耐”,释作“不可耐,可恨”,又“懊恨貎”等。敦煌曲子词《天仙子》《柳青娘》皆有“叵耐不知何处去”句,又有《鹊踏枝》“叵耐灵鹊多满语”句等。“贪枝”他本作“金枝”,于图版字形未合,金字似应作“贪”(详参上文“校记”部分)。“贪枝”或谓贪恋花枝;花枝盖指佳人美色,乃六朝以来诗歌中习见用语。如梁元帝《别诗》句“别罢花枝不共攀”;何逊《咏倡妇诗》句“夜花枝上发”;刘孝威《望隔墙花诗》“隔墙花半隐,犹见动花枝,当由美人摘,讵止春风吹”;皇甫冉《春思》句“楼上花枝笑独眠”;刘禹锡《抛球乐》“春早见花枝,朝朝恨发迟。及看花落后,却忆未开时”;温庭筠《菩萨蛮》句“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韩琮《春愁》句:“秦娥十六语如弦,未解贪花惜杨柳”;牛峤《感恩多》“两条红粉泪,多少香闺意。强攀桃李枝,敛愁眉”;敦煌曲子词《渔歌子》有“花枝一见恨无门路”之句等。“水精帘”即“水晶帘”,乃女子香闺或寝室中之帘饰。李白诗《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温庭筠《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尀耐贪枝,扶入水精帘下”,盖写闺妇无奈郎君急色,遂掺扶而入闺房帘帐之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