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宋明理学所面临的挑战

宋明理学之所以产生,是时代的呼唤,社会的需要,文化的选择。这是因为它成功地回应了当时社会各个方面的挑战,并化解了各个层面的冲突。这个回应和化解与两宋社会经济和自然科学的发展有一定联系。

(一)科技理性与理论思维冲突的凸显

两宋时期,农业、手工业生产水平和技术水平都有很大的提高,耕地面积亦迅速扩大。据《文献通考》记载,宋太祖开宝九年(公元976年),垦田数是二百九十五万三千三百多顷,到宋真宗天禧五年(公元1021年)增至五百二十四万七千五百多顷,45年间,可耕土地增加近一倍。这一方面说明农民群众在改造自然中,发挥了积极的创造精神;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农业生产技术的提高。从宋代墓葬中已经发现成套的铁制农具,如犁、、耧、耙、锄、镰等,这表明农业耕作过程中程序日益细密。湖北黄州(今黄冈)农民制造了秧马,人骑秧马插秧,能减轻弯腰曲背的劳苦,提高工作效率。参见苏轼:《秧马歌小序》。特别是灌溉技术提高很快,如有翻车(今谓龙骨车),牛转、水转翻车,驴转筒车,高转筒车等,能把水由低处引向高处。当时范大成形象地描述为“下田戽水出江流,高垄翻江逆上沟”,王安石有诗“妇女喜秋凉,蹈车多笑语”,可见水车已普遍使用。

与农业生产的发展相适应,手工业也有很大的发展。以标志生产力发展水平的矿冶业来说,北宋仁宗时,铁的年产量达到724万斤。而多数冶铁炉使用石炭(煤)作燃料,不仅加快了冶炼进程,而且提高了产品的质量。冶炼用的鼓风器,据曾公亮的《武经总要》记载,已由皮囊改为木风箱。其他如煮盐、制茶、纺织、瓷器等手工业,也很发达。特别是造船业,内河航行的“万石船”,能载重12000石;外海航行的“客舟”,或朝廷的海船“神舟”,不仅有抛锚、驾驶、起碇、转帆、测深等方面的设备,而且“上平如衡,下侧如刃”,这在当时世界上都是比较先进的。

随着生产的发展,农业科学技术、农业工具技术都有很大发展。与农业科学技术相联系的天文、历法也有很大的进步,随着天文、历法、建筑的发展,数学也在长期的实践中发展起来。在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地质学、地理学等方面,也有发展和创新。毕昇创造了活版印刷术,比欧洲早四百年;磁针作为指南针,已用于航海;火药被制成“火炮、火箭之类”许洞:《火利》第五十三,《虎钤经》卷六。和“霹雳炮”、“火枪”等,已用于军事。

在当时科学技术发展的条件下,一些学者在总结前人积累的大量经验的基础上,写出了科学理性著作。如沈括的《梦溪笔谈》,总结了自然科学的理论,记载了人民的发明创造,内容涉及许多领域的科学成就,被英国李约瑟教授称为“中国科学史上的坐标”。其他如陈旉的《农书》、蔡襄的《试茶录》、秦湛的《蚕书》、刘蒙的《菊谱》等,都是总结农业生产经验和成就的学术理论著作;曾公亮的《武经总要》、李诫的《营造法式》、喻皓的《木经》、毕功绩的《水利图经》等,则是总结手工业生产和军器生产经验和成就的著作。

自然科学的不断发展,推进了人们对于客体世界的认知和把握,也为当时理学家的哲学思考提供了科学的依据。不过,理学家的哲学思考的主旨是回应和化解时代所面临的挑战和冲突。这些挑战和冲突表现在价值理想、佛教文明、理论形态转型等几个方面。

(二)价值理想的冲突

唐末藩镇割据,黄巢起义,以及五代十国的长期混战,造成了社会的动乱和分裂,正常的社会秩序被破坏,致使伦常衰败,道德沦丧,理想失落,精神迷惑。“甚矣,五代之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而宗庙、朝廷,人鬼皆失其序,斯可谓乱世者欤!自古未之有也。”欧阳修:《唐废帝家人传》,《新五代史》卷十六,173页,北京,中华书局,1992。又说:“五代,干戈贼乱之世也,礼乐崩坏,三纲五常之道绝,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扫地而尽于是矣。”《晋家人传》,《新五代史》卷十七,188页,北京,中华书局,1992。这就是北宋在价值观念方面所面临的严峻冲突。

为了稳定社会秩序,加强社会凝聚力,宋明理学家必须担当起重整伦理纲常、道德规范,重建价值理想、精神家园的责任。在这个问题上,无论是宋明理学中的主流派程(程颢、程颐)朱(熹)道学,陆(九渊)王(守仁)心学和张(载)王(夫之)气学,还是非主流派的王安石的“新学”,三苏(苏洵、苏轼、苏辙)的蜀学,司马光的涑学等,均获得一致的认同,并成为其学术思想宗旨或重要内容。他们所建构的道德形而上学的哲学逻辑结构,比较切实地化解了当时所面临的价值理想的冲突。

(三)佛教文明的挑战

自汉以来,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与中国传统的儒家伦理道德、社会心理、思维方式、生活习惯发生激烈冲突,与中国血缘的、宗法的典章制度亦发生严峻矛盾。虽有“三武灭佛”运动,但不能从思想上清除佛教的宗教信仰、价值理想、终极关怀之影响。唐代随着寺院经济的发展,佛教各宗派空前繁荣,出现了诸多伟大的宗教家。佛教思辨的哲学逻辑结构较之儒教精致,因而出现儒衰佛盛的状况;中国本土道教以老子《道德经》、庄子《南华经》等元典,吸收佛教的思想和宗教仪式,亦使其宇宙化生理论更为完善,较好地回答了宇宙万物何以化生及化生的过程,也比儒家天命论略胜一筹。

在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儒教面临外来佛教和本土道教的双重挑战下,如何把儒、释、道三教思想在冲突中融合起来参见拙著:《理学的思想来源——儒、释、道三教的论争和融合》,见《宋明理学逻辑结构的演化》,15~90页,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1993。,以达到“一道德”的需要,这是当时学术思想界所追求的共同目标。自从隋唐提出对三教采取“兼容并蓄”的文化整合的方法以来,一直延续到宋初,还没有哪一种学说把儒、释、道三教真正“兼容并蓄”起来。虽然宋初的孙复和李觏等继承韩愈批佛、道,兴儒学的文化精神,指出佛教“去君臣之礼,绝父子之戚,灭夫妇之义”孙复:《儒辱》,《泰山学案》,《宋元学案》卷二,10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李觏认为,佛存有十害,去佛有十利;去十害而取十利,是国富民乐的万世之策。参见《富国策第五》,《李觏集》卷十六,14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但事实上并不能做到去害取利,因为没有一种学说足以回应佛道的挑战,也没有产生一种三教兼容并蓄、融突创新的和合体。

到了程颢提出“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二,《二程集》,42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天理”二字实古已有之,然程氏之所以称“自家体贴出来”,是指他创造了“兼容并蓄”儒、释、道三教的新和合体,即理学理论形态,由此才开创了理学的新时代,并把“兼容并蓄”儒、释、道三教的文化整合的方法落到了实处,对外来印度佛教文化和本土道教文化的挑战,做出了成功的回应。中国传统文化在和合儒、释、道三教文化中,不仅达到了中国文化思想发展的高峰,而且超越国界,传播到朝鲜、日本、越南,并在与传播国传统文化的融合中,成为继生国的官方意识形态。由周敦颐、邵雍、张载、二程奠基的理学,经由朱熹、王守仁、王夫之的努力,而集道学、心学、气学之大成,使儒、释、道三教的文化整合更加完善。此后三教在思想哲学领域的冲突,就不如唐和宋初那样激烈了。

(四)理论形态转型的冲突

宋代国家的统一,社会的安定,经济的发展,自然科学三大发明的完善,推动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经济的繁荣,特别是城镇商品市场的发达,酝酿着理论形态的转型。但这一转型受到传统经学的阻抗,并与汉唐经学发生严重冲突。汉儒治经,偏重注解,名物训诂;唐儒治经,上承汉儒,依注作疏。《五经正义》以“疏不破注”为原则,疏是对注的梳理和解释,笃守“不破”,末流所及,造成“讳言服、郑非”的情境。不仅以“疑经”为背道,而且以“破注”为非法,严重桎梏、束缚着思想界,扼杀了思想的自由创造,而只能陈陈相因,千篇一律。

在此一潭死水中,宋儒一石激起千层浪,大破汉唐“传注”,推翻“疑经”、“破注”的禁锢。不仅“舍传求经”,而且“疑经改经”,撼动了思想界的重重大山。学术思想界萌发了一股新鲜的、生气勃勃的空气,一阵疑经、改经的新风缊而起,实现了由汉唐训诂之学向宋明义理之学的转变。欧阳修的《易童子问》,疑群经之首的《周易》中《易传》非孔子之言,又撰《毛诗本义》,破毛、郑传注;刘敞《七经小传》,由疑经而改经;司马光疑《孟子》,苏轼讥《尚书》;朱熹以《周易》为卜筮之书,《诗经》有讲男女爱情之事,《尚书》是历史文献等。破除了《五经》为圣人之言的种种光环和权威,实现了思想解放,使中国思想史上出现了罕见的各家异说,学派涌现,竞彩斗艳的繁荣局面,并使得隋唐儒、释、道三教之学向宋明理学的理论形态转生。于是宋明理学便作为有别于先秦百家之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等独立的理论形态,而登上中国哲学史、思想史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