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佛教文化(方立天文集·第七卷)
- 方立天
- 2533字
- 2020-08-29 19:06:49
三、略评
从中国佛教教义发展史来看,华严宗自我标榜为“圆教”,即自宗的教义是圆满无碍的,而其他宗派被判为是偏颇不正的“偏教”。华严宗人不满意空宗的某些主张,以为心色皆无,一切皆空,那就有连成佛的根据和佛国天堂也逻辑地被否定的危险。他们也不满意唯识宗的某些观点,以为能变为境的识是真空的,而所变的境是虚妄的,这在理论上难以自圆其说。他们认为,最为圆满的说法是,客观现象是假,本体是真,同时本体和现象又相即相入,现象和现象也圆融无碍。他们以为这样就是摆脱了空有两宗的理论矛盾和窘境。其实,这种宗教教义的具体说法的变化,并不能解决矛盾,摆脱窘境。现象是怎样由本体派生出来的呢?真实的本体又怎么派生出虚假的现象呢?虚假的现象又怎么能和真实的本体圆融无碍呢?不同的现象之间又怎么能圆融无碍呢?华严宗人的以本体为真实、现象为虚假的客观唯心主义立场,必然导致一系列的谬误。或许他们也意识到这种种左右支绌的理论困难,后来就愈来愈强调本体就是“真心”、“净心”、“本心”,而且这种“真心”本体就存在于众生的心中。现象和本体的关系,现象和现象之间的关系,都在众生的心中解决,一切唯心,随心所变。这是求助于自我意识来解决矛盾,取消矛盾。华严宗的客观唯心主义理论遇到困难,就用主观唯心主义理论来解决,这样就始终是在唯心主义圈子内兜来兜去,因而也就不能真正解决困难,克服自身的矛盾。
从中国古代认识发展史来看,华严宗的性起缘起理论虽然是神学唯心主义的,但是它在阐述宇宙生成和描绘宇宙图景时,也不时地透露出辩证的思想火花,比如普遍联系的观念,一体性、整体的观念和相对性的观念等,广泛地体现在华严宗人的著作之中。他们揭示了本体和现象、现象和现象之间的多重的复杂的联系,如果我们剔除宗教性的内容,就可以发现有值得认真总结的合理因素。他们把宇宙视为统一的整体,又强调万物的相对性,彼此相资相待、相入相即,这是曲折地反映了客观辩证法。华严宗的又一个理论贡献是,运用和阐述了一系列哲学范畴,丰富了古代哲学范畴史。他们通过理事、体用、本末、性相、一多、相即相入等范畴的阐发,程度不同地揭示了本质和现象、一般与个别、同一与差别、相对与绝对、整体与部分、原因与结果等若干对立范畴的内涵。比如关于本体与现象的论证,无疑是唯心主义的,但它认为本体是内在的,现象是外现的,本体比现象更根本,这就是合理的。它看到个别与一般是对立的统一,而在个别中包含了一般,认识了个别就把握了一般,这也是精彩的。再如,它看到既有差性又有同一性,在有的论述中还猜测到了差别包含了同一,同一并不否定差别的辩证法等等,都是人类认识史上的积极成果,值得我们重视和批判地继承。
十分重要的是,在看到华严宗哲学思想的合理因素时,还应看到它的谬误,分析造成谬误的认识根源。华严宗宣扬宇宙万物由“一心”生成,宇宙是大调和的整体,“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而本体真实,现象虚假,众生应当超脱世俗世界,进入佛国天堂。这一华严基本义理是完全错误的,形成这种错误理论的原因很多,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主要是:
(一)把现象的变动性与真实性对立起来,进而把现象和本质割裂开来,是华严宗陷入唯心主义的重要根源。唯物辩证法认为,事物的本质和现象,是既有区别,又密切联系的。本质决定现象,现象表现本质,甚至连假象也是本质的表现。华严宗认为,既然现象是由因缘条件和合而成,是有生灭的,就是无自性的,不真实的,这是把现象形成的条件性和真实性对立起来。华严宗人还把本质规定为永不变化的绝对的东西,从而和不真实的现象对立起来,歪曲了本质和现象的内在联系,这样就错误地得出了本体真实、现象虚妄的唯心主义结论。
(二)歪曲个别与一般的辩证关系,是华严宗无限夸大现象与现象之间的统一的重要根源。华严宗人看到了个别与一般是对立的统一,这是正确的。但是,正如列宁所指出的:“个别一定与一般相联而存在。一般只能在个别中存在,只能通过个别而存在。任何个别(不论怎样)都是一般。任何一般都是个别的(一部分,或一方面,或本质)。任何一般只是大致地包括一切个别事物。任何个别都不能完全地包括在一般之中,如此等等。”而华严宗人把一般(理)视为第一性的决定性的东西,把个别的事物说成是第二性的虚妄的东西,从而陷入了唯心主义。同时,他们又以为一般是完全地包括一切个别事物(“理”遍于“事”),而个别也能完全地包括在一般之中(“事”遍于“理”),这样就必然导致夸大矛盾统一的“理事无碍”和“事事无碍”的结论。
(三)片面夸大事物之间的同一性,导致华严宗人陷入“一多相即”的诡辩。华严宗人看到了事物的同一性和差别性的统一,但是他们不懂得世界是多样性的物质的统一,不同的事物都有自己的质的规定性,各有具体的特殊规律,是不能无条件的相入相即的。他们承认差别性,而又夸大同一性,实际上否认了差别性,以至认为狮子的眼就是狮子的耳,狮子的一根毛中就有整个狮子。“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抹杀了事物之间的差别,取消了部分和整体的差别,陷入了诡辩。
华严宗人宣扬唯心主义形而上学是宗教宣传的需要,也是唐王朝统治的需要。他们宣称“理事无碍”、“事事无碍”,是为了说明佛国净土和世俗社会、佛教生活和日常生活是相入相即的、圆融无碍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粒尘土中也有“佛国”存在,众生在现实生活中都可以进入“佛”的境界,从而把人们从苦难的现实引向虚无缥缈的天国。这样,一方面可以吸引更多的信徒,扩大本宗势力;一方面又可以减少反抗唐王朝的势力,以利于巩固封建统治。华严宗的理论还包含了肯定现实一切价值的倾向和浓厚的调和色彩,客观上是歌颂唐王朝是美妙清净、和谐一致的,并感化社会上不同地位的人们无视差别、互相调和、和睦共处。华严理论为佛教神学和封建统治服务的社会意义是非常鲜明的。
华严宗的哲学理论在中国思想史中的影响是深远的。它的思维模式、论证格局,特别是一套常用范畴,如理事、性相、体用、本末、一多等,长期地影响着唐以来的思想发展。它的哲学思想的一些观点是尔后一些唯心主义流派理论的张本。如理事说与程朱理学是一脉相通的,而心包无限空间和无尽时间的观点,又和心学的主观唯心主义有着思想渊源的关系。
[原载《中国哲学范畴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