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金瓶梅》的人物描写

《金瓶梅》的故事已如上述。这种类型的故事,在它以前的中国小说中还从未出现过,因而具有重要的意义。然而,决定一部小说的成败的,首先不是情节。即使情节很有新意,但如果没有活生生的、能够打动读者的人物,情节也就没有感人的力量。而且,没有这样的人物,就不可能真实、深刻地挖掘人物的内心和揭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而在实际上也写不出具有新意的情节。因此,《金瓶梅》之获得突出的成就,其根本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金瓶梅》有三点很值得重视:

第一,它能注意到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而不是片面地、简单化地描写人物。因此,书中人物不仅不是概念的化身,甚至也不是某种性格特点的简单的体现者。具体地说,在一个人物身上往往具有两组从表面上看来彼此矛盾的性格特点,但又并不是违反逻辑的拼凑,而是主次分明、存在着明显的共同点的矛盾的统一体。

这部作品里的第一主角应该说是西门庆。他自私、狠毒、贪婪、好色,这是每个读过《金瓶梅》的人都留有深刻印象的。但这些恶德的表现形式极为复杂,有时看起来甚至像是与此相反的东西。他跟李瓶儿的关系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他先骗奸了李瓶儿,又得了李瓶儿的许多钱财,本已跟李瓶儿约好,“(五月)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准娶”(第十七回),后因其所投靠的杨提督倒台,他怕连累,在家避祸不出,对李瓶儿却连个信都不给。到了约定行礼之日,李瓶儿派人送头面来,他不见来人,只叫小厮对那人说:“教你上覆二娘(李瓶儿),再待几日儿,我爹出来往二娘那里说话。”(第十七回)但却根本不把李瓶儿放在心上,不但到了原定迎娶的六月初四日仍然不理不睬,甚至在他知道自己已经平安无事之后,也不立即跟李瓶儿联系。等到得知李瓶儿因他没有消息,染病将死,经蒋竹山治愈,已与蒋竹山成婚,他不但不为自己对李瓶儿不负责任、害得她差点死去而内疚,却对李瓶儿十分痛恨,用计陷害了蒋竹山,使李瓶儿成为他的第六个妾。李瓶儿一进门,他又故意在精神上加以折磨,轿子到门时不叫人出去迎接,又一连三天不进她的房,迫使李瓶儿上吊。救活后,他还把李瓶儿毒骂一顿,并用马鞭抽打,李瓶儿苦苦哀求才罢。书里是这样描写李瓶儿被迫自杀并获救后他对李瓶儿的进一步虐待的:

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你每休信那淫妇,装死儿唬人,我手里放不过她(指李瓶儿)。到晚夕,等我进房里去,亲看着她上个吊儿我给瞧,方信。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到晚夕,见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进他房中去了……

且说西门庆见妇人在床上,倒胸着身子哭泣,见他进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悦。他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然后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么,缘何流那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根绳子丢在她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越发烦恼,痛哭起来。

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战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过,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什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第十九回)

明明是他对不起李瓶儿,但他却心安理得,反而觉得李瓶儿一万个对不起他,因而对她百般凌辱。这是因为他的自私和狠毒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认为别人理所当然地要服从于他的利益,为他作出贡献甚至牺牲,如果谁敢不这么做,那就必须受到任何残酷的报复,无论这个人在以前曾经给予他多少好处。

在这一场风波里,由于李瓶儿的软语恳求,总算把西门庆的气消下去了。到了第二天,李瓶儿给他看了她所带来的许多金银财宝,他对李瓶儿就变得言听计从了,以致潘金莲取笑他说:“使的你狗油嘴里推磨,不怕你不走”(第二十回)。这就暴露了他的贪婪本性。第二年,李瓶儿给他生了个儿子,他对李瓶儿更加宠爱了,但实际上不过把李瓶儿作为泄欲的工具。即使在李瓶儿的经期,他也要满足自己的兽欲(第五十回)。李瓶儿就是被他和潘金莲共同害死的。第六十一回通过良医何老人交代李瓶儿得病致死的原因说:“这位娘子乃是精冲了血管起来(的病),然后着了气恼。气与血相搏则血如崩。……”“气恼”是潘金莲给她受的,作为起病主因的“精冲了血管”,则是西门庆的罪行。这又显示了他的自私与好色。

然而,李瓶儿临终和死去之时,西门庆却表现了真诚的悲痛之情。李瓶儿将死时,潘道士曾嘱咐西门庆:“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但西门庆还是进瓶儿房里去了,他想的是:“法官戒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得厮守着,和她说句话儿。”及至李瓶儿一死,他不顾污秽,不怕传染,抱着她,脸贴着脸哭:“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什么!”在房里离地跳得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第六十二回)接着,他拿出许多银子来给她办丧事。还在李瓶儿房中伴灵宿歇,于李瓶儿灵床对面搭铺睡眠。“白日间供养茶饭,西门庆在房中亲看着丫鬟摆下,他便对面桌儿和他同吃,举起箸儿来,‘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第六十五回)这跟其早先折磨李瓶儿判若二人。

但是,这种悲痛和惊人的慷慨是建筑在什么基础上的呢?深知西门庆心腹的玳安说得好:“俺爹(西门庆)饶使了这些钱(指李瓶儿的丧葬费用),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李瓶儿)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是知道该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银子休说,只光金珠玩好、玉带绦环狄髻、值钱宝石还不知道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第六十四回)

西门庆的悲痛感情,其实是李瓶儿用巨额财富买来的;他慷慨地为李瓶儿使钱,是因为李瓶儿给了他更多的钱。而尤其有意思的是,他为李瓶儿伴灵还不到“三夜两夜”,就在李瓶儿灵床对面的床铺上,奸污了奶子如意儿,不但进一步暴露了他的好色,而且充分显示了他对李瓶儿的所谓深厚感情不过是一时冲动,那种“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什么”之类的哭喊,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把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感情与他对钱的欲望等同起来,因为在李瓶儿死后,这些钱全都归了他,如果仅仅是基于对金钱的贪欲,他原不必为李瓶儿的死而悲伤,而且更没有必要花那么多钱来为李瓶儿大办丧事。可以说,西门庆到后来确实对李瓶儿产生了颇深的感情,但归根到底,他对李瓶儿的感情是建筑在他的自私、贪婪的欲望得到高度满足的基础上的,而且他的自私与冷酷又决定了他的那种深情的悲痛不可能持久。总之,自私、冷酷、贪婪是他身上的主流,在他跟李瓶儿的关系上,也充分体现了这样的特色。然而,在像李瓶儿死亡那样的场合,他却也能显示出忘我、深情、不爱惜钱财的特点,尽管这些本是从其主流生发出来,但又似乎与其主流相矛盾。正因如此,西门庆这个形象并不是自私、冷酷、贪婪之类性格特点的化身或图解,而是渗透了这类性格特点的、具有复杂思想感情的活生生的人。

关于这一点,还可从以下两件事得到印证:一件是西门庆周济常时节。常时节既可说是西门庆的朋友,也可说是他的帮闲。因为家里穷困,住的房子是租人家的,又常常付不起房租,被房主催着搬家。为此,他向西门庆求告。西门庆答应了让他自己去寻房子,寻到了就买下来,钱由西门庆出;另外还给了他十二两银子,作家里的日常开支,以便“买件衣服,办些家活”(第五十六回)。等常时节寻到了房子,房价银为三十五两,西门庆却给了五十两,剩下的教他“开个小本铺儿,月间撰(赚)的几钱银子儿”过活。(第六十回)这跟他送银子给蔡状元等人使用不同,那是为了在将来得到更大的好处,而作为帮闲在西门庆处白吃白喝的常时节,却显然不能起到这样的作用。所以,书中也把西门庆的周济常时节称为“仗义疏财,救人贫难”(第五十六回)。这件事情,跟他的自私、冷酷、贪婪的性格特点似乎颇有矛盾;如果仅以此事为依据,甚至可以称赞他把友情看得很重,不惜为此而抛舍钱财。而且,这对西门庆来说并不是绝无仅有的事例,另一个帮闲朋友应伯爵曾受到他更多的照应,应伯爵妻子生产时,西门庆就送应伯爵五十两银子,供孩子做满月之用。(第六十七回)然而,花子虚不也是西门庆的好朋友吗?西门庆却处心积虑地挑拨李瓶儿与他的感情,以便自己与李瓶儿私通,最后并把花子虚的家产也据为己有。可见西门庆绝不是一个看重友谊的人。应该说,在处理朋友关系上,他同样是自私、冷酷、贪婪的,在牵涉到重大利益时,他可以毫不踌躇地害得朋友家破人亡;但在一些小事情上,他却又可以显得很够朋友、慷慨大方。这后一节从表面上看来固然跟自私、冷酷、贪婪相反,却又并非不能相容,因为他在送常时节、应伯爵几十两银子时,自己已经发了大财,这区区之数对他无关重要,而为了取乐,他不但需要娼妓、娈童,也需要凑趣的篾片,应伯爵之流正是他所不可或缺的工具,只要看看第三十二、五十四诸回所写应伯爵插科打诨引得西门庆兴高采烈的描写,就可知道其中的消息。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应、常之流没有感情,否则他也不必送银子给他们,因为即使他们因此对他疏远了,他也还找得到另外的篾片;而从他这么大方地送银子给他们这点来看,他跟视钱如命的吝啬鬼又确实并不一样。所以,他固然是自私、冷酷、贪婪的,但作为一个具有复杂的思想感情的人,他有时又似乎有所突破。

另一件事情是他死前对潘金莲的态度。他的暴得重病,其直接起因是潘金莲在他醉后给他服了春药,但他对潘金莲毫无怨恨。临死前,他“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不得她(潘金莲),满眼落泪,说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姊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又嘱咐其嫡妻吴月娘:“六儿(潘金莲)她以前的事,你担待她罢。”(第七十九回)从表面上看来,他此时对潘金莲的感情已经克服了他的自私,否则就不会轻易地原谅潘金莲导致严重后果的上述孟浪行为。

然而,为什么他此时对潘金莲的态度跟其初嫁过来时完全不同了呢?就是因为潘金莲处处投其所好,不仅充当了美丽而驯顺的泄欲工具,而且被他认为是忠心耿耿的女奴。一天晚上,西门庆要下床小便,潘金莲为了讨好他,就说:“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吧,省得冷呵呵的,热身子下去冻着,倒值了多的。”这本是一个使正常人无法接受的建议,但“西门庆听了,越发欢喜无已,叫道:‘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于是真个溺在妇人口内。妇人用口接着,慢慢一口一口都咽了。西门庆问道:‘好吃不好吃?’”(第七十二回)在他们二人的这种关系中,既深刻反映了潘金莲的卑贱,也充分显示出西门庆的自私、冷酷,他竟然可以如此对待一个他所喜欢的女人。当然,潘金莲的“疼”西门庆还不仅表现在这件事上。例如,西门庆陷害来旺儿,就是潘金莲的提示(第二十五、二十六回);而在西门庆看来,这正是潘金莲忠心为他的明证。又如,西门庆私通李瓶儿、宋蕙莲等人,潘金莲都曾给予帮助或遮护。至于在性生活方面,潘金莲更是尽量地迎合西门庆的要求。潘金莲的这一切当然使自私、冷酷、好色的西门庆得到很大的满足,从而对她越来越宠爱,以至产生了那种似乎超越自私的感情——在其自私、冷酷、好色的基础上培育起来的感情。

《金瓶梅》在人物描写上的这种特点,不仅体现在主角身上,也体现在很多重要的配角身上。这里再看一看宋惠莲。

宋惠莲本是厨役蒋聪的妻子,长得很漂亮。蒋聪生前,她就与西门庆的家人来旺通奸。蒋聪被人戳死,宋惠莲要来旺跟西门庆说了,把正犯问成死罪,替蒋聪抵了命,之后她就嫁了来旺,却又贪图钱财,与西门庆通奸。于是打扮得妖妖娆娆,装腔作势,跟另一些男人打情骂俏。试看她与潘金莲、孟玉楼等人在元宵晚上去街市观灯的一段:

当下三个妇人,带领着一簇男女。来安、画童两个小厮,打着一对纱吊灯跟随。女婿陈经济 着马,抬放烟火花炮,与众妇人瞧。宋惠莲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儿,娘们携带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头就来。”经济道:“俺们如今就行。”惠莲道:“你不等,我就是恼你一生。”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衿袄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绡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并面花儿,金灯笼坠子,出来跟众人走百媚儿……那宋惠莲一回叫:“姑夫,你放过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过元宵炮仗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掉了鞋,扶着人且兜鞋,左来右去,只和经济嘲戏。玉楼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何只见你掉了鞋?”玉萧道:“她怕地下泥,套着五娘鞋穿着哩。”玉楼道:“你叫她过来我瞧,真个穿着五娘的鞋?”金莲道:”她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谁知成精的狗肉她套着穿。”惠莲于是搂起裙子来与玉楼看。只见她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线带儿扎着裤腿。(第二十四回)

不仅如此,通过这次看灯,她跟陈经济“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第二十四回)。这些都给人轻狂、淫贱的感觉。

后来来旺得知了一点儿风声,在盛怒之下,打了她一拳。那妇人便大哭起来,说道:“贼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做甚么来家打我?我干坏了你甚么事来?你恁是言不是语,丢块砖瓦儿也要个下落。是那个嚼舌根的,没空生有,枉口拔舌,调唆你来欺负老娘?老娘不是那没根基的货,教人就欺负死,也拣个干净地方。……宋家的丫头若把脚趔趄儿,把宋字儿倒过来。我也还龇着嘴儿说人哩,贼淫妇王八,你来嚼说我!你这贼囚根子,得不的个风儿就雨儿,万物也要个实才好。人教你杀那个人,你就杀那个人。”(第二十五回)不但把自己与西门庆的事推得一干二净,而且还显得那么理直气壮,似乎错处都在来旺和别人身上,其泼辣和无赖都令人吃惊。所以作者在写了上述事件后,评论宋惠莲说:“正是东净里砖儿,又臭又硬。”(同上)

等到西门庆得知来旺因宋惠莲的事对他不满,向她询问,她一面为来旺掩饰,一面向西门庆提出,“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里,在家里和他合气;与他几两银子本钱,教他信信脱脱,远离他乡做买卖去。休要放他在家里,旷了他身子。自古道:饱暖生闲事,饥寒发盗心。他怎么不胡生事儿!这里无人,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同上)甚至在西门庆陷害来旺、把他关入牢监后,她开始很悲痛,及至西门庆骗她说来旺在监牢里没吃什么苦,过几天就把他放出来,她便又高兴起来,还对西门庆说来旺释放后,“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明确表示了愿与来旺离异而做西门庆小老婆的心愿。在这些地方,很难看出她对来旺有什么爱情。

然而,她一知道来旺已被打了四十板、递解徐州,就“关闭了房门,放声大哭道:‘我的人呢!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算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哭了一回,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楹上,悬梁自缢。”(第二十六回)被人救醒后,她就当面指责西门庆:“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得成成的,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同上)无论西门庆怎么派人劝慰她,要跟她恢复关系,她仍坚决拒绝,最后找了个机会自杀了。

在宋惠莲身上,显然存在着严重的矛盾:她轻狂、淫荡、无耻、泼辣,但又善良、坚贞、勇敢。但这一组矛盾却又并非不能并立。她的贫贱出身和经历决定了她缺乏教养,甚至也缺乏当时社会一般的道德观念,因而在她身上存在着一股野性。这股野性与青春的活力相结合(她死时还只有二十五岁),使她不顾一切地追求欢乐——从好吃好穿直到性的满足。因而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必须忠于丈夫,甚至认为没有必要与丈夫白头偕老。但她却又不是不顾及丈夫,因此她要西门庆在给来旺另娶个妻子后她才离开来旺。这跟她在蒋聪生前与来旺通奸,但蒋聪死后她又要给蒋聪报仇是同样的心理。所以,她的本性其实是善良的。然而,西门庆却连她的这种要求都加以践踏,竟如此残忍地迫害来旺,这就使她感到痛苦而难于忍受,她身上的野性——曾经促使她毫无顾忌地追求欢乐的野性——就促使她勇敢地反抗西门庆,并最终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所以,她性格中的这一组严重的矛盾,实际上又存在着彼此相通之处,是一个有机的统一体。正因作者如此深刻地写出了她性格中的矛盾,这一人物才具有血肉丰满的、感人的形象。他使读者看到了:在宋惠莲的美丽的外貌下,隐藏着轻浮、淫荡的灵魂,但在这个灵魂的深处,却又蕴含着“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高尚品质。不但在《金瓶梅》词话以前的小说中,没有出现过类似的形象,就是在《金瓶梅词话》以后的我国古代小说中,也很难看到。鲁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其作品中的人物,“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且介亭杂文二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事》)《金瓶梅词话》之写宋蕙莲,虽未达到这样的程度,却有某些相似之处。

总之,善于显示人物性格中的矛盾,而不是简单化概念化地描写人物,这是《金瓶梅》在人物描写上的第一个值得重视之处。

第二,《金瓶梅》善于从发展中来刻画人物的性格,而不是把人物写得一成不变。

在现实生活中,随着境遇的不同,人物会不断地表现出不同的性格特点。这些性格特点,有时是彼此接近的,有时又截然相反,但又必然存在着可以相通之点。作品如能交代出人物的这种发展变化,人物就会灵动而有生气,否则就是静止的死人。《金瓶梅》在这方面也相当成功。前面提到过的西门庆对李瓶儿、潘金莲前后态度的违异,宋惠莲之从轻狂、淫荡变为坚贞、勇敢,就都是这样的例子。这里再以李瓶儿为例。

如前所述,李瓶儿在与西门庆有了私情后,对花子虚是很冷酷的。在嫁给蒋竹山后,由于蒋竹山在性生活方面不相适应,她对蒋竹山感到不满,因而态度越来越粗暴。但在嫁给西门庆后,西门庆虽然在开始时给了她一个下马威,但接下来却一直对她很好,她就变得善良温柔而富于同情心。对西门庆固然十分体贴,尽管自己饱受潘金莲的凌辱,却不愿把这些情况告诉西门庆,以免引起他的烦恼,而且她对家里的下人也尽量予以照顾,用西门庆家里的奴仆玳安的话来说:

“说起俺这过世的六娘性格儿,这一家子都不如他。又有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俺每下人,自来也不曾呵俺每一呵,并没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要的誓也没赌一个。使俺每买东西,只拈块儿。俺每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俺每好使。’她便笑道:‘拿去罢,称什么?你不图落,图甚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第六十四回)

甚至对潘金莲的母亲,她也十分关怀。直到她死后,潘金莲的母亲还在念叨她的好处:

“你娘(指李瓶儿)好人,有仁义的姐姐,热心肠儿。我但来这里,没曾把我老娘当外人看承,到就是热茶热水与我吃,还只恨我不吃。夜间和我坐着说话儿。我临家去,好歹包些甚么儿与我拿了去,誓没曾空了我。不瞒姐你每说,我身上穿的这件披袄儿,还是你娘与我的。正经我那冤家(指潘金莲),半个折针儿也迸不出来与我。”(第七十八回)

她之这样做,绝不是为了收买人心。这只要看看她临终时的情况就可知道的:

……李瓶儿教迎春把角门关了,又唤过冯妈妈来,向枕头边也拿过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根银掠儿,递与他,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没甚么,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一念儿。这银子你收着,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房子等我对你爹说,你只顾住着,只当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李瓶儿又叫过奶子如意儿,与了她一袭紫绸子袄儿、蓝绸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哥儿死了,我原说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实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也不打发你出去了,就教接你的奶儿罢。这些衣物与你做一念儿,你休要抱怨。”……李瓶儿一面叫过迎春、绣春(她的两个丫头——引者)来,跪下,嘱咐道:“你两个,……也是你从小儿在我手里答应一场,我今死去,也顾不得你每了。你每衣服都是有的,不消与你了。我每人与你这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儿。那大丫头迎春,已是她爹收用过的,出不去了,我教与你大娘房里拘管着。这小丫头绣春,我教你大娘寻家儿人家,你出身去罢,省的观眉说眼,在这屋里,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见出样儿来了。你服侍别人,还像在我手里那等撒娇撒痴,好也罢歹也罢了,谁人容的你?”(第六十二回)

在这样的交代里,我们可以看出她对这些人是真的关心,对迎春、绣春固然透出一分真情,对其儿子的奶妈也显露出她在待人接物方面的特点:她已为如意儿打算得相当周到,但却还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别人,所以特地叮嘱说“你休要抱怨。”正因为如此,那些人全都感动得哭了,她的这些话也确招人泪下。

不仅如此,当这些人不在跟前时,她又恳托西门庆的嫡妻吴月娘说:

“奴与娘做姊妹这几年,又没曾亏了我,实承望和娘相守到白头。不想我的命苦,先把个冤家没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这个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后,房里这两个丫头无人收拘。那大丫头已是他爹收用过的,教他往娘房里服侍娘。小丫头,娘若要使唤,留下;不然,寻个单夫独妻,与小人家做媳妇儿去罢。省的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也是他服侍奴一场,奴就死口眼也闭。又奶子如意儿,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着奴分上,也是她奶孩儿一场,明日娘十月已满,生下哥儿,就教接她奶儿罢。”(同上)

直到临死,她还是在为这些人的命运操心。

李瓶儿从冷酷、泼辣变成如此善良而富于同情心,不但绝不是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完全符合生活的逻辑。其实,她本来就是善良得甚至有点懦弱的,所以,花子虚一直把她撇在家里,自己在外边胡闹,“整三五夜不归家”(第十回),她除去“气了一身病痛”(第十三回)以外,毫无办法,而且仍然希望花子虚回心转意,甚至恳求花子虚的朋友帮助劝他,在她身上何尝有丝毫的凶恶和冷酷!她之所以和西门庆发生性关系,一方面固然是基于青年女子对爱情的渴求,另一方面也是对花子虚的反抗。而在对西门庆产生爱情以后,花子虚就转而成了阻碍她与西门庆爱情的对象,她对花子虚也就进而成为仇视了。因此,她对花子虚的冷酷、泼辣,其实正是一个善良、懦弱的人的报复,也可说是她那善良的本性被扭曲了以后的变态。至于她对蒋竹山,本就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婚后在性生活上又不能协调,若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在她的潜意识里产生对蒋竹山的怨恨——如果不是蒋竹山,她就不至于与西门庆分离——也是可以理解的,因而,尽管她对蒋竹山的态度日渐粗暴,却并不能就此把她视为残忍,而且,当蒋竹山被陷害而吃了官司后,她虽不知道蒋竹山是冤枉的,反而认为他罪有应得,却仍然代他还了钱、使他得以释放,才跟他分手。这就可见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仍然没有丧失善良的一面。而在嫁了西门庆后,她的生活上和感情上的要求都获得了满足,她就又恢复了善良甚或懦弱。

因此,李瓶儿的这种前后变化,不仅使这一人物形象显得极为真实而感人,而且还向读者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当一个人的正常要求得不到满足时,善良、懦弱就会转变为冷酷、残忍。那么,当社会上出现许多残酷的事件时,仅仅对当事人加以谴责、严惩——这正是封建社会的一贯做法——是否公正呢?提出这样的问题,也正意味着对封建社会的传统观念已发生了若干怀疑。

由此可见,《金瓶梅》在人物描写上的第二个特点——从发展中来描写人物——既使它在人物描写上取得相当大的成功,也使作品的思想更为深刻。

第三,《金瓶梅》在人物描写上的第三个特点,是对人的谅解。作者并不是没有爱憎,也不是没有对人的严厉的谴责甚至批判,但并不对那些有严重错误甚至罪行的人采取简单化的态度,把他们写成跟普通人的好恶完全相反,从而基于道德上的义愤,把他们的痛苦写成大快人心的事情。在他的笔下,即使是大恶人,也还存在着跟普通人的感情相通的一面,甚至在写他们的痛苦时,还能引起读者的某种共鸣。这不仅并不减弱这些人的罪恶和读者的憎恶,而是使读者的憎恶更具有现实性,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读者所憎恶的才是现实生活中的人而不是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妖魔鬼怪,而且也才能使读者不仅憎恶这些人本身,又能进而思考社会上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恶人、产生如此的恶行的问题。

这个特点,在对书中许多人物的描写上都程度不同地体现出来,如写西门庆在李瓶儿死后的悲痛感情、临死前对潘金莲的态度,就属于这一类;而在这方面最为突出的,则是其所塑造的潘金莲这一形象。

潘金莲当然很残忍,作了许多恶,但另一方面,她也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有自己的种种痛苦。作者对此并不幸灾乐祸,把它看作是潘金莲作恶多端的报应,而是出之以谅解和同情。试看第三十八回《潘金莲雪夜弄琵琶》的一段。

那一段是写西门庆娶了李瓶儿后,对她十分宠爱,又跟姘妇王六儿打得火热,因此潘金莲被冷落了多时。一天晚上大雪,潘金莲在房中等他归来,等了好久,谁知他却早已到李瓶儿房中去了。

……潘金莲见西门庆许多时不进她房里来,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帐冷。那一日把角门儿开着,在房内银灯高点,靠定帏屏,弹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便使春梅瞧数次,不见动静。正是:银筝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取过琵琶,横在膝上,低低弹了个《二犯江儿水》,以遣其闷。在床上和衣儿又睡不着,不免“闷把帏屏来靠,和衣强睡倒”。猛听得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只道西门庆来到,敲得门环儿响,连忙使春梅去瞧。春梅回道:“娘错了,是外边风起落雪了。”妇人于是弹唱道:“听风声嘹亮,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一回儿灯昏香尽,心里欲待去剔续,见西门庆不来,又意儿懒得动弹了。……(潘金莲)独自一个儿坐在床上,怀抱着琵琶,桌上灯昏烛暗。待要睡了,以恐怕西门庆一时来;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寒冷。不免除去冠儿,乱挽乌云,把帐儿放下半边来,拥衾而坐。……又唤春梅过来,“你去外边再瞧瞧,你爹来了没有,快来回我话。”那春梅走去,良久回来,说道:“娘还认爹没来哩,爹来家不耐烦了,在六娘屋里吃酒的不是!”这妇人不听罢了,听了如同心上戳上几把刀子一般,骂了几句“负心贼,”由不得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

在这段文字里,潘金莲的寂寞和痛苦表现得何等深切!它所显示的,是一个在一夫多妻制下呻吟的普通妇女的悲惨处境。大概很少有读者会在读这一段时产生如此的想法:“谁让你毒死了武大郎来嫁西门庆的,活该受罪!”其所以如此,是因作者写这一段本来就用的是饱含同情的笔触,读者自也在不知不觉中受了他的影响。这就是我们所认为的作者对人的谅解。

这种态度,实际上是基于对人的客观的分析。作者并不因潘金莲有许多恶行而把她一棍子打死,而是客观地分析她的恶行是怎么造成的,环境应负多少责任,她自己应负多少责任。在哪些方面是值得同情的,在哪些地方是不可容忍的。这种客观的分析,在引起读者同情的同时,也就更能使读者产生恰如其分的憎恨。例如,理解了她在雪夜弄琵琶时的感情,也就能理解她何以要害死李瓶儿的孩子,但这绝不是使读者去同情她杀害婴孩的罪恶,而是令读者真切地看到她的残酷,当然,同时也就看到了造成这种残酷的客观原因。

这种对人的谅解所导致的,主要不在于对人物的确切评价,而在于对人物的深入的了解。只有具备了这种了解,才能把握人物性格和感情的复杂性,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有了这样的人物形象,才谈得上文学作品的思想意义,否则就必然沦为说教——那是牧师的职责,却不是作家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