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香楼前,细雨绵绵。好像要把这浮世中的艳色洗去,那些悲痛无奈和心酸不堪随雨点一起去了,落在地面上,化作一朵朵透明的花。走过那些路的人,只是将它踩在脚下,无言的痛楚沾湿了鞋底,永远看不见。
我有些局促的推开隔壁的门。
那扇门里,一个轻薄如蝉翼的身影在美人靠上,望着天外烟雨,似要如烟飘去。
耳鬓的碎发在风中凌乱地飞,却让我想起话本中大军阵前的猎猎风旗,傲骨上开出的清冷寒梅。她真不愧是这儿最美的姑娘,身上独特的气质是我从未见过的,明明装扮如此寡淡,却又娇媚得让人挪不开眼。
“花魁娘子。”我凝视了半晌,鼓起勇气开口道。
她回头,眼神中有短暂一瞬透露着淡淡的哀伤,遂即又变了韵味,明眸皓齿,肤如凝脂,她轻扬起嘴角,仿佛有一束光透过厚厚云层打在了她身上。
“姑娘,见过谷公子了?”
我才发现,她跟我梦中那个可怖的样子完全不一样。方才我是太过惊慌,才给她糊了一层假面。
“嗯,见过了。我方才误会你了。”我说着上前倒了一杯茶水给她,“我向你赔罪。”
她久久地看着我不说话,看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只听她诧异道:“从未有人给我赔过罪。”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咬紧了下唇,将茶水又递上前:“花魁娘子,我不是有意的。”
她轻笑了一声,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叫我竹雪吧。”
我一愣,回想起方才。
“啊?煮血……敢问姑娘是哪两个字?”
“袅袅孤生竹,独立山中雪。”
我一时惊诧,这名字着实文雅不俗。我当时到底是怎么想到煮血的?
“原来如此。竹姑娘的名字,确实像极了本人,萧疏风雅。”
她没什么反应,只偏过头,眉眼弯弯:“姑娘,方才缘何怕我?”
“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梦中惊醒,慌乱中才误会了姑娘。”
“想是之前受了惊吓吧,”她伸过手,冰凉的手心抚过我的手背,“没事了。姑娘放心。这里很安全。”
不知为何,她这样说,竟平白给人安心的感觉。我朝她绽出一个笑容。
“还要多谢你给我解围。”
“这没什么,”她淡淡地看我一眼,“莫放在心上。”
说着顿了顿,倏忽笑着开口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桑铃。桑树的桑,铃兰的铃。”
“安乐归故乡。”她嘴角牵了牵,“好名字。”
我抬起头,不知她是何意。
她接着问:“是谁给你取的?”
“是……公子……嗯……”我想了想,觉得太过笼统,于是换了个话:“我家公子。”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前,也有人给我取过名字。但那个名字,没人知道了。”她抬手又倒了一杯茶,滚烫的水雾在眼底氤氲,让人看不透。
我愣神,看来竹雪这个名字,应是她自己取的花名了。
“那你岂不是把那个名字尘封起来了?你不会忘吗?”
她的声音突然冷下来,一字一字如钉:“不会的,我永远都不会忘。”
雨越来越大了,打进来的声音越发响,连成一道幕帘。
“琏城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倒是跟当年很像。”她走近了窗棂,声音快要湮没在风雨声中。
我听不明白她的话,不过像是在回忆,她的眉头微微蹙着,并不开心。
“竹姑娘,我可否问你几个问题?”
她回头,目光落在我脸上。“你是想问昨天那个男子吧。”
我吸了口气,平复道:“实不相瞒,我来此确为二人,宁家的两兄弟,宁棠一和宁潼云。”
“宁棠一我知之甚少,只见过他背影。每次他都来喝酒,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才离开。宁潼云,是我的常客。”
“此人乃好色之徒,每三两日便来,荒淫无度纨绔至极,次次散尽千金只为……”她轻皱了皱眉,“楼里十分,六分都是从他口袋里出来的。”
我叹了口气,心中微微苦涩:“像这种大财主,楼里可不得要最好的人招呼着。他是你的常客也就不奇怪了。”
她自嘲般地笑了一声:“这楼,不过是一场风流梦罢了,有什么好不好的呢。”
我沉默地看着她,她这样美的人,笑如山花烂漫,哀如静谧月光,多看一眼都会入迷。可仿佛生来就不属于任何人,像雨后一抹云霞,没人可以触碰到她,就算碰到了,也会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再寻不到。
可这样的人,却日日泡在泥潭中,任人摆弄,争抢,成为一件供人玩乐的物件。
我不敢再多想,似乎还心有余悸,越想越是伤心,不愿再多问。
“竹姑娘,叨扰你这么久,谢谢你。我该走了。”
她神色透着一星半点的哀伤,但还是笑着迎我离开了。
那强堆着的笑,令我看着十分难受。
出了房门,眼见这偌大的楼,雕梁画栋,声色犬马,却惊觉这屋顶,四周,宛若一只巨大的鸟笼。
那些花娘们的声音,如婉转雀鸟,叠在一起,又如鬼魂恸哭之声,两者听着都让人心神不宁。
“你回来了?”
谷符迎上来,没想到他正靠在门栏处等我。“今日雨大,咱们还回去么?”
“我不想呆在这了,我们走吧。”
“那我先派人送你回府吧。”
“不用,路途遥远,回去恐怕得是午夜子时才能到,咱们找一处驿馆住下吧,总不能无功而返。”
“你昨日受了惊吓,还是先回去吧。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我没事,不必担心。”
出了颂香楼,雨还是很大,打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竟像是在放爆竹。忽然远处有一列马车疾驰而过,溅了我和谷符一身泥点子。
“什么人哪!雨天这么快小心轮子滚落了!”谷符横着眉气呼呼地叫道。
我抬头,目光追随着里面一节马车,风翻起墨绿色织金车帘,一瞬间的工夫,竟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白皙的脸上两只大大的桃花眼,头发束得高高的,悬在头顶,俨然是一位矜贵公子的模样。
此时与他四目相对,我吃惊地捂住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云珩!竟是他!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
还未想明白,马车便踏雨而去,消失在雾中。
他如今,竟是大变样了。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不知他有没有认出我。看他的目光,似乎并没有,无甚光彩,更像一具空心躯壳。
我打了个寒战,拉着谷符上马车。
“你怎么了?总感觉你经过昨天那事后,失魂落魄的。”他疑惑道。
“跟昨天没关系,”我摇摇头,神色恢复如常,“走吧,我累了。我想睡觉。”
“累了就在马车里先睡会吧,我带了软垫,”他从包裹里掏出来,“到了驿馆我叫你。”
“谷符,谢谢你。”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微微笑了笑,一定是我脸色不太好,吓着他了。
他呼了口气,哼了一声:“谢什么,睡吧。”
不知何时到了驿馆,也不知我是如何走进去的。恍惚记得谷符领我走进去,嘱咐了我几句,就各自回了房。头好疼,身子也不太舒适,胸腔似有什么东西堵着,有些犯恶心,便草草吃了点东西,洗洗睡下了。
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起来的时候,谷符已经离开了。这家伙,只给我留了信,说是已去了颂香楼赴会。
我拿着纸条,坐在桌前许久。
忽然觉得自己太过不自量力。以前不知道,总狂妄的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真到了人心纷杂的尘世中,竟一步便被打退了。
我在他眼中,真的就是一场笑话吧……原来做的那一切,都是小孩子胡闹罢了,算得上什么呢。
所以他总那么担心,就算不在我身边,也要如时时刻刻在我身边一样,任我胡闹任性,给我处理烂摊子,保护我。
可我为什么,明明想通了,为什么一想到他,又浑身难受呢……就是不想让他好过,就是讨厌他高高在上,讨厌他熟知我的一切,可却半点也不吐露,给我装相,还不给我好脸色……
这个人,怎么就不能真诚的关心我呢?
就像现在,我也一点不清楚他会在想什么,他的下一步谋划什么。
越想,越是心烦意乱,脑海里又开始蹦出那些画面了。
我好像能回忆起从前的一些事了。
我其实,不属于这儿的。那些片段中的场景和人,在我有记忆后,完完全全没见过。他们穿着奇异的服饰,说着奇怪的话,我一点也没明白。我只清楚,那段回忆很痛苦,导致我一回想起来就头疼欲裂,浑身发冷。既如此,便没有去想的必要了。只是有时控制不了,只能被迫接受。
我在驿馆,盘算了一下午那个竹雪姑娘说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等到了晚上亥时,天已全黑了,可还是没能等到谷符。
这家伙,不会又跟宁棠一喝得酩酊大醉吧?
我实在等不及了,叫了马车赶去颂香楼。临走时又带上了那支藏刀簪。簪子伪装成了珠钗,实际上全身雕刻着铃兰花,攀附在上面,清丽脱俗可又透着肃杀之气。当时我握住它,本想顶上一阵子,没想到抽出来一把刀子。
我紧紧握着它,进了马车。心中微微生出一丝欢欣。
我记起来了,我曾经,送过他一盆亲手培植的铃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