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香楼还如往常一样热闹非凡。
觥筹交错灯红酒绿,空旷的大堂挤满了人声,酒香和美色。
我穿行在中间,被熏得脑袋发晕,可还是尽力挤去梯上。往上头望,那巨型的顶和栏仿佛要向我的脸压下来。
走到半道,突然看见顶层有个黑影从一扇门中出来,又迅速跳出廊边的窗。
我正纳闷,突然门后冲出一批人,四处张望了一番也跳出了窗户。这次我终于看清楚了,那些人手里皆有棍棒,恐怕不是善茬。
我立即跑上楼,匍匐在对角廊下,呼吸里开始泛出冰凉的血腥味。
一个灰青色的大麻袋被人从屋里踹出来,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刚开始扭动了几下,后面就如死物一般没反应了。
一个有些熟悉的粗旷男声说道:“骗我,还拿假的骗我,是不怕死,还是不怕我啊?”
说完回身长吁了一口,叉着腰似是意犹未尽,刹那间抽出身上一只短小的银面匕首,狠狠插进袋中,等一片片血花漫出来了,又一寸一寸往里按。
他咬紧了嘴唇,满脸潮红,目光却又死死盯着那把匕首,笑容阴森诡怖。
“处理了,”他抽出匕首,袋里传出痛苦的闷哼声,他将匕首扔在廊上,转身又走进房里,“还有那个娘们,也弄死了吧。”
袋里的东西开始蠕动起来,血花蔓延的很快,在灰青色的袋布上,像开了一朵朵妖冶的花。
我这才发现自己颤栗地如同筛子一般。
那个房间的名字是,是菩提。
那个满是血的袋子里,是……是谁?
我捂上自己的嘴,脸上湿乎乎的,已淌满了泪水。
他不是都安排好了吗?他不是说自己很有把握的吗?他不是还总笑我太神经紧绷让我放松吗?
我腿脚瘫软,全身蜷缩起来,只为尽力压住自己的哭声。嘴巴贴在膝盖上,狠狠的摁压,不留有一丝余地发出声音。喉咙断断续续的咳痛,鼻子里的热气糊了眼睛。
整个人都像是要成了浆糊。
不行,我现在还不能这样。他们还在找我,这么哭太引人注目。
我扶着柱子颤巍站起身,朝上去。拉住一个花娘:“竹雪在哪?”
她见我模样有些怵:“竹,竹雪晚上才出来呢……”
“她现在在哪?”我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她掌心,“别声张。”
“往日这时候,应是在妈妈屋里谈事。”她指了指远处,有一扇紫檀木门。
“多谢。”我疾步走去,门被反锁住了。
有人回道:“何事?”
“求见竹雪姑娘。”
“竹雪现在没空,一会儿再说。”
“有要事——”
“哎呀说了等会!”
我已经来不及再说些什么,眼见几个彪形大汉扛走了布袋,穿过门厅,跨过几道高高的门槛,守在颂香楼的后门处。
如今天色晚,他们不可能将人在此焚化,火光冲天烟雾弥漫势必引人注意。倘若扔水里,现在是看不见,但布袋毕竟庞大,若岸边有百姓生活,明早就会被发现。
最可能的,便是藏起来。可按照宁棠一这狂妄又残暴的性子,他必不会将这不入眼的走卒尸身藏在自己的地盘,那最可能的,就是挖坑填埋。我们来时的路上,车夫曾经提到过,北郊二十里外有一巨坑,当年先帝开凿为建一避暑楼,后驾崩,此地并未开始修缮,国丧又加朝局动荡,战乱频发,新帝不欲铺张,遂弃用。不知何时开始,竟被百姓专作停放无名尸首之地。
乱葬,便是无人在意。此为最好的藏祸之处,神不知鬼不觉消殒一条条鲜活性命。
我亦步亦趋的跟在他们后面,看他们上了车。街上空荡,不能叫上马车跟我一起走,也不能骑马,只能轻巧的跑动,从月光下仔细搜寻车辙印记。
谷符,真希望那里面的不是你。可我在他手里,看到了你的东西……你最喜欢的一把金丝楠木做的小巧弹弓,专门弹树上果子吃的,为什么会在他手中?
你这个傻子,为什么逞能呢?现在我要怎么才能救你啊!
湘衣姐姐从前谈起他们的神色,并不正常,他们甚至查到了景府,上门来打人,桑铃,你怎么敢!怎么敢跟他们对抗呢……
我强忍着眼泪不愿意哭,但泪水早就充盈了眼眶,透明的泪似在我瞳前波动,致我根本看不清路,只能狠狠眨眼,将泪水眨出去。可我太不争气,泪珠如同窗户上的落雨,一滴接着一滴,在同一道泪痕里,不停洗刷我的双颊,汇聚到下巴,滴落。
滴滴嗒嗒,嘀嘀嗒嗒……不停地落下,我不停地追。月光也染了血腥味,啪嗒啪嗒的声音只让我恐惧地想起那一朵朵血花。它绽放的时候,我就那样眼睁睁看着,看着它展开花瓣,蔓延,映现,浑然不知谷符的生命正在消逝。
桑铃,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奋力的跑,可长夜没有尽头。车轮的声音晃动着,一点一点变得模糊不清。
我想,这可能,就是我和谷符的终点了吧。这本该是我的终点,他不该陪我来。
恍惚听到背后有别的声音传来,在寂静的街巷格外刺耳。是马蹄铁的响动,马响鼻的气息,忽远忽近,忽上忽下,急促地追来。
我闭上眼,感觉身子都飘起来,脚下生风,但腿力已所剩无几,感觉到我的速度变得越来越迟缓。嗓子眼又凉又辣,唇也干裂了,上颚肿肿地疼。
我刚想睁开眼,那远在背后的马蹄声像是突然刺到了我身边,马背上那人偏身使劲,大手一揽,一下子就将我翻抱了上去。
“啊!”我倒抽了一口气:“谁!”
“是我!”
“你是谁……”
“笨死了啊!连我是谁都听不出!”
他将我的脸拧过去:“看清楚我是谁没?”
我吓得眼睛猛然睁大,惊叫起来:“谷谷谷——”
“别谷了,走了!”他扬起鞭,策马疾驰转而入了另一条官道。
风呼呼从耳边刮过,我的心脏似要扑出胸膛。在微弱的月光下,竟能看见眼角的泪延展出一条银线。睫毛很快干了,痒痒的。
到了驿馆,我下马趴在门槛上不住干呕,背后那人利落下马,嘴里念念叨叨:
“你疯了吗?黑灯瞎火追着他们跑!”
我掩面用袖子狠狠搓自己的脸,呜咽道:“我以为你被宁棠一捅死了!他们要把你扔去乱葬岗!”
“若那个真是我,你还真打算去乱葬岗扒拉我吗?”他走上前,胸膛一起一伏,鼻孔冒气:“半夜三更,尸横遍野,你知道那个坑多大吗?你跳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了!”
“可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我回头迎上他的目光:“你一定得跟我回去!”
他愣了一愣,遂即深深叹了口气,拉我进驿馆。
“谷符,谷符——”我跟在他身后叫着。
“干什么啊?”
“我差点以为你真的回不来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吗?我整个人都凉透了……”
他闷声道:“我是景公子麾下第一人,哪会如此蠢笨!”
我累得不再说话,只默默看他叫了一盘花生米和牛肉,絮絮叨叨地讲起事情的经过。
“袋里的是酒楼小厮。楼里没有般若酒了,他今日忘了去取新的,便偷偷换成了另一种酒,就被发现了。我今日去的时候正看见宁棠一突然像发疯了一样砸酒罐子,就没进去。”
我缓了劲:“那你的弹弓怎么会在他手里?”
“我看不过去,想弹他脑门给他弹晕,结果被发现了,跑出来几个人上来就要跟我打,交了几手,寡不敌众我就逃了,一定是那时掉下的。”他惋惜地举起手回忆了一下动作,“唉,多好一个弹弓……”
这个家伙,只不过掉了一个东西就让我吓得胆子都破了。
我以前总觉得他吊儿郎当不靠谱,嘲笑他捉弄他,要他听我的话,可现在却发现,他在我心里原来这么重要。他陪我闹腾经历了那么多事啊,我不能失去他的,他早是我心中至交。
“原来那个黑影就是你。不过幸好你没进去,我想起来这事不对劲。昨日竹雪告诉我,宁棠一每次来都是喝的烂醉,第二日才回去。但我们与他见面那次却不同,他居然当晚就走了,走时醉态也不严重。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他性情不定,出手残忍,要提防他放长线,来个瓮中捉鳖。”
“对了,他说的娘们是谁?”
“娘们?什么娘们?”他突然眼中一惊,惶惶道:“不好!”
我们冲回颂香楼的时候,竹雪的房门大敞着。
远处,她倒在美人榻上,浅浅微笑,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嘴角的唇脂自然地顺着脸庞流下来……不对,那暗红色的痕迹,是血。
“已经去了。”谷符拦住我,上前探了她的鼻息和脉象,抽了口凉气:“我当时……应该早些想到的。”
我怔在原地。感到自己的呼吸像是被堵住了,胸膛抽动不止。
“他们杀一个人竟跟捏死一只虫一样容易。”他低下头,回身看了我一眼,脸上尽失血色:“桑铃,回头,别看了。”
“谷符……”我咬破了唇:“我们,还要继续下去吗?”
他呆呆地望着我许久,反问道:“桑铃,你想回家吗?”
我不知道……
我又想起那双浅色的瞳,那晚在人声鼎沸中抬头注视着我,带着一丝波澜。现在近在眼前,繁华荼蘼,有种难以言喻的死气弥漫在周围,让她看起来像个木偶。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可能是惋惜那一面之缘,也可能,是物伤其类。
“可以先将她安葬了吗。”我闭上眼,听见泪滴落在地上。已经不知是今日哭的第几回了,眼泪仿佛决了堤,流不尽,无法干涸。
他也带了哭腔:“她是颂香楼的人,我们……不能动。”
这句话结束,谷符的身影开始莫名重影,我好像吞了什么极苦的东西,苦得我泛恶心。脑袋好晕好疼,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炸开了一样。
有好多声音,此起彼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扑面来的尖叫,逃窜,恐惧,暴乱,火,烈日……杂碎的画面全部涌现,重叠,还有一个女子,她说我是她的孩子,不,不是她,是另一个女子,她的双手紧紧攥着我的双臂,在我耳边叫,她说什么?她在说什么?
我听不真切,却很想拉住她,想她别离开我。
灼烫的气息刺痛了我的眼睛,再睁开眼,我居然站在一片树林中央。空气中有烧焦的气味,很刺鼻。
烈日下,有个小女童站在树林中,看不清面容。
走近了些看,她低垂着头,发丝凌乱,眼睫微阖。双手被反绑在背上,看上去没什么气力。
旁边突然伸来一只大手,抚了抚她的头。
“再等等,明天阿公就带你回家,找你额——”
温厚的声音戛然而止。
女童的脸沾满了飞溅的血。
面前那个穿着灰土,肩膀绕着围披的男子从中间被快速地捅了十多刀,血从银凉的环首刀间喷涌而出,像一个堵不住的泉眼。男子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双眼噙满泪半截半截倒了下去。
女童还是没有睁开眼,似是半梦半醒,指甲却紧紧扣在裙上,甚至已经掐到了自己的腿。
我莫名觉得指尖又涩又痛。
男子倒下后,背后有一更为高大的身躯笼罩住女童,正仔仔细细来回擦刀,神情凝重,但看嘴角,微微有些上扬。他留着几寸胡须在面庞上,直至鬓边,眼珠又大又突,像个地狱恶鬼。
“我早说不能留他。”他突然开口,声音十分粗野:“他有二心。”
旁边又走出一人:“那这个呢?留着还是杀了?”
“累赘,已经没用了。”那个恶鬼模样的人架起刀,朝女童走去。
“不如,拿她来试药?”背后那人追上来,“族中不杀穉女,否则遭神厌唾,必降祸端。至于她服药后是死是活,便是她自己的造化。”
“试药之后卖了,我们的钱已撑不了多久。”那人停下脚步,阴沉着脸回身,撂下一句话。
我走上前,想去抹掉那个女童脸上的血,可越是往前,那个女童却越是退后。
不管我怎么走,都走不到她跟前。
抬起头,天旋地转,景色如一潭清水染了浓墨,融合在一起,不断变换色彩,我悬在空中,看见那个树林中的景象不断退后,收缩扭曲,直至不见。
背后突然有尖利的叫声,划破可怖天色,传声入耳,我心头涌起浓重的不安,如芒在背。
紧接着,背后的景象冲破屏障,像一阵沙尘把我包裹了进去。
下一刻睁眼,我踩在焦烤大地,口干舌燥。
声音是从旁边的破草屋里传出的,很快屋里的人走出来,将一个孩子扔了出来。
她惊惧万分,脸上全是沙尘和血迹,五官扭曲在一起,尖叫。叫声像一把弧形的刀直直插入我的心脏,吓得我整个人一紧。头也疼起来,似被什么东西狠狠缚着,又像被水埋没,洪流倒灌进心头。
霎时,那个男子把女童的头狠狠摁拍在地,上脚碾压,女童的脸被迫贴在泥地上,五官变形,我仿佛能听到肉“滋滋”的炙烤声。
她不停地尖叫,妄图从男子脚下挣出来,可男人毫不理会,咬着牙拧过她的头,拼命往她嘴里倒粉末。
女童受不了折磨,撕心裂肺地挣扎哭喊,可十里内荒无人烟,天地一片枯黄。无人会来救她。
无人来救她的,我清楚。
脸上早已淌满了泪。
我知道,我也永远救不了她。
从那之后,她便失去了从前的一切记忆,变得有些痴傻,没心没肺,最后那群人在逃跑的路上惊慌失措下把她扔下马,再无音讯。她狼狈不堪,衣衫褴褛,全身痛痒,两只嫩白的手全是泥灰,只能靠小小的指甲一点点抠着地借力缓慢爬行。最后晕死在荒草丛生的路边。冰冷的深秋,荒凉的土路,她成了一个半路弃子,甚至来不及被卖掉。
这就是她一直想知道的,命运多舛的幼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