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多雷雨。
总算是浇灭了多时的燥热,我却在这时打了个喷嚏。
“鼻子总是跟灌了沙一样不舒服。”谷符朝我看过来,我顺势说道。
“近来多雨,潮湿闷热,你累着了。”他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蹦完衔了片碧绿的树叶,双唇合住叶片,开始吹曲子。
曲调先是轻快,几个婉转的音调像鸟鸣一般,中间悠扬,结尾逐渐平缓,隐隐有悲凉之意。
“想不到你居然会这个。”我听完一曲,甚是惊讶。
“这是叶笛,我自己练的。听说书的讲江湖游侠都会这个。叶子可以是乐器,也可以是武器。”瞬息之间对面那人将叶片甩过我面前,头上歪翘的一根毛飘飘悠悠落在地上。
“我也想学,你教教我吧!”我呆了片刻,立马眼冒金光,狗腿地蹲过去。
“你学不会的。”
我横起眉:“为什么?”
“这个要打小练,我练了十年了。”
“十年?这么久?”
“你以为呢?哪有什么功夫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他拍拍屁股要走人,我连忙拉住他。
“教我吹笛也行,这个我也很想学。”我拉住他的袖子,“好符子,我做你徒弟,拜你为师!”
他仰着脸飘飘然:“拜师礼呢?”说着一只手伸到我面前,俩手指勾了勾。
我眯起眼,嘟囔了句没师德,从荷包里掏出了一些碎银拍在他掌心。
“这下总可以了吧?”
“好说好说,”他从旁边的树丛上薅了一把叶子,塞进我怀里,“独门绝技便宜你了。”
学了半日,我总算是能吹出声音了。虽然嘶哑难听,但不也枉我吹得嘴唇和腮帮子都麻得没知觉。
但神奇的是,体内的气息如流水般打转,灌通了鼻子,呼吸干净顺畅。
正当我琢磨这是何缘故时,忽然有人冲到我们面前,气喘吁吁道:“坛云寺!坛云寺……”
我定睛一看,是乔装打扮了一身的湘衣姐姐。她蒙着脸束着发,一身利落的黑衣,腕上缠着几圈带子,显得小臂更加修长。这身衣服,真像书里的刺客。
“湘衣姐姐,你怎么穿成这样?”谷符挠了挠头。
“说来话长。先和我去坛云寺吧,人已经到了。”她取下面巾,模样焦急,似是刻不容缓。
我和谷符互相望了一眼,快速收拾了下去茶馆门前牵马。
马车里,我和湘衣姐姐面对面坐。谷符在外头赶车,车里有些闷热,湘衣姐姐换下了行装。
“今日怎么穿成这样?”我问道。
她不假思索:“昨晚回了一趟宁家府邸。今早收到消息,赶来通知便没来得及换。”
“你一个人去了宁家?”我捂起嘴,压低自己的声音,“谷符都是暗探,你居然明闯?”
“我穿成这样怎么可能是明闯,”她皱着眉,眼里却含着笑,“还是你教我的,我乔装之后爬墙进去的。”
“爬墙?你连这么高的墙都会爬?”
她利索地盘好头发:“在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姐姐我可不是白过的。”
坛云寺还是同往常一样,十分僻静,只有木鱼声一下一下震颤着空气。
我们赶到坛云寺的西角,这里不再是石板路,而是泥土地。树林深处,离大殿有些距离,木鱼声渐渐远去,三人脚步轻缓的走去约定好的后窗蹲守。
转角,有个人影蹲在柱子后面往屋子里张望,虽然缩成一团,但看得出来是个宽身板的大高个。
我正要上前去,他转过脸来。
阿诺哥哥?
他朝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我们过去。
奇怪的是,他也穿了一身黑衣。这打扮,好像书里的刺客。
“你怎么也穿成这样?”我,谷符,还有湘衣姐姐异口同声。
四人于是面面相觑。
阿诺哥哥这时候反应奇快,率先开口:“我今天穿成这样是因为那个啊就是昨晚——”
我连忙打住他:“说来话长。先办要紧事吧。”
湘衣姐姐露出怀疑的眼神,只是现在当务之急是那头的事,只得作罢。
后窗空间不大,我们四个只能一一扒在窗棂上,脑袋挨在一块,跟一节藕似的。
不远处的树林间有两个人影在石墩子上坐着。茶香幽幽,勾得我都有些渴。
“你终于肯见我了。”有人在说话。
“施主,阐镜出世多年,何苦纠缠不休?”阐镜法师果然一点儿不含糊。
半晌,那个男子叹了口气。
“多家前你一去不归,让为夫如何不想念?”那男子的语气听着有些激动。
法师站起身:“阿弥陀佛,佛门净地,施主慎言。”
“倘若你愿意同我回去——”
“施主无须多言。”
“你到底是为何?当初走时就是一时负气罢了,现如今爹娘都已过世,宁家由我当家作主,你想怎样活都可依你!”
他站起身走近了,声音越发大,却是恳求的语气。
“施主可还记得多年前的约定?”法师冷声道。
那男子顿了半刻:“阿箬指的是哪件事?”
“施主曾与阐镜约定,若是见面,要把阐镜从前一只瓷镯带来。”
他一怔,随即讪笑:“我想起来了,我这就派人去取!”
那男子的脚步声渐近,我们四人不约而同地缩回了脑袋,却听得他突然被叫住了。
“施主,阐镜最后一问。”法师声音颤抖:“宁棠一何在?”
那男子僵住了身板,伫立在原地。
“施主,”法师绕到他面前,语气冰冷,“宁棠一,何在。”
他僵硬地张开嘴巴:“阿箬,我在你面前。”
“施主,我问的是,宁棠一。”
“君箬,你莫不是疯了?是我啊!我就在你面前!”
突如其来的一喊吓得我一激灵,阿诺哥哥回头拍拍我的背,与我们靠得更近些。
“我从未与宁棠一说过瓷镯之事。你,不是他。”
“你诈我?”
那男子突然仰天大笑,面容居然开始撕裂,一条一条如宣纸皮掉落下来。
“君箬,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湘衣姐姐捂住嘴,惶惶然失色。“好像真是二……”
眼见她身子不稳,阿诺哥哥立刻扶了一把。
我也是第一次见着这么可怖奇诡之幕,居然有人的面皮会撕落!这是什么鬼东西?那天我们在颂香楼里遇到的,到底是谁?
谷符抱着剑,眉头紧锁,眼见那人喜怒无常,若是他敢妄动,谷符会立刻冲上去保护阐镜法师。有他在,我们几人也安心了些许。
只是现在没有头绪,事情跟乱麻一样。
若是公子在的话,他肯定能很快理清这些糟心事,一针见血地说出问题所在了。
“宁锋珏,真的是你。”阐镜法师也呆了半晌,后退了几步靠在石桌上:“你……到底为何如此?”
“君箬,我只是想陪在你身边,真的。二十四年前就这么想。可笑的是,你竟全然不知。”他颓唐地坐回石凳处,仿佛丢了魂。眼珠浑浊黯淡,抬头望着天。
“那时候,在花神庙,午时突然下了大雨。我进庙中躲雨,看到你进来拜花神,我一眼便心悦你。可我只敢躲在神像后面偷偷看你。我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娶你为妻。可是晚了一步,就晚了一步!你就被我那个弟弟抢先娶回了家门!明明是我先心悦的你啊……我怎么也想不到,你进了我家门,却是以我弟妹的身份出现,从此你我再无可能。我知你秉性,若是嫁人,便一心一意,否则当断则断。可笑我这半生,年少懦弱,等到无人再阻隔你我,却还要扮作他人模样见你一面,真是可笑啊,可笑我一辈子都求不得!”说完他又笑起来,臃肿的身子一抖一抖,看起来不太正常。
“施主,世间万般皆有定数,莫要强求自苦。”法师叹了口气,平静道:“你太过偏执,戾气缠身,当早日放下,方能解脱。”
他回过神,眼神越发狠戾:“法师当年都可以一走了之,如今凭何劝我放下?”
“阐镜正是当年因一时意气吃尽苦楚,才规劝施主早日放下。否则欲念过重,恐生心魔。”
阐镜法师果然是吃斋念佛之人,就算他再怎么威逼利诱或是卖惨装可怜,她都语气平和,不为所动。
“恐怕是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才如此卑微。”湘衣姐姐冷声道。
“老人家的事,还挺乱套。”谷符撇撇嘴。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阿诺哥哥叹息了一声。
“可怜吗?”我不以为然,“那也不足以抵了他如今做的孽。”想到这里,我就心有余悸,想起他把人命当草芥那副嘴脸就恶心。
“手上沾了多少鲜血,却还要在这里装痴情,”我伸手拉近谷符,细细嘱咐:“看着他,万不可让法师受其所害。”
“阿箬,我如今有钱了,还有权,我已经在京城盘下了庄子院子,你跟我离开,便不必过这样的苦日子!”
“你从前不是爱吃酱肘子和拨霞供吗?你想吃多少都可以!还有,当年你生不出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过不去,你放心,我一直在找法子,咱们一定能生很多个,子孙绕膝!”
“疯了,真是疯了!”湘衣姐姐跌坐在地上。
“施主,宁棠一人在何处。”阐镜法师继续问道,仿佛没听见前面那些话。
宁锋珏冷下脸:“你还问他做什么?”
“他在哪。”
“你跟我走,我就告诉你。”
“阐镜已出家多年,绝不还俗。”
“阿箬,我真的不想伤你。”他面色发红,似有狰狞之态,“但你不得不走!”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想要揪住法师,却扑了一个空。说时迟那时快,谷符朝他飞奔而去,抬脚就是一个踹,又迅速给他左脸来了一拳。
“老色鬼,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谷符拦在法师面前,怒骂道:“本以为你已丧尽天良,原来还不入人伦!”
“是你,”宁锋珏倒在地上,一把擦去嘴角的血,眼神骇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是你搞的鬼!”
“这楼里从未有人在我隔壁喝酒,偏偏那晚却巧,哼,没等我查清你和你那小蹄子的底细,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找死!”
他突然回手抽出一只玉哨,尖利地哨声划破天空,刺耳至极,我们都紧缩着脸把耳朵捂上。一睁眼却看见四方墙外两队黑衣人马宛如瞬移一般至眼前,把我们团团围住。
他居然留了一手!
我的心凉了半截,看见谷符奋力地想要突破重围,可实在寡不敌众,这群黑衣人真的好生厉害,谷符的刀一次都未见血便被生擒住了。
“宁锋珏,原来你早知道我们要来。”
湘衣姐姐被压着半跪在地,眼里好像在淬火:“既然是我与你之间的仇,找我清算便可,这些人都只是给钱办事的喽啰,与他们无关,放了他们,我与你走。”
“湘衣,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尊长吗?”他眯上眼睛走近了她,笑道:“你当我跟你爹一样好糊弄么,谁会请这些人办事?一个半大的黄毛丫头,一个傻木头桩子,这个,”他回头指了指被压在地上的谷符,“我姑且信。既然你说是喽啰,那全部杀掉算了,反正,”他凑近了宁湘衣的脸:“有什么重要?”
“慢着!”宁湘衣挣扎着嘶吼:“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只要你放了他们!我们有话都好说!”
他冷笑了几声,装作发愁的样子:“湘衣,你有跟我谈的资格吗?傻孩子,叔父帮你杀了他们永绝后患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一挥袖子:“动手吧!”
阐镜法师惊声道:“佛门净地,在此杀生必会遭天谴!”
他不以为然:“动手!”
“你不是想我嫁人吗!”
突然间,湘衣姐姐的声音如长空破竹,震动人心。
“我答应你,”她喉咙动了动,“我答应你乖顺地嫁给东韫府的老爷,所有聘礼全数转你名下,我分文不要,只换他们多活两日。把他们都押回去,待我出嫁后再杀,就算是为宁家祖上积德,也换我图个吉利,如何?”
长久的静默后,宁锋珏浑浊的双目透着怀疑,可最终还是划过一丝笑:“湘衣,早些如此,叔父又怎么愿意跟你撕破脸皮呢?”
我呸,脸皮都碎一地了,还假惺惺给谁看呢?
我恶狠狠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被灌进了一块黑布里,被一把拽起来推推搡搡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