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会被打晕,因此也没有多反抗。
晕着的时候,我又做了那些梦。我心里很清楚,那些不是梦,而是我幼时丢失的记忆。或许慢慢的,我会获悉从前发生在我身上所有的事,甚至能凭着这些线索找到我的来处。
或许,我仍是理不清的在意。
等我逐渐熟悉了眼前的昏暗,不远处有什么细碎的声音。
接着“哐啷”一声,有个木桶子翻倒在地,有个什么东西从木桶后面冒出来。
原来是个人。
那个人嘴里被塞了块布,在地上挪动半天。突然,他的眼神看过来,我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目光交汇的一刹那,我的心脏猛地一颤,几乎要跳出来。
公子?
怎么会是他!
晦暗不明的环境,我还是一瞬看清他的脸。记起从前,在江南的时候,在落水那刻,有一道目光如白昼天光,无法用肉眼捕捉的炽热。
而今,我再次感受到了。
我几乎是跑着去他身边,虽腿脚被绑着,但也跨出了几步,直至摔在他身侧。
他的脸近在眼前,满是尘灰,唯有眼神清亮。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样子,好像摔落在泥坑中的白瓷。可即便是这样落魄,他也不挣扎,不像我一样,拼命想要用被塞了布的嘴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我。
我爬不起来,他也坐不起身,两人只好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我皱眉看着他,问他为什么在这?
他摇摇头,眼神不曾改变半分。
什么意思?到底有没有懂我的意思啊?
我闭上眼,感觉气抻着心,呼吸不上来。
突然间,胸口什么东西滑出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微弱的光线下,我刚睁开眼,就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三两下就解放了我的手腕。那只手有力地撑在我背后,顺势将我扶起来。
这下我才看清,公子手中握着那只铃兰发簪,坐在我面前。
我摘下嘴里的布,他伸手揉了揉我的脸。腮帮子实在是太酸了,我一时说不动话,只好用手指拧起他的衣衫一角。
他莫名笑了一下,伸来另一只手,揉着我的腮帮子。
“你,你为什么会在……”我迫不及待地问话。
他微点了一下头,“被抓了。”
“被抓了?被宁锋珏?”我惶恐道:“青天白日,他也太大胆了!”
“小八,接下去的事,我们也该抽身了。”他并未回应我的惊恐,只是低头目光落在那只簪子上,又交还给我。
“什么意思?”我还未反应过来,他突然站起身,咬着牙几步走到屋门口,大门应声打开,正是阿诺哥哥和谷符。
“你们没事?”我挣脱了绳子跟着跑上前。
难道刚才的那一切,都是梦吗?
“这老贼太谨慎狡猾,若不是使计,恐怕还到不了他的老巢。”谷符叉着腰冷哼,“没想到真是宁锋珏,怪不得咱们查不到他在哪,埋伏在宁府的暗探都被他唬过去了。”
我回过头:“使计?可是公子你又如何在这里呢?”
他坐上轮椅,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取出手帕擦脸:“宁锋珏要一网打尽,那就遂他意。”
我有些恍惚,或许在除夕夜那晚,公子就已经明白,他们盯上我们了。以宁锋珏的做派,他是宁肯错杀也不可能放过我们一个的。我从前那般招摇,他们又如何会放过公子呢……
“所以,你是故意被抓的,是为了让他志得意满,放松警惕。”我松了口气,“那你们也料到他会设埋伏了?”
谷符摇摇头:“一开始确实没想到,只不过公子防了一手,既然他要搞偷袭,那便将计就计,这下好,以逸待劳,也省得我们找来找去。”
我呆在原地,感到自己的小把戏单薄地如同碎冰蝉翼,在这些老油条面前,不值一提。但公子长年圈在府中,又是如何变得这么厉害的呢?
公子摆摆手,似是困倦:““既然你们都准备好了,那便走吧。”
“等等,”我拦住他们,“湘衣姐姐人呢?”
“湘衣还有自己的安排。”阿诺哥哥轻声说,朝我淡淡笑。
公子语气平和道:“阿诺,你留在这里接应她,谷符,你去通知所有人,兵分两路,一队监视放风,另一队尽快取证,务必保证宁湘衣和法师的安全,切勿打草惊蛇。小八,你同我回去。”
“可是……”我垂下头,“我担心大家,不如我跟阿诺哥哥——”
“桑铃,这里很危险,宁锋珏的背后势力远不是你我能左右的,”谷符突然严肃道:“我派两个人送你们。”
回府路上,天色将晚,橘红色的云霞染了半边天。我坐在公子对面,马车摇晃,他似是折腾地累了,挨在帷裳边,垂着眼帘,面色苍白。
我轻声试探:“公子,你若是累了,我们回府好好歇着,我给你炖些补汤。”
“我们不回府。”他突然开口,声音却沉闷,“去客栈。”
我沉默了半晌,垂下头。
“公子,对不起。”
“你又要做什么?”他蹙起眉,说话的声音似在叹息。
“我之前不懂事,和你吵架,让你担心,现在才明白,”我抿了抿干巴的唇,“这件事有多复杂。”
他微阖的双眼缓缓睁开,许久无话。
“那以后便好好待在我身边。”他声音温缓,淡淡地说。虽然没有正面回答我,但一说起这个,我就想起一个远古的问题。
“我还有些事想问你呢,”我继续道,“你怎么能站起身走路了?”
“我从未放弃过走路,”他又道,“身体又比往日好了许多,走上几步无妨。”
“我记得小时候我要离家,你跑到茶馆来抱我回去的,当时,你的身体还不大好,又为何能走上那么长一段路?”
对话戛然而止。我偷偷看了他几眼,放轻了呼吸。
他叹了口气。终于放弃在我面前遮掩:“父亲走前,为我请了许多名医诊病,平日喝的药只是吊着命。但另有一方,可压制体内毒性,保我在两个时辰内可恢复气力,行走自如。”
“竟有如此良药?”我惊讶道:“那应该日日服用呀,说不定日子一长,身体便好起来了。”
“是药三分毒,此方药性猛烈,服用后十日不可下床,往后身体更为虚弱,需温养多时,父亲予我此方只作逃命之用。”
“什么?”我愣住,“所以,这方子用多了你就会……你,你也太不惜命了吧?用这种凶险的方子只是为了,追捕我?”
他语气没有任何变化:“既是逃命之用,你逃命我用此方来寻你,有何不可?”
我鼓起脸颊:“你这是歪理!”
他的眉微微上挑:“我现有谷符,今后无论你如何折腾,我都不会再轻举妄动。”
我哑然失笑:“忘记有谷符这号人了。”
“等此事结束后,我们再去一次江南吧?”下车后,我一边扶着他一边问。
“怎么?你跟祝亦清还有联系?”见他没什么反应,我顺势接下话:“她要成亲了。”
“嗯,那便陪你走一趟吧,”他扶着我胳膊坐回轮椅,“但你能保证不乱跑吗?”
“我……”我挠挠头,作为难状:“我尽力。”
他面色逐渐不对。
“我逗你玩儿的。”我轻笑了两声,推着他进门。
客栈人来人往,纷乱嘈杂,我付了银子后就赶忙找店小二推着公子进了客房。
夜幕低垂,我们各自吃了点东西,就回到房间洗漱睡觉。
躺在床上,我又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床在阳台栏边坐下,望着深蓝的天幕,月明星稀,又低头见万家灯火,热闹非凡。
藏身于往来众多的客栈,确实是个好法子。
立秋已过,过两日便是七夕了。秋意渐浓,夜晚也清凉了许多,我伏在栏上,微阖双眼,任凭轻风。
拥窄的小巷子里已有商贩开始售卖喜蛛,余下的便是蜡纸,香花香茶,老媪挎着个篮子奔走于灯火中,零散几个小童手捧着盒子,蹦蹦跳跳地叫卖巧果。
牛郎织女的故事又要在各大茶馆和酒楼为人津津乐道。
我对这个民间传说并无多大的感觉,人们总把重头戏放在织女和牛郎相爱后的情节上,譬如他俩生了两个娃娃,又如牛郎乘着牛皮飞上天,一道银河落下,往后便是一年一度的鹊桥相会。
可何为相爱,为何相爱呢?
这些人们都不在乎,仿佛织女和牛郎天生是绑在一块的。
我还是更爱兰夜的明月,院子里清凉的风,石桌上的烛灯,再有一盏香茗。公子会题诗两首,我负责给他研墨,阿诺哥哥就坐在我们对面喝茶。
往年院中的景致是那样好。当时未能祈愿年年今日岁岁今朝,假若今后大家依然能相聚在府中,我定当万般珍惜。
睡眼朦胧间,循漪见湖面风起。
风拂过我额上的碎发,我逐渐清醒过来,随意望了望楼下,茫然间,竟有一熟悉面孔滑入眼帘。
那双如琥珀一样的浅色眼瞳,就算带着面纱也遮挡不住的清冷脱俗,一如往昔,往楼下的惊鸿一瞥,她正抬头望。
颂香楼的竹雪,她不是已经……
所有的事情在我脑海中回放了一遍,仍是扑朔迷离。
人死不可复生,我不可能再见到她。
除非,她根本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