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并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我正色道:“可是祝府出了什么事?”
回想这一年,事情纷乱复杂,未能赴亦清姐姐的约。如今她成婚也有半年多了,不知道过得如何。
“今早收到信,外祖母身体不大好。”公子的神情依旧淡然,言至最后几字时,声音却越来越轻。
我立刻会意,酝酿了一会开口道:“我们何时出发?”
他定定地看着我,“明日一早。”
“那我去通知大家。”
“小八。”他叫住我。
“嗯?”
“阿诺恐怕抽不开身了。”
我一愣,思索一番,遂即笑道:“这倒也是。那谷符呢?”
“前几番的折腾,他多少受了些伤。若是此时跟我们上路,恐怕会落下病根。”
我突然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此行过于仓促,应是只有我们二人上路了。
我望向亭外,细细绒雪又开始缓缓落下。
“此行辛苦,你若不愿也——”
我回望他的脸,血色全无,眼下淡淡乌青。收敛了戏谑的样子,模样跟这寂静雪日一般,安静,清宁。就是偏生带一些傲气,看不出一点儿求人的态度。
“我陪你去。”
他凝神看着我。
“怎么,你还想谁陪你?”我鼓起嘴,走近到他身侧。
他微微抽了下嘴角,将手收进披风里,脸上分明有笑意。
雪路难行,我们一路向东,比计划晚了四日才到祝府。好在一路的冬景别致,山峦层叠,苍茫一片。湖面结了一层厚冰,仔细看灰褐色的小鱼儿偷偷在冰面下嬉闹。官道侧边的玉兰树枝桠上已经露出青芽,时不时见到枝头凝结的晶莹冰花,巧夺天工,仿佛是这抹青绿催生出的情意。夜宿客栈,月色和地面的雪光相映成趣,睡不着的时候就和公子坐在屋外,问店家讨两杯热酒,暖意下肚,四下静谧无声。天边一弯明月,外袍沾染一层寒气,我说这风是广寒宫来的。公子说广寒宫有桂花树和兔子,唯独没有人间这样冷的寒风。我知道他这么说只是因为他喜欢吃桂花糕和怕冷。
“那你要兔子干什么?”
“给我捣药吃。”
“……”
他是不是吃药吃傻了……
就这样一路行至江南,即使劳累也不觉辛苦,所见所闻也足够我和公子在马车上侃一阵子大山。
谈笑之间,我发觉他越发会说话了。越靠近江南,他说话越是好听。
怎么回事,他每次来江南都像变个人一样,是江南的风水好吗?
我每次问他这个问题,他都会翻一个白眼,缩回以前冰冷的态度。
“客官,祝家到了。”
我照例将外带的简易竹椅一点点掰开,恢复成原状,起身将公子扶下马车。
抬眼往门前望去,一如往日。时间仿佛与从前交叠,祝家的一幕一画,雕刻陈设如同被尘封在记忆里,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只是这次进了角门,没人在眼前不停晃悠。只有寥寥几个婢子在远处的院子里扫洒。
我跟公子走在清寂的长廊下,迎面走来一人,长身玉立,一身淡蓝的衣裳,眉目和公子有几分像。
“表兄,铃姑娘。”他走近了我们,面上虽有愁容,但还是有礼有节地朝我们拘手。
“阿谂。你的信我都收到了。”公子扶起他。
“你是谂公子?”我吃惊地上下打量了下:“你长得也太快了。”
他哑然失笑,说自己的个头随父亲。
他的父亲,也就是公子的大舅父,上次来并未见到。印象里,他似乎不待见公子……可祝谂却跟公子最为交好,真是怪事。
长廊的拐角处是一座花园。花园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如今百花凋零,空荡的枝头在风中凌乱,只有一个空鸟窝悬在上面,摇摇欲坠。
雪地里隐约坐着个女子。
她的身影并不清晰,隐匿在风雪中,只一抹淡白,手中的物什却红的似血。
因着祝谂引我们去看老夫人,我也只是匆匆一瞥就离开了。
可不知道为何,见那幅景象,我想起亦清姐姐。
我回头见公子正看着我。
他拉住我的袖子。
我收回神,默默跟上祝谂的步子。
老夫人的院里充斥着一股熟悉的味道,药香。很浓烈,跟公子的比有过之无不及,连空气都是苦涩的味道。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泡在这个味道里,我总是心绪不宁,总有一种万物凋敝,树叶零落之感。如果我能握住公子的手,我希望他的手因为这种味道而温暖起来,不是越来越冰凉。
明明药是苦棕色,是大地,树木的颜色,可给我的感觉却是毫无血色。
屋子里有两个妇人正守在床边,见我们来了,稍稍寒暄了番就退在一边,用帕子偷偷拭泪。
团团朱红翠绿色刺绣,金丝边的帷帐下,那张朽去的脸,再精致的温养都压不住的病容,皱纹像绣花针一笔一笔在脸上镌下的,细密又深刻,搪不过去的枯槁。
好在头发全白了,不至于显得脸色太苍白。
公子艰难起身,我扶着他跪在床前。
“外祖母。”他轻声唤道。
“恪儿来看您了。”
床上的老人紧闭双眼。
公子拉起她枯瘦的手,又唤了几声。
身旁憔悴不堪的妇人低声呜呜地哭泣。
我觉得喉咙一下子哽住了,涩涩地疼。
半晌,公子默然地注视着老人,随后又坐回椅子上,只问道:“还剩多少日?”
无人回答他。这个问题太过令人害怕了,他的心肠是硬,只因他日日这样过来,生死无谓……可就连我,也不会想回答这个问题。
“至多三日。”祝谂突然回答了。
他的悲伤跟公子真像,一点儿也不多外露一分。
“都准备好了?”公子又问。
“……是。早两日都置办了。”
身边的妇人都捂着脸快步出了屋门。
那天夜里,我坐在庭中,看到老夫人房中幽幽灯火,忽明忽灭,公子的影子一分未动,像是印在了窗上。
祝谂和我说,几个月前,雨天路滑,老夫人跌了一跤。缓慢地养好了身子,大家都以为没什么事,前些日子却突然一病不起了。
“宫里的太医可来瞧过了?”公子问他。
他一愣,笑容生硬:“现在……哪还能请到宫里的人啊。”
我望着黑夜,无星也无月。
连老天爷都接受不了,上一面还是喜气盈盈的寿宴,下一面竟是……
守着她离去。